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掛在天上,夜色喧鬧。
火把執得多了,空氣裡盡是松脂味。
漸漸的,鬧聲停止了,數十個人躺倒在地,一行紫衣人走過來,身上皆掛血珠。
周梨蟄伏在樹上向下望去,樹葉縫隙裡露出她一雙眼睛。
其中一個道:“如何處理這些傢伙?”
“都扔下梅山,敢來梅山送死,這就是下場。”說完緊接着追問:“城主呢,還沒找到嗎?”
那幾個紫衣皆搖頭嘆氣。
城主就是有這種本事,像生活在這山中的野獸,熟知每一處犄角旮旯,恁地就隱去了蹤跡。
“會不會在書閣裡看書?”
“許是在哪裡賞月。”
“不,我覺得他在洗澡。”
那個較爲年輕的弟子聽了皺眉,“現在狀況緊急,山下聚集了這麼多衝我們來的人,城主怎麼會有心思去做這些事?”
其餘幾人有默契地點頭,“沒錯。”
年輕人看他們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喜道:“就是說嘛……”
“那我去書閣找。”
“我去山上的亭子裡找。”
“……”
等他們在曲徑小路上走遠,周梨身如輕羽地從高樹上落地。
江重雪入夜未歸,她原是想下山去找他的,卻聽到這廂的打鬥聲,藏在樹上觀察良久。
地上的屍體還未被清理掉,血流進了泥土。
周梨四下查看,用劍柄拂開面前的枯草衰楊,突然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整個人往下沉去。
下面一大片地竟然是虛空的,緊接着頭頂閃過奪目銀光,一張密匝匝的銀絲大網覆蓋下來。
梅山上的陷阱江重雪畫過地圖,她早就看熟了的,沒道理忽略了這處。
她當機立斷地旋身躍起,飛快拔劍朝那張大網一劈,劍風聚滿了力量,弧度優美又肅殺,大網被她一劍挑開,她輕巧地從豁口擠身出去。
足不點地地飛了一陣,又遇陷阱,險些被倒掛樹上。
她終於確認梅山上的陷阱一定是變更過了。
她連吃兩虧,警覺了不少,放慢了速度前行。
走出一段路,只見滿地紅花,顏色嬌豔,中間露出一條花-徑小道,覆蓋苔蘚,一草一花,色澤濃淡相宜。
周梨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梅山很大,即便是在這裡生活了四年,她也只掌握了冰山一角,山上有許多地方她都不曾踏足。
用劍撥開面前花草,花枝十分柔軟,經不起她的兵刃,輕輕碰一下就掉落在地。
走出花海,她在原地打了幾轉,一陣風颼颼地淌過來,浸透了領口,加上一路緊張,出了一身冷汗。
風裡帶着極重的水氣,汗水被風冰透後更覺幽冷。
往前走了十來步,四下黑魆魆的,只有頭頂微末的月色照亮前路。
不遠處的水聲漸漸清晰,潮溼的水氣從那裡傳來。
她定了定神,輕輕看去,是一方池子。
這池不大,人工鑄成,水色深藍。水池背靠大片濃郁的陰影,藏着漫漶不清的飛檐斗拱,幾點搖曳的火光。
周梨細細一想,才知道那是哥舒似情所住的殿宇。原來她摸到了求醉城總壇的背面來了。
一轉頭,餘光瞥見池中有人,她慌忙躲在一塊岩石後,探出頭去。
這人裸-露着肩背浸在池子裡,披拂的髮絲透出點古怪的銀白,纖細的手臂舉起時,水花淌落,點碎滿池月白。
這背脊的曲線,這玲瓏的腰窩,這女子身材當真曼妙,想必正面也不會太差。
“興許他是在洗澡,你們竟然沒找這處嗎?”
“宮主留步……這地方是供城主休息所用,平日裡不讓人進的……”
“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些?”
一片嘈雜聲遠遠過來。
周梨大驚,人影旋即快到眼前,她這時候走人定會被發現。
焦急之間,她一頭扎進了這片池子,運起內力閉氣。
池子的底部鋪着白沙,從周梨的角度,可以看到這女子一雙細長的美腿和鼓起的臀-丘。她趕緊非禮勿視地閉上了眼睛,水面上隱約有人聲,但聽不清楚。
“瞧,這不是在這兒呢嘛,”麗影旋即蕩了進來,挨近池子旁,雙手叉腰,威風凜凜地冷笑,“一早飛鴿傳書給你說我今日會到,好啊,如今我到了,不止不來迎我,還害得我一通好找,自個兒在這兒享受,你倒是愜意得很。”
陳妖聲如鶯歌,但在萬籟俱靜的夜色裡不免紮了耳朵,壞了清淨。
她昂着下巴潑辣地瞧着池子裡的人,用眼神在他身上扎出幾個洞。
不過那人並不理睬,好整以暇地欣賞自己蔥白似的五指,他的手非常的白,是擦了脂粉的。
見過有人往臉上塗粉,沒見過連手都塗的。陳妖撇嘴。
常年練毒養蠍的人,爲了養出最好的毒蠍,便會喂以自己的血,年歲長了,手腕上被毒蠍啃噬的痕跡難以磨滅。
陳妖知道他愛美,所以把那些傷都用上好的脂粉蓋住了。但蓋住了,不代表沒有。
陳妖看過去的時候還是禁不住把眉頭擰緊,大半年不見,哥舒似情的皮膚更白了,在月影和藍色池水的映襯下近乎透明,現出底下的暗青經絡,指甲和頭髮也隱隱發灰。
這幾年她每次來,都眼睜睜看着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可是當事人卻渾不介意,彷彿這身軀不是他的,靈魂也不過借住而已。
陳妖一腔火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原想勸他一勸,但深知他的秉性,勸的動就不是哥舒似情了。
她打住衝口而出的話,轉而笑道:“我給你帶了三壺醉清風,等一下我們好好痛飲。”
他總算把眼睛往上挑了挑,向陳妖看了過去,輕輕開口:“哦?”
