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懷河就是懷着這樣一種複雜的心境踏入潁州刺史府的。
一天之後,他又懷着一種振奮而又殊死一搏的心境離開了這裡。
袁懷慶的猶豫,袁懷德糾結,袁無爲的堅決,都一直在他心中滾蕩,他不得不承認,袁氏新生的一代已經成長起來了。
即便是他站在袁無爲這個位置,也不敢輕言要一舉拿下亳州。
淮右佔領了潁上,距離汝陰城不過百里地,有着水軍的巨大優勢,而汝陰城現在殘破不堪,一旦淮右發起進攻,汝陰城能不能堅持下去呢?
不謀潁上和上蔡,卻要捨近求遠去進攻亳州,哪怕亳州也有己方安排的內線,但是尚雲流和樑緒兩部兵馬都駐紮在亳州,如果對方不按照己方的指揮棒來旋轉,那麼突擊亳州就會成爲一個進退兩難之舉,甚至可能被淮右和淮北聯手打一個反擊。
但是袁無爲最後的陳述深深的打動了他。
現在的蔡州不能再像前二十年的蔡州了,那個時代蔡州可以韜光養晦穩紮穩打,但是現在,隨着身旁淮右的飛快崛起,契丹人正在野心勃勃的大舉南下,河東沙陀人和西北的党項人都在磨刀霍霍,準備大幹一場,蔡州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來積累了。
在袁無爲看來,現在的中原還有大梁這個尸居餘氣的龐然大物支撐着局面,而大梁就像是一個放大版的淮北,一旦在某個時間節點上因爲某個特定原因被戳破,也許大梁就會像淮北一樣轟然倒地,甚至倒塌的速度比淮北還要來得快。
大梁一旦倒下,沙陀人,契丹人,党項人,甚至還有吐谷渾人,這些塞外雜胡們看到機會就會不顧一切的蜂擁而上來撕咬大梁的遺骸,而到那時候,戰火不可避免的會波及到周圍,關中也好,南陽也好,蔡州也好,河朔也好,平盧和泰寧也好,也許都會成爲池魚,如果不能在這期間迅速強大起來,蔡州就會成爲被這些雜胡們的盤中餐。
袁無爲提出的構想也很明確,南潁州不重要,丟給淮右也沒什麼,但是北潁州和亳州很重要,現在北潁州已經控制在手,如果再一舉奪下亳州,那麼蔡州——北潁州——亳州便連成了一片,而且對陳州重新構成了夾擊之勢,一旦那個時間節點到來,蔡州就可以有拿下陳州甚至宋州,踏入爭霸中原之路。
而且亳州地域遼闊,八縣之地也比潁州人口更多,拿下了亳州,蔡州的戰略縱深大大加強,便可以真正成就王霸之業。
更爲關鍵的是現在的亳州貌似兵力不少,但是卻分屬幾系,互不隸屬,相互之間矛盾重重,趁着現在徐州那邊還沒有更強有力的角色來整合,而淮右那邊也還在忙着穩固潁上——上蔡(鳳台)這一線的防禦,蔡州軍正好可以憑藉手中的優勢兵力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在他們都認爲己方要停下腳步來穩固潁州統治時突出奇兵,才能達到一舉克敵的效果。
真正打動袁懷河的是最後一個理由。
這的確有些行險,但是值得。
這個時候袁懷河也充分表現出了作爲一家之主的果決,五萬大軍交給袁無爲,從袁懷慶、袁懷德開始所有諸將,均由袁無爲調遣,甚至還咬牙表示將自己的親衛營加上駐紮在新蔡、褒信兩縣的兩軍團練屯軍一起抽調到潁州,讓袁無爲可以騰出全部兵力來打這一仗。
**************************************************
“這幫蠢貨!”策馬緊趕了幾步,看着眼前這一幕,秦衡幾乎是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臉上的橫肉忍不住抽搐的幾下,“這都幾天了,還沒有集結完畢?難道要我拿着鞭子一個一個去把他們抽醒麼?”
