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串糖葫蘆就成了周梨一整天的吃食,把最後一顆糖球嚥下肚子她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發誓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吃糖葫蘆了。江重雪都不願意和她說話,嫌棄她一開口嘴巴里全是酸腐味。
第二天下起大雪,下足了整整三天之後終於放晴。
這一年的冬是百年難遇的冷,也總算是過去了,蒼山城廓,江河海流,都逐漸化雪消冰。
出了雨水入了驚蟄,桃李始華。周梨騎在江重雪的高頭大馬上,看到山野間的樹丫含苞待放,黃鸝繞着微風脆鳴,春光流瀉,一片奼紫嫣紅。
他們按照預定的路線馬不停蹄地前往金陵,周梨發現每朝金陵近一步,江重雪眼睛裡的神采便沉鬱一分。到了晚上,等她睡着了,江重雪就會去練刀。沉重凜冽的金錯刀揮舞之間驚起落葉飛石,她偷看的時候經常被這冰涼的刀氣驚起雞皮疙瘩。
一路披星戴月地到了下一座城鎮,江重雪因爲急着趕路,不願在此留宿,想吃過飯就走。進了城門,江重雪下馬徒步,牽着馬繮走在前面,周梨坐在馬上仰着腦袋東張西望。
這鎮魚龍混雜,鎮上多商隊旅人,從天南地北而來,操着各地的口音,三教九流,販夫走卒,沒人在乎誰是誰,從哪來來,要去哪裡,只關心自己荷包裡的銀子以及馬背上的貨物,以及這條性命。
歷來這樣的地方,最多亡命之徒,爲了打錢的主意,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此地的地理位置極爲不好,去歲金人南侵,便是從這裡打道而過的,這是南侵的必經之地,也是商隊的必經之地,所以鎮上不止有宋人,還有胡人,甚至是金人,活在這裡的人,都有一張在刀尖上舔血慣了的世俗的臉。
唯一有趣的,是交錯逶迤的路旁種上了幾株三色堇,不知出自哪個風雅之人的手筆,與這小鎮格格不入。
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陣,江重雪勒住了繮繩,停在一家酒樓前,他扶周梨下馬。
踏進樓裡的時候,他抖了抖披風,上面的塵土飛揚,臨近的幾個食客皺起眉,惱怒地轉過頭要數落他,一見他手中的大刀,訝然咋舌,打消了與之爭論的念頭,低頭竊竊私語。
江重雪點了酒菜,還未上桌,便有兩個當地巡街的兵丁在堂倌的指引下朝他們走來,問他們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江重雪繞着彎子應付過去,那兩個兵丁審視了他一會兒,大概見他們年歲還小,周梨又是個看上去瘦瘦弱弱沒有武功的小丫頭,也就信了江重雪的話,不曾爲難他們。
待他們走後,江重雪舉箸吃飯,渾不介意,周梨看了他一會兒,把筷子放下,指着那盤烤得外酥裡嫩的鵪鶉說:“我馬上就回來,你不要把這盤菜吃完。”邁着乾柴似的兩條細腿就出了樓。
江重雪眉毛一揚,筷子就往那盤鵪鶉裡戳去。
正午的太陽暖人,他一隻手擱在窗沿上,打量這座小鎮,隨即瞧見了樓下在人羣裡穿梭的周梨。
過去半柱香,周梨喘着氣回來了,一屁股坐好,見鵪鶉被他吃光了,只剩下零星的幾塊爪肉,心痛地看着他,本來想說什麼的,把頭一扭,不說了。
江重雪也無所謂,照樣喝酒吃菜,反倒是周梨耐不住,拳頭攥緊,說:“我剛纔去外面打聽了一下。”
江重雪擡頭看了周梨一眼,涌起笑意。周梨是爲他去打聽的,別人對她一個小丫頭不會有什麼設防。他原本並無閒情逸致去打聽此處發生了什麼,爲何對外人如此設防,但是看到周梨爲他奔波了一趟,他還是有些開心的,這開心的表現就是他又爲周梨點了一盤烤鵪鶉。
周梨一面咬着鵪鶉肉,一面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江重雪。
幾月前正派北上,渡江重創江北各派,江北九堂十八幫中有半數慘遭滅門,餘數元氣大傷不復如初,因此江北之地盡落於正派之手。
自古長江以北是邪派所在,江南則被正派佔據,如今形勢大變,楚墨白調來了江南的弟子駐守江北,以防邪派捲土重來,這就使得有些逃脫了的江北弟子不敢再滯留於江北,四散逃逸,有些便渡江往南面來了。
這些人死灰復燃,又重新建立了門派,經常攔路打劫過往的商隊,讓官府頭疼不已。正好朝廷出了禁武令,各省連忙張貼出了榜文實行此令,現在凡是走在路上手持兵器的,都會被盤問一番。
江重雪安靜地聽着,擡頭看着遠處簇簇擁擁的三色堇開得如火如荼,洇染得整條街都飄了豔色。
周梨用舌頭舔盡骨頭縫裡的最後一絲細肉,把打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除了其中楚墨白的名字被她隱去了之外。
江重雪聽完後回過頭來,臉龐淡淡晦澀,“吃完了沒?”