他非男非女的聲音,每次一聽心裡總要咯噔一下。她記得小時候他聲音是清朗如明月柳樹的。
那時候哥舒似情才入毒門,練毒的時候以身試藥,結果壞了一副好嗓子,至今不能痊癒,她也蒐羅過許多良藥使了各種法子逼他吃下,可惜都不怎麼管用。
她揚起眉目,把方纔在山下與人動手的情景告訴他,“這人來頭也算不小,是天玄門的少主,與小樓掌門楚墨白是師兄弟,我替你把他給毒了,若是你真和山下那羣傢伙動起手來,也好少一個對手。”
哥舒似情懶懶地迴應她,還是一個字:“哦。”
陳妖又動了火氣,撩起一腳踢在池子裡,水花四濺,幾滴順着哥舒似情的睫毛滑落,“你是啞巴了不成?”
“你這脾氣不改改,小心嫁不出去。”他好心奉勸。
“本姑娘風華正茂,纔不稀罕。就是嫁不出去,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兒,”她用一根手指隔空向他戳着,“倒是你,整天把自己塗得像個鬼,小心娶不到姑娘。”
“姑娘?”他笑,故意把眉眼扯得風情,“我不就是麼?”
陳妖雞皮疙瘩掉一地,嗆了回去:“那你倒是站起來呀,你站呀,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個姑娘。”
嘩啦一片水聲,哥舒似情說站就站,毫不含糊。
如果只看背面的話,十個人裡有十個都會認爲這一定是個漂亮的姑娘。
陳妖尖叫着背過身去,紅了臉咒罵:“哥舒似情,你還要不要臉了,你個大無賴,無恥至極!”
他攤手,無可無不可,“不是你要看麼,給你看了又不看。”
她呸了一聲,好奇心驅使,偷偷摸摸地扭頭,眯縫着眼睛偷瞄:“不與你插科打諢,山下那羣人,你準備如何應付?路上我已打聽清楚,小樓也在快馬加鞭地趕來,估計馬上就會到梅山了,如果楚墨白也來了,那就不太好辦了,聽說他武功極高,你我聯手恐怕也對他不過。”
說到這裡氣得不輕,“要說這什麼‘梅影’,根本連線索都沒有,就憑一朵石花就認定是你做的,忒可笑了。”
她抱怨良久,沒得到響應,於是更氣。
她千里迢迢地來助他一臂之力,他能不能有點感恩戴德的表現?
“我在查。”哥舒似情幽幽地開口。
“哦?”陳妖眉眼一挑,這倒難得,她還以爲這傢伙壓根不會在意被污衊,竟然會主動追查,“梅影嗎?”
哥舒似情點頭,說了五個字:“岳陽哥舒府。”
陳妖臉色唰地一變,良久才道:“你覺得與‘梅影’有關?”
“不錯。”
怪不得他會費心去查。
陳妖心不在焉地把一塊小石子踢進池子裡,看着它綻開水花,慢慢沉下去。
二十年前,岳陽哥舒府名噪一時,有掌毒雙絕之稱,因爲家主哥舒曼使的一手好掌法,而妻子秦青梅則精通醫理毒性,哥舒府的小輩也是能人輩出,風頭無兩。
陳妖打小被哥舒府收養,師從哥舒曼,所以她與哥舒似情也算青梅竹馬。
後來因爲哥舒輕眉與謝天樞的恩怨,哥舒似情就跟隨母親遷出家宅來到梅山避世了,不過兩人依舊常有書信來往。
她出師之後在外行走江湖,一年多回去後,卻發現哥舒府內人事大變,哥舒曼與人比武傷了經脈,竟成廢人,癡癡呆呆連話都說不出,秦青梅爲夫報仇結果一去不歸,音信全無,是死是活至今不知。
諾大一個哥舒府如受詛咒,慢慢土崩瓦解,小輩們要麼出走要麼消失,不及半年,大廈將傾。
後來她與哥舒似情兩人力挽狂瀾,總算保住了一點哥舒府最後的家底,求醉城與碧水宮就是在這家底上建立起來的。
但是,當年哥舒曼到底是和誰比武,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挑斷他的手筋腳筋,而秦青梅,又到底去了哪裡,他們查了這麼多年,仍舊一無所獲。
這時弟子來稟,山下有人夜襲。
“又是那些傢伙?”陳妖冷笑一聲,拍拍手,“正好我手癢,我去替你料理了。”
離去前又回過頭,像要解開一個千年疑惑似的問:“哥舒,你整日間把你這張臉塗得像個鬼,你那張臉上藏了什麼不能見人的秘密。”
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回答,陳妖又一陣風似的蕩了出去。
哥舒似情長身玉立,水面清凌凌地晃出他的倒影,他摸了把臉,抹下一手的白-粉,水面照出他怪異模樣。
世人都戴着面具過活,換一個人換一張面具,他不過把面具塗在了臉上而已。
忽然,水面被掀起,打散了他可笑的倒影,大潑水花漫天飛濺。
周梨從水裡探頭,張口大呼,漲紅着臉,在四濺的水花中不偏不倚地和哥舒似情打了個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