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水

紹興二十六年,鎮北將軍嶽北幽請纓伐金,遭高宗拒絕。

紹興二十七年,秦檜彈劾構陷嶽北幽,言其擁兵自重,有謀反之心。高宗將嶽北幽下獄,並三司會審。三軍聯名上書,誓要皇帝還嶽北幽清白。

紹興二十八年,嶽北幽出獄,遭高宗軟禁府邸。

紹興二十九年,朝廷一片昏聵,而江湖上數名高手相繼無端慘死,風雨欲來。

時光一晃,四載光陰彈指而過。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峭壁的玄鐵樁上涼風習習,一道人影飛速向上攀升,衣袂帶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風。直至頂端,看到天邊朝陽在東,煌煌地撒遍山谷。

周梨的側臉被陽光照得明媚。

仲夏好時節,滿目新翠。

她飽足了眼福,隨即片刻不停地下落。

一年半前,她已經能勉強用輕功抵達山頂,而如今,又經過了這一年半的練習,她已能登上山頂。

落了地,餘光瞥見一抹人影走來,她咧嘴一笑,劍劃出凌厲的弧度出了鞘,被她張手一握,一劍朝人影刺去。

對方吃了一驚,迅速閃身的同時斜過面容。膚光皎皎,一雙桃花眼上挑,修長眼睫倒映出淺淺弧影。

四年的時光把少年的身形拔得更加頎長,多年的山中歲月養出了他清泉般的雙眼,一笑時眉眼依舊張揚,傲氣不變。

兩人過了幾十招,只見他把腳尖前的一顆石子一踢,正中周梨劍身,發出嗡的一記長鳴,震得周梨退後。這一步是虛晃,隨即她一劍破空而去,叱的一聲,雙方同時住了手。

江重雪低頭看了看被劃破的衣角,把它脫下來丟給周梨,“你劃的,給我補了。”

周梨還陷在偷襲得手的興奮裡,下一刻就被蓋得眼前一黑。這偷襲手法就是六道神功“餓鬼道”那篇裡的,她還是第一用,沒想到旗開得勝。把衣服從頭上拽下來,江重雪正盯着她瞧,拿手比了比她的個頭,過會兒說:“好像又長高了。”

這幾年她長高了,身材也豐腴了,不再摸着只是一把骨頭。她的臉棱角飽滿了許多,白嫩得像剛出籠的包子,眼珠點漆,面龐清秀。周梨底子好,以前太過瘦弱面色灰白加上年歲還小,看不出來。

江重雪在陽光裡打量周梨。這四年她練六道神功已小有所成,憑周梨現在的功夫已經能與他旗鼓相當。她學的晚,一般習武之人在總角年紀就開始拿兵刃了,周梨能有這樣的神速進步,的確是塊練武的好材料。

而且這丫頭這些年……長高了長大了,也……漂亮多了。

在江重雪看來這是有些神奇的,因爲他是每天看着周梨一點點長成現在的模樣。周梨不再是個丫頭,而是個正兒八經的姑娘了。有時候這樣想着想着,他心裡會有些奇怪的悸動。

“回去吃飯吧。”江重雪道,“對了,葉火葉水來信了。”

午飯是一大鍋滋味不錯的野菇蔬菜,周梨一邊吃一邊把葉家兄妹的來信讀出來。葉家兄妹這幾年過得不錯,小刀堂似乎比以前更加壯大了。

葉家兄妹的來信是谷中這枯燥歲月的一點亮彩,周梨讀完之後心情都變好了,胃口也大了,光是一個人就消耗了一大半食物,剩餘的被江重雪慢條斯理地塞進肚腹,並且瞥了她一眼,毫不介意地叫周梨在他臉上讀出“再這麼吃下去遲早變豬”。

江重雪是打小習慣了少食的,因爲要拎重刀施展輕功的緣故,身體須得輕便。

周梨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漬,一本正經地道:“我是練武之人,當然要吃飽了纔有力氣。”