周梨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他拾刀起身,丟下幾塊碎銀。
周梨打聽來的消息並沒有錯,出了這座小鎮,沿途確實遇到許多江湖中人,但奇怪的是,他們並非從江北而來,而是一些打着江北門派的名頭坑蒙拐騙的,而且這些人的數量甚至是超過了真正從江北逃來的弟子。
路徑一條山道的茶攤上時,聽茶博士說起三裡外的山中有個叫做小明月堂的匪窩,時常打家劫舍。周梨聽着這名字覺得有意思,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江重雪,小聲問道:“重雪哥哥,你可聽說過這個小明月堂嗎?”
江重雪彈了兩個銅板過去,茶博士殷勤地遞給他兩個炊餅,被他塞進包袱裡去了,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留着當晚飯吃,“明月堂是九堂之一,我十歲那年還曾見過明月堂的堂主,參加過他的壽誕。”
“那麼,這個小明月堂呢?”
江重雪冷笑,“欺世盜名之輩而已。”
周梨若有所思地點頭。
後來又聽了茶博士的一些話,才知道原來欺世盜名的不只是這個小明月堂,還有什麼小天河幫,左邀月堂,右邀月堂,據說左右兩個邀月堂爲了證明自己纔是正宗的,還打了一架,結果不打不相識,兩堂合併成了一堂。
周梨聽到這裡差點被一口茶憋得岔了氣,一直到離開茶攤,她還在疑惑着如果左邀月堂和右邀月堂合併了,那麼現在的堂主究竟是哪一個呢,周梨總覺得爲了誰當新的堂主,他們還得再打一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江重雪,得到的自然是江重雪一個白眼。
周梨說:“原來這些人都在打着別人的名頭做壞事。”
江重雪淡淡地斜起嘴角,“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被人潑髒水了,反正誰做了壞事,都可推到我們頭上來,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那些人都是些不成氣候的,隨他們去。”
周梨回頭看看他,似懂非懂,但覺得江重雪的話挺大度。
不過這樣大度的江重雪並沒有維持很久,一天之後,在聽說了某個叫做小金刀堂的堂口之後,周梨看到他氣得臉都綠了,手起刀落間就劈開了一棵大樹。
有人膽敢冒充他金刀堂的名頭在江湖中行騙,簡直是不要命了。
周梨在大樹倒下的嗆人灰塵中咳得臉紅脖子粗,心想,她真是把江重雪想得太崇高了。江重雪不是大度,只是事不關己,如今關己了,他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
所謂的小金刀堂處在一個頗爲隱秘的山水之中。
穀雨時節,雨生百穀,山中水色清秀,韶光流轉。周梨聞着山野清香,眨眼之間江重雪已經踹翻了幾個守門人,掄着駭人的金錯刀把小金刀堂的寨門劈開了。他一身紅衣,手持巨刀,光是這個形象,已經足夠把人嚇退。
“你們堂主在何處?”江重雪冷着臉問,衆人十分有默契地往裡面一指,集體把堂主出賣。
周梨隨江重雪踏進大廳,廳中擺放一隻塗了紅漆的巨大椅子,房樑上垂下金色幌子,上書了小金刀堂四字。
她躲在江重雪背後探出小半張腦袋,環視了一圈之後將目光定在躺在椅子裡的男子身上,遙遙望去,第一眼便看到這人撐着腦袋的手,手背黝黑,隨意地搭着,整張臉露出來,眉毛很濃鼻樑高挺,嘴脣厚厚的。
