想必李業昨日便收到了青衣帶去的字條。今日巳時剛過,下了朝的他很快就帶着常玉來了遊仙殿。
常玉一雙眼自進了遊仙殿,便盯着紅玉,不曾挪開片刻,似乎立馬就要將那事說出。我見此情況,心裡暗叫不好。
昨日我也是躺在牀上纔想起紅玉對父親的忠心這一大問題。
匆忙之下,寫給李業的紙條上並沒有言明。本想另寫書函待李業下朝轉達,無奈書函尚未寫下,他們便急急來了。
此時他二人並不知情,若貿然說出來,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李業晃了我身邊紅玉一眼,正想說話,我連忙強先開了口,“昨日新進貢了些茶葉,皇上繁忙,定然還沒有喝過,不如就在臣妾這裡先嚐嘗。”轉頭看向紅玉,“紅玉,去準備茶水。”
我也不管李業喝過沒有,胡亂說了這句,意在把紅玉支出去。
常玉見紅玉退下,往外挪了下腳,想要追出去,卻最終忍了下來,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李業也有些不解,雙手一擺,“皇后又玩什麼把戲了?”
約摸着紅玉走遠了,我纔開始解釋。其實,一兩句就能說清楚,但不知道沏壺茶的功夫,他二人能不能想出個對策。
若沒有對策,這事就只能暫時擱下了。
李業聽完把眉頭一皺,未及開口便聽常玉冷哼了一聲。
“常侍衛,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他應聲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蕭拓非但不是救她的人,而是害臣一家家破人亡,兄妹離散的罪魁禍首。”
一句話說完,我被他弄得有些暈了。
紅玉曾說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常玉卻又篤定我爹就是害了他們一家的人。他這說辭跟紅玉的完全顛了過來。
畢竟常玉沒有親身經歷。父親是不是紅玉的救命恩人,也只有紅玉自己才說的清楚。但常玉義正言辭,彷彿有什麼如山鐵證。
他繼續說了下去,開始講述十幾年前那場惡戰。可惜只說了個開頭,便見候在門邊的青衣便朝我們走來,使了使眼色。
紅玉已經回來了。
常玉立即閉了嘴,一雙眼直直看着紅玉從他身旁走過,眼中是我說不清的味道。
紅玉放下茶水的時候,我問她,“紅玉,你可曾有個哥哥?”適才雖然常玉只說了開頭,我卻幾乎可以確定,他所認爲的是對的。
她聞言,拿托盤的手顫了一下,“娘娘怎知道?”一臉複雜的的神情,欣喜,疑惑,猶豫交織。
“你可知道,你的哥哥已尋到了你,只是不清楚你這個妹妹願不願意認他?”
“求皇后娘娘明示,若真是奴婢的哥哥,哪有不認的道理。”她立馬跪在了地上,一雙眼包含殷切期望地看着我。
失散多年,其實他們近在咫尺。
我扶起她,朝她身後的常玉望了望,衝她一笑,“你哥哥不正在你身後嗎?”
轉過身,她卻遲遲沒有上前,也沒有說話。世間事超出了承受能力就會令人這般的反應,我算是深有體會。光是透過背影,就看出了她的震驚。
常玉凝視着她的眼已淚光閃爍,嘴裡喃喃朝她念道,“燕貞”。聲音輕小,卻是穿過了多年的風霜,那般沉重。
聽到這兩個字,紅玉的眼淚在一瞬間滴下,清響一聲滴在地上,打破了靜默。
然而時間依舊彷彿靜止在這一刻,靜得讓人一時忘了呼吸。
這一生劃破了時光的“文泰哥哥”,她終於叫了出來,哭着撲進常玉懷裡,像多年前的孩子一樣,緊緊抓住哥哥的衣袖。
他們相認,我心裡替他們高興,扭頭看向一旁許久沒有開口的李業,相視一笑。
溫情如斯,其實我很羨慕他們。
一盞茶後,見他兄妹二人哭也哭夠了,我才喚過來紅玉,“既然你哥哥站在皇上這一邊,你要如何選擇?是隨你哥哥,還是大將軍。”
“皇上這一邊?”她一聽完我的問話便擺上了疑惑神情。
直到這個時候,李業才站起來,恢復了他的帝王神情。
不屑輕笑一聲,他接過話頭,負手踱步到她身邊,“這些年朕韜光養晦,就是要尋找機會除去蕭拓,重振李朝。朕這個庸君是不是扮的很好?這個秘密能夠瞞過蕭拓,你的哥哥功不可沒。”
此話一畢,紅玉才徹底明白,震得得她瞪大了雙眼。
她看了看常玉,臉上變換了百種神情,似乎很掙扎。她咬了咬嘴脣,又看向了我,臉色一轉,輕哼了一聲,“奴婢不相信皇后娘娘會出賣自己的父親。”一句話滿是嘲諷。
她一改逐漸展現的平和之氣,換上了比初入宮是還要冷漠上幾分的臉色。