江重雪笑着給她夾了一筷子蘑菇,蘑菇的滋味好,周心滿意足地吞下。

吃完飯後,周梨照例把食物放在籃子裡,去送給聶不凡。到了洞口,聽到裡面有說話聲。

又是那對男女下來給聶不凡送食物了,於是她在遠處躲着。過沒多久,她窺到有人出了山洞。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先前那對男女了,換了兩個更爲年輕的弟子,比她還小,約莫十五六歲。她現在耳目靈敏,即便隔着遠也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真是氣人,根本沒做過的事情,竟然賴在我們求醉城身上,說我們城主是殺人兇手,還傳得滿江湖都是,簡直莫名其妙!”

“那些名門正派不一向如此做事嗎?”

“僞君子,無賴。”

“沒錯,比無賴還無賴,簡直不要臉。”

“一羣狗孃養的。”

“比狗孃養的還不要臉。”

就這麼一路罵過去了,小小年紀,嘴皮子罵起人來倒是利索。

周梨忖度,想來是近日求醉城在江湖上惹了什麼麻煩。憑哥舒似情的古怪性子,惹了麻煩也不足爲奇。她想着,把食物送進了山洞。

聶不凡倒是和四年前沒有任何變化,一身髒兮兮的,睡起覺來還是倒吊着。他嗅到食物香味,睜開了眼睛。

周梨也曾想過給他梳洗一番,換件乾淨衣裳,但考慮到會有求醉城弟子來給他送食物,他若變了個模樣,必會引起懷疑。而且聶不凡根本不在意,反而覺得周梨多管閒事,周梨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由他髒去。

“丫頭,耍劍與我瞧。”他道。

周梨點點頭,耍出修羅劍法。

聶不凡還是老樣子,說她這裡不好那裡不到位,盡挑毛病。周梨習慣了,這四年來兩人不知鬥了多少嘴,聶不凡是臉皮厚,所以周梨通常是他手下敗將。不過在習武的時候,無論聶不凡說什麼,她都不會回嘴,這點讓聶不凡很滿意。

收劍之後,她頂着一腦門的細汗問:“有幾成火候了。”

聶不凡吃飽了肚子,打個哈欠,恨鐵不成鋼地道:“兩成吧。”

周梨深皺眉頭,很久,說:“我知道了。”

聶不凡看到她眼睛裡跳躍光芒,這丫頭也是性子極倔,換做別人被這樣天天打擊,早就蔫了,她卻越挫越勇。

實際上,不止是兩成,他少說了一點。聶不凡把油手隨處一擦,“什麼時候你能拔出洞外那口劍,你的火候也就到了。”

這話四年來周梨聽了不下十遍,所以她經常會去試着拔出那口卻邪劍,但總不成功。卻邪劍當年被聶不凡親自插入石壁,憑聶不凡的功力,當然不會給她輕易拔出。

她發誓,總有一天要拔出那口卻邪劍。

這天半夜裡周梨忽然鬧起了肚子。

她摸着疼痛不已的小腹從石牀支起身子,直覺是不是自己今天吃得太多了。她擰着眉頭出洞方便,並且在路上決定明天一定要少吃些,再這麼吃下去,恐怕真的要變豬。歷來口腹之慾最難戒掉,她這決定也不知做過幾次了。

半晌過後,她從草叢裡跳出來,臉色雪白,抖着脣角,五雷轟頂般地跑回山洞。

江重雪驚醒了,疑惑地看她。

周梨抓住他肩膀搖晃,“重雪哥哥,我得病了,我得病了。”

“什麼?”他微蹙眉頭。

她急得要哭出來,“我流血了,我流血了……”

江重雪神色一斂,翻過她肩背,“哪裡?”