那人均勻地呼吸着,江重雪進來了他也未曾擡頭,起初周梨以爲他身懷絕技毫不懼怕,後來聽到他細細的鼾聲,才知道原來是睡着了。
江重雪手持金錯刀朝那人飛去,刀光讓整個廳堂爲之亮了一亮,躺在椅中熟睡的人被這光閃醒了,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正要去追究這雪亮雪亮的是什麼東西,竟敢擾了他清夢,迎面就看到江重雪一刀朝他劈下。
他也是個用刀的,那把刀就架在椅子旁,看上去沒有金錯刀沉重寬大,卻也足以殺人。
可是直到江重雪的刀在離他頭上一寸的地方赫然停住,他也只是發怔地看着江重雪,全然沒有去摸他的刀。金錯刀的刀氣擊裂了他屁股下的那張椅子,這人啪嗒一下,哎喲一聲,坐在了地上,眼神仍舊迷惑不解。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神態,只有一種解釋——
這人還在起牀氣中。
江重雪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他厲聲說:“敢冒充我金刀堂招搖撞騙,拾你的刀,與我打。”
“打?”他開口了,“打什麼?”
周梨還等着看他們打架,頸邊卻突然襲上冰涼的冷氣。一道陰影從她背後覆上來,她抖了三抖,手腳僵硬,片刻後纔敢低下頭,看到了橫在自己頸邊的利器。
呈彎月形狀,鋒利無比。周梨卻覺得它很像割稻穀用的,後來才知道這叫做鉞,鴛鴦鉞。
握着武器的卻是個眉眼生動的女子,杏兒般的大眼睛,肌膚雪白,若不是她手上的武器如今抵着周梨的脖子,周梨都要承認她是個挺漂亮的人。
“你可別動,”她威脅周梨,又把手中的鴛鴦鉞近了一分,衝江重雪大聲道:“放開我哥哥,不然我殺了她。”
那人終於清醒了,立刻嚷起來,“妹妹,快來救我!”
“哥哥,你可還好?”
“妹妹,我在這裡!”
“哥哥,你莫急,這丫頭在我手上,他不敢動你。”
“妹妹,我害怕,你快來救我!”
“哥哥,你莫怕!”
江重雪聽不下去了,“閉嘴!”
那女子舔了舔脣,提出了建議,“你放了我哥哥,我就放了這小丫頭,如何?”
僵持了一會兒,江重雪接受了這個折中的建議。周梨被這個姑娘一掌推出,跌進了江重雪懷裡。雙方彼此對望,那一對男女眉眼裡果然有五分相似,妹妹似乎是比哥哥膽子大些,上前一步,把鴛鴦鉞橫在半空,“你是什麼人,敢闖我小金刀堂,我小金刀堂哪裡得罪你了?”
“你敢稱作小金刀堂,便是得罪了我,”江重雪恨聲道:“金刀堂雖已不在,我卻容不得任何人將這三個字當做戲耍。”
兄妹對看了一眼,做哥哥的道:“你是什麼人,與金刀堂有什麼關係?”
女子看到了他手中的大刀,甚覺眼熟,半晌,她眼睛裡浮起驚訝,“金錯刀……你這刀,可是金錯刀?金刀堂堂主的金錯刀?而且你……”她上下將江重雪一通看遍,摸着下巴沉吟,“你莫不是金刀堂的人?”又搖搖頭,“不對啊,金刀堂被楚墨白覆滅時無一人逃出,難道傳言有假?”
不好。周梨看向江重雪,他眼睛裡有火在燒,熠熠的一片。周梨看那兩人不似壞人,也約莫估量出了他們起小金刀堂這個名字並無惡意,趕緊道:“他是江重雪,金刀堂的少主人。”
“什麼?”兄妹兩異口同聲,對視良久後,臉上轉成欣喜,“你難道真的是……”
話音未落,江重雪已將金錯刀憤怒一揮,廳中無數東西七零八落。
周梨嚇得跑到外面,還不忘把那兩兄妹一起帶出來,一番解釋之後,她擺擺手,“不要提楚墨白。”
兄妹恍然大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