的確太讓秦衡生氣了,從十日前就開始渡河,但是一直到前日,整個焰軍才渡過七成,仍然有三成兵力還在淮水以北。
白水塘這幫豬玀,口口聲聲說有足夠的船隻,拍着胸脯說沒問題,自己也就有些大意了,卻沒有想到被俞明真率領一軍偷襲,打了己方一個措手不及,一舉燒掉了半數船隻,這一下子就讓渡河變得困難起來了。
本來在渡河時間上就延誤了,沒想到渡淮之後由於軍資分配不均,有幾部輜重糧草都不足,不得不向外擴散去擄掠來填補空缺。
而這又加劇了匯聚集結的困難程度,一直到現在仍然有三個軍未歸,這讓秦衡也是氣得頭髮要豎起來了。
擄掠回來的各部也是分贓不均,爭吵不休,對按地域進行集結待命也是不上心,到現在都還是懶洋洋的模樣。
秦衡知道在淮北的悠閒日子已經讓這幫兄弟變得有些懶散起來了,是該好好整飭一下軍紀,讓這幫傢伙警醒一下了。
秦衡一旁的披甲男子一直沒有搭腔,但是在他背後的那片高地上,黑壓壓整齊的一片玄甲騎兵卻是列成了一個標準的菱形方陣,遙遙的俯瞰着這邊。
“阿河,讓你見笑了,這幫傢伙,在淮北那邊養懶了。”
狠狠的抽了幾個來報告的軍指揮使一頓鞭子,勒令這幫傢伙必須要在今晚天黑之前將各部帶到指定位置集結,秦衡這才待過馬繮過來,吐出一口濁氣,有些尷尬的道。
“二叔,這樣恐怕不行。”
男子臉上的面具是一種有些陰森奇詭的豹紋,黑色的紋線在柔軟堅韌的蛟皮上描出有些誇張跳脫的花紋,如同一個呲牙欲咬的豹口。
他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質料的黑色斗篷,將全身上下籠罩,內裡只能從斗篷的縫隙裡看到是一身淡紫色的甲冑。
這種顏色的甲冑很罕見,就像是用某種緙絲纏繞而成,又泛着些許金色。
胯下的這批烏騅明顯比周圍的健馬要高一頭,一左一右兩面護盾只放在馬鞍後的馬腹旁。
一直護盾略小但是盾面略厚,相似雙層複合製成,夾層間似乎還有一些縫隙,看不清楚裡邊藏有什麼東西。
一具略大,略呈橢圓,烏黑幽亮,上面更有一些刀劍之痕,明顯是經常使用之物。
搭在另一旁的武器鉤架上一具暗沉沉的狼牙棒斜掛其上,棒頭並不算大,但是森藍的狼牙錐卻支出一寸有餘,似乎還縈繞着某種特殊的氣息,讓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
聽得遮面男子這麼一說,秦衡臉色也是一窒,搓了搓自己的臉,聲音也低了幾度,“阿河,我知道這樣不行,我也想殺人立威,但是他們大多數都這樣了,你也知道在進泗海兩州之前,他們不是這樣,……”
“二叔,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懲罰處置意義已經不大了,來不及了,我們在這裡耽擱了太久時間了,斥候已經報回來,從揚州過來的兩軍水軍已經過了安宜,很快就要抵達楚州,我們沒有時間了。”男子的聲音忽輕忽重,似乎有些聽不清楚。
“阿河,你的意思是……?”秦衡吃了一驚,他知道自己兄長的這個義子不同凡響,但是更多的還是充當着衝鋒突擊陷陣的角色,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來要有其他意圖的味道了。
“二叔,我們等不及了,揚州水軍已經馬上就要抵達山陽,如果不能在水軍進入淮陰之前拿下淮陰,我們就將面臨一個尷尬的局面。”秦河的語氣有些疏淡,“淮陰和山陽互爲犄角,我們必須要拿下淮陰才能進一步孤立山陽,爲下一步攻打山陽做好準備。”
一直到跨過淮水,蟻賊們纔開始意識到吳地和淮北的截然不同。
以楚州爲例,沿淮三縣,盱眙是溝通河水和淮水的要道——汴渠咽喉,汴渠在這裡接入淮水;再往東,泗水由北向南注入淮水,淮陰便處於泗水入淮處;再往東就是楚州州治山陽了,漕渠由南向北在這裡入淮,將山陽與揚州連接起來。
可以說楚州北部三縣,都是臨淮而生,而且大多都是河渠與淮水交匯處,而南部兩縣,安宜臨着漕渠,鹽城則臨海,所以從這裡就能看得出,基本上這些縣城都是臨水而起,發達的水運交通使得運輸便捷,商貿發達,同時這也使得水軍的重要性凸現出來。
每一座城池基本上都有水門,而缺乏水軍優勢的焰軍在攻打這些城市時除了對付城內的敵人外,還要隨時小心從水上發動偷襲的敵人。
像山陽這種州治所在的通都大邑,不但有重兵把守,而且依託水運優勢,水軍可以隨時來往自由,若是焰軍要冒然圍城攻城,弄不好就會被敵人以水軍的機動優勢從後勤補給和偷襲的角度實施打擊。
所以秦河對這種局面很是擔心,山陽城高牆厚,乃是楚州州治,也是楚州的中心城市,防禦體系完善,不是現在的焰軍能打下的,但是他覺得應該先發制人拿下淮陰這座名城,以迫使山陽方面做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