我亦冷哼了一聲,“若三番五次無情受傷,你會怎麼做?被出賣,被剝奪自由,甚至孩子也會被利用爲棋子。本宮所遭遇到的,你皆看在眼裡,何苦要本宮認命。我命由我,本宮亦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紅玉冷笑出了聲,已未將我放在眼裡,“難道皇后娘娘想大義滅親?可惜,奴婢只是個小人,眼中只看得見自己該做的。蕭將軍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就算他對不起天下人,就算是推奴婢下火海,要奴婢上刀山,爲了還這條命,哪怕挫骨揚灰奴婢這個小人也願意。”
一腔話憋得她臉色緋紅。
這紅玉樣貌稚嫩,行事也不見心機多重,但卻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比小人,真的是活活作踐了自己。
可惜她信錯了人。
“哈哈…….”未等我責她糊塗,常玉便大笑出聲,對着驚到的紅玉大聲言語道,“救命恩人!燕貞,他纔是那個害死母親,害你我離散多年的始作俑者。你可知道,正是他傭兵不發,才導致尚國軍隊一路無阻,殺進邊關,欺凌我黎國百姓。”
“不是的,怎麼會?”紅玉不相信她所聽到的,但在常玉的步步逼近,憤恨眼神下,這句“不是的”沒有了底氣。
青筋暴起的手抓住紅玉雙肩,常玉蹙眉說道,“母親死後,我尋你不到,無奈之下只能投了軍。你可知這些年在軍中,我弄清楚了什麼?燕貞,你太傻,竟誤信了仇人。”他的語氣忽又急轉爲了無奈。
一開始聽常玉說這場大戰,觀紅玉的執着,卻是令人無奈。
“當年尚國入侵,郭大將軍戰死,身爲副將的蕭拓暫時接手三十萬大軍戍守邊疆。然而,半月之久,他卻遲遲不給尚國軍隊以還擊。此舉,意欲再明顯不過,就是要先帝封他大將軍之位。先帝明白此舉後果,但權衡之下只得遂了他的願。正是這半個月的傭兵不發,才導致尚軍打進大黎國內,百姓慘死,才導致母親爲護我兄妹慘死劍下。”
常玉說得憤然,紅玉聽得心神俱震。長長一席話過後,她癱軟地跌坐下去,無光的眼中淌出眼淚。她自顧自不住搖頭,究竟是爲這場錯信,還是仍不相信常玉所言。
父親作下的孽太多了。將軍武夫,他不是崇尚仁義的文人,他只崇尚權力。
常玉不管紅玉如秋葉般顫抖的身形,蹲下說道,“母親名爲靈玉。你我改名,不正因爲紀念那一個‘玉’嗎?你看着我,指着你的心告訴我你還是母親最疼愛的那個燕貞,願意爲母親報仇的貞兒!”
男兒淚已流下,他雙手猛然拉開胸前的衣襟。一條停在心臟不遠的猙獰疤痕瞬時落入眼簾,讓人不寒而慄。
“這條疤痕,拜他所賜。那日,我本打算爲母親報仇,乘他不備下手殺他。可惜不敵他身邊走狗,刺殺失敗。我身負重傷逃了出來,陰差陽錯被皇上救了。天佑我,所幸當時蒙了面,纔沒有暴露,得以能夠走到今天。”
紅玉擡手碰觸那條早已結疤的狹長疤痕,朗聲哭了出來,哭得我也一陣心酸。
她並未哭久,很快便胡亂擦乾淚,低語一聲,“我竟這般傻,幫了仇人。”
她終於是信了。
常玉扶起她,“我曾誓死效忠皇上,定要那蕭拓血債血償,以慰母親在天之靈。所以,我要你立誓,自此效忠皇上。”
她沒有絲毫猶豫,常玉尾音剛落,她便轉身朝李業走近跪下,重重磕了個頭,“奴婢許燕貞發誓,從此效忠皇上。黃天在上,若有二心,不得好死,無顏再見泉下母親。”
誓言落地有聲,紅玉臉上表情堅定。
紅玉之事終於有了解決,我聽心裡懸着的石頭也總算落定。如今不僅阻礙除去,還多了位幫手。
一直未多言的李業,此時卻適時提醒道,“你二人平素見面切記如常,以免引出不必要的麻煩。等到時機成熟,你兄妹二人的身份才能公開。”
“微臣遵命。”
“奴婢遵命。”
他兄妹二人相視一笑,心中喜悅溢於言表。
親人相認,莫過於人間一大喜事。若皆是如此般和睦,便是天下大幸,可惜不過是我一樁癡願罷了。
今日紅玉兄妹之事塵埃落定,我想着日後不必時刻提着一顆心,心裡暢快明瞭許多,也竟覺得連這晚風都更爲怡人了些。
我看完手中一本詩集時,已是亥時。匆忙走到牀邊才發現,李業好似心神不寧,也並未像往日那般提醒我就寢。
他衣衫未褪,半躺在牀上,不時看上一眼手裡匕首,彷彿有無限傷心事。朦朧的燭光一陣跳躍,迷亂了他眼中氤氳之氣。
那匕首我認得,正是大婚那日他劃破手指用的那把。
湊到他身側,搖了一下他的手臂,“想什麼呢?”