周梨倏地住口,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最終定格在鐵青上:“我沒事了,沒事了……”

“阿梨……”

她大叫一聲,又跑出了山洞。

江重雪不放心地跟了出去,這谷太大,周梨又不在她一貫待的地方,他尋了半天也沒尋着。結果翌日早晨,他回到山洞,發覺少了一套周梨的衣服。沒多久,洗過澡的周梨就穿着這套衣服歸來。江重雪問她話,她不答,把劍一提,藉口去練功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江重雪就看到她變着法兒的換衣服,每次換下來的衣服都是洗淨了才帶回來的,身上一股子清泉氣息。

他只能皺着眉頭看她整日裡紅着臉忙碌地抱着衣裳進進出出,還非要說是練劍出了汗才換的。他鼻子靈,即便周梨洗澡洗的渾身清爽,但也叫他聞出了一絲異樣。

直到四五天後,這古怪的狀況纔算消失。周梨臉上緊張的神色也緩和了,照舊和以前一樣練劍吃飯。江重雪看她一臉紅潤實在不像是受傷有病的樣子,也就把這怪事當做是她不小心被雷劈了發了瘋病。

可就在他幾乎要忘記的時候,周梨竟然又開始重蹈覆轍了。

江重雪支着腦袋頗爲頭疼,直到腦袋瓜裡靈光一現,他跳起來,想到了什麼。

距離周梨上次發病和這次發病的間隔,他粗粗算來,正好一月有餘。

江重雪把她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像串珠子一樣串起來,總算得出結論。

昔年在金刀堂內也是有女弟子的,而這些女弟子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要賴在房間裡,爹孃竟然也不罵她們偷懶。那時候他尚且年幼,未能開化,等年歲長了,師兄弟們偷偷買回來的春宮圖秘戲圖滿天飛的時候,他雖然也很嫌棄他們低俗得很,但也耐不住心癢地偷看過兩眼,加之人的天性使然,隱約就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一般女子來月水是十五六歲,周梨以前吃不飽穿不暖,營養不足,難以跟上身體的發育,所以晚了些,她也沒人與她說過,因而不知。

江重雪一經相通,連忙就出洞去找她,把人找到了,結果話在舌尖醞釀了幾遍,快要釀爛了也沒說出口。

他好歹是個大男人,要怎麼開口。

“咳,阿梨,你那個流血其實是因爲……”

他話沒說完,周梨轉身飛進了草叢。

江重雪臉部微抽,打算給她一個心理準備,晚上再好好與她說。

誰知晚上的時候周梨沒有回山洞,而是趁着夜色踏上了玄鐵樁,去踩一株火靈芝。

她很堅定且認真地覺得,自己一定是得病了,而且得的一定是不治之症。

梅山上的火靈芝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貴藥材,傳聞能治百病,習武之人食之,可提升功力,極其稀有,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物。可惜它偏偏只長在了求醉城的地界上,故而沒人敢來採擷。靈芝雖珍貴,但爲它被哥舒似情打死就得不償失了。

周梨曾在某個契機裡得知它生長的地方,採過一株,分了三瓣,自己與江重雪還有聶不凡各得一瓣。如今再去尋時,沒有費多少力氣。

峽谷峭壁的山縫間,一朵深赭石色的靈芝覆着漆樣光澤,被月色一照,妖豔幽紅,似沐着血。

周梨撥開繁雜的草木看到它時,露出了笑意。

幾年不見,果然又開了一株。

她把劍提了提,向上一躍,半空中就迫不及待地向火靈芝伸出了手。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聞到清幽的沉水香味,一襲白袍掠眼閃過,她被那香在鼻端繞了一匝,眼前一晃,旋即山縫裡的火靈芝就沒了影。她大驚之下落回地面,擡頭就迎上了一雙湖水深潭般的眼睛。

來人白衣若雪,即便行走的是泥濘山路,靴子上也不沾一點塵土。手握一柄朔月劍,劍鞘銀白。他不聲不響,氣度縹緲。

周梨慢慢睜大了眼睛,險些背氣。

居然是楚墨白。

奇怪了,他是怎麼上來的?