他回神側頭看我,未及掩蓋眼中大的傷情,“十年前那場大戰,分開的何止他兄妹二人。”他長噓一口氣,終是開了口。
“難道還有什麼可憐人?”
他無奈一笑,“可憐人不正在你面前?”
我不知能應他什麼話我。隨口一句,怎料到他會毫不猶豫地應聲說自己是可憐人。
可憐人,世間可憐人還少嗎?
見我突然又沒了言語,他問我道,“皇后知不知道朕的皇姐,文熙公主?”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朝局之事常聽義父義母講,所以比較清楚。但宮中的事,特別是宮中女子的事很少聽他們講。這樣一來,其間就有了遺漏,所以我並不是完全清楚宮裡的事。但文熙公主畢竟爲先帝唯一的公主,我又怎能不知道。所以我點了頭。
文熙公主生得花容月貌,才氣縱橫。曾經多少風流雅士只憑耳聞,便爲之傾倒。可惜後來她嫁到尚國和親了。所知僅此而已,故我又搖了頭。
我又點頭,又搖頭,一副思考的表情,竟將李業逗樂了。不過只那一瞬,他便恢復了黯然神情,仔細把這段我並不清楚的歷史說給我聽。
“十幾年前,與尚國大戰後,我大黎與尚國一紙協議,就此劃定疆土。紙上的盟約此前從未有過。普天同慶之餘,尚國使臣提出了和親。在當時仍然存在戰爭一派的情況下,父皇爲使這份協議能夠長久,便一口答應了這場聯姻。所以,在止戰一年後,文熙公主嫁給了當時的尚國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秦羽。”
原來文熙公主的遠嫁不是那麼簡單。戰爭一年後纔出嫁,我以爲這只不過是平常意義上的和親。
見他一副黯然神傷之態,我安慰他道,“文熙公主此舉成就大義,受萬世敬仰,你多想也是徒然無益。況且,當下朝野之中波濤暗涌,隨時可能爆發禍事。文熙公主嫁去尚國卻正好避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揉了揉兩穴,正了正斜躺的身子,“朕只是多少思念她罷了。戰後一年,朕便因母妃之罪,突然之間不再受寵。先前那些趨炎附勢之人皆冷眼相待,獨獨皇姐不顧他人眼光,時時照顧於朕。”
他將那匕首交到我手中,“這把匕首名爲羽安,是皇姐出嫁前留給朕的,也是她的防身之物,希望能保朕安然無恙,平安過完此生。”
我抽出匕首,一道寒光閃過,映上他的臉龐。劍眉寒光,蹙眉抿脣,他的神色似乎已飄忽飛遠,抵達了那個有着長河落日的西北鄰國。
這匕首如此薄如蟬翼,拿在手上輕飄飄的,卻是情義深重。
看着他飄忽的神色,我不禁感嘆命運。
一朝一夕,人事皆作了改變,撒手曾經的一切。
一杯嫁行酒,飲盡此生悲歡離合。爲什麼這世間你爭我奪的帝王霸業裡,女子始終是風口浪尖的棋子一枚。如她,也如我。
而李業,這個最不受寵的先帝第三子,因爲兩位皇子的早亡,而被命運推向一條處處暗藏殺機的道路。
十幾年前,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是不是包括了我遭遇變故的原因?在這個什麼都說不清楚的權利漩渦裡,或許有我想要的答案。
都說風過無痕,然而,這場風暴攪得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從此不得安寧。
父親到底害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像常玉那樣要找他報仇?一連串的疑問,我久久思考,卻繁雜沒有結論。
父親被稱作“鐵面將軍”,多因他行事暴虐。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孔,讓人永遠猜不出心思。
而對於李業身邊誓死忠心於他的,我料想,恐怕大多是因父親受了迫害,轉而又受了他恩惠的人。
我爬上牀,“好了,不要再想了,早些休息吧。”
他斜斜靠在牀頭,半垂了眼眸,思情氾濫,又自顧自嘆氣說了一句似乎在責怪自己的話,“皇姐出嫁,母妃幽禁至死,朕無能爲力。”
李業又一次提到了他的母妃,那個被囚禁在雲樓至死的淑妃。她究竟是如何惹怒了先帝,落得如此下場的?
“你那時候也只是個孩子,怎麼能怪你自己……”我本安慰他,卻不想他忽然攀上我的身,不及我驚呼將頭埋在我的頸間。
溫熱的氣息在頸脖處氾濫開來,令我臉上一陣滾燙,本能地想要抽身。
“別動。”簡單的兩個字就讓我止了手上動作,一時沒了力氣推他離開。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無助。這樣一個從不言放棄的人,從來都是嬉笑示人的他,也有這般脆弱的時候。
我擡手扶上他的肩。
上次在雲樓,有他堅實的肩膀可以靠。這一次,若靠在我身上能有些許溫暖,便任由他靠吧。
燈未滅,燭燼落,他的呼吸逐漸均勻。我知他已睡着,卻不敢動一下,兀自閉了眼,慢慢睡着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