梅山上的崗哨與陷阱可是花了江重雪很長時間才摸透的,這人竟孤身而來,而且沒引起求醉城的注意。

真是藝高人膽大。

楚墨白低頭看了眼手中完好無缺的火靈芝,這才把目光轉移到周梨身上。

四年的時間未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還是四年前他謫仙般地降在城頭火光中的模樣,不染一點紅塵煙火氣。

謝天樞也是這樣脫塵的模樣,只不過謝天樞更像是經歷過喜怒哀樂後達到忘我境界的一種脫塵,而楚墨白……有點太過渺然。

楚墨白轉了下手腕,朔月劍變了個方向。

他看周梨的穿着不像求醉城弟子。還沒確定對方的身份,他沒有貿然出手。這次他來梅山一爲採這株火靈芝,二是爲了探查近日江湖上發生的血案是否真的與求醉城有關。當然是暗訪,如無必要的話,他不想與求醉城的人發生衝突。

周梨以爲他有了殺機,立刻喊道:“天玄門弟子在此,你別過來。”

楚墨白昂了昂下巴,“柳師弟門下?”

周梨急中生智,她一直記得四年前遇到的天玄門少主柳長煙,柳長煙告訴過她,楚墨白是他的師兄。

謊既撒了,總要圓滿。她爲求真實地拔劍出鞘,橫在面前。

過後,楚墨白慢慢收住了手腕。不管她說的是不是真的,總之在求醉城地界上,他不想生出事端:“我不殺你,你走吧。”

周梨不語,打量被他負在身後的火靈芝,說:“那是我的。”

楚墨白看向她,她執拗道:“是我先看見的,只不過我輕功沒你好,所以才被你先得手了。”

先看見的和先得手的,到底該算誰的?

楚墨白語塞,被這個小到微乎其微的可笑問題給難住了。

他一貫是非常講究公平的人。

周梨提議:“我有個法子,不如一人一半。”

一半的火靈芝功效頓減,於他而言不如沒有。楚墨白正要拒絕,周梨已探手過來。

修習四年的六道神功,原本就是爲了對抗春風渡的,這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會,終可一試她的六道神功較之楚墨白的春風渡究竟還差了多少火候。

周梨出劍往楚墨白的咽喉刺去。楚墨白還未擡頭,好似還在關心她片刻前對他提出的問題,待劍氣逼近身側,他身體竟在眨眼間滑了出去,一刺一躲,兩人距離瞬間隔開了兩丈多。

周梨不甘示弱,手腕快速飛轉,向外繞起數匝,一匝比一匝密集,形成了一個劍花,旋即劍花劈開,一抹劍尖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出。

楚墨白當下奇怪,覺得這招式從前沒有見過,也不合一貫的武學邏輯。但他只是奇怪,不曾慌亂,端起手臂格擋。劍未出鞘,隨意一揮,但周梨的劍勢卻倏地一滯,偏了方向落空。

她不覺什麼,早知楚墨白武功一流的,也不氣餒,繼續向他發招。

楚墨白招招接下,一一化解,身形不動如山。

周梨不求勝他,只期逼他拔劍,可他自始至終只用劍鞘應付。

江湖傳言,能讓楚墨白出劍的人只有兩個,一是他的師父慕秋華,二是謝天樞。巧合的是慕秋華和謝天樞還是師兄弟。

“姑娘,”又是一次停頓之後,即便是楚墨白這樣惜字如金的人也未免要開口了,“我取火靈芝是爲救一人,性命當前,還請姑娘見諒。姑娘需要這株火靈芝不知是何故,如果爲提升功力,下次我一定採擷一株新的給姑娘,如果也是爲救人,可與我說那人是得了病還是受了傷,我若能救,定當盡力。”

說的也算誠懇。

周梨咬牙望他,眼色灰了大半,這春風渡到底是什麼武功,怎麼光是逼他拔劍都這麼難。

兩廂靜默,這時候,天外傳來一聲尖銳的琴聲,傳遍山谷。緊接着,笛聲響起,與那琴聲衝撞起來。

周梨在梅山待了四年,也聽了四次這樣的琴笛交擊之聲。

今天是七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