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笑後, 楚墨白眼神劇變, 劍由此划向轎子裡的人。
但人在轎子裡,角度與他不利, 外面又有轎伕阻擋,他無法接近轎子。
可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往轎子裡衝。
裡面的人端坐, 穿一身顯老的深色錦袍, 鬚髮斑白,易容下的嘴角卻勾着笑。
突然一聲裂響,葉水猛地把視線從楚墨白這裡移開。
酒香十里的幌子裂了, 敲到了檐上的屋瓦。擒着它的漢子被轎伕斬斷了手,跪地痛呼,那隻斷手還抓着幌子的木杆。
葉水躍縱了幾步,把那漢子拉到客店前的屋檐下。
爲他點了穴暫時止血後, 她便再次躍出去,衝那些還在前面死守的人道:“快走!讓這轎子走!轎子裡的人不是秦檜,不要白白送死!”
驚疊着響起幾聲“你說什麼”, 葉水沒空解釋,轎子已經來到了面前。
原本那八人是隻擡轎子, 除非有人逼近,他們纔會殺人。
但現在, 他們死了一人,只剩下了七人。
雖未通過言語,卻天生默契般, 眼神都變了,不再被動,而是主動。
這七人一旦主動起來,更讓人恐懼。
轎子很快到了城門口,早有守城的將士做好準備,把手一放,無數只箭瞄準那轎子射了下來。
眼看這轎子就要被紮成個馬蜂窩,七名轎伕中,最年老的那人,約莫已到古稀之年,他突然把扛在肩上的木架挪開了,後面的同伴也彷彿知道他會這麼做,立刻往前幾步,承擔了他的位置,不至於讓轎子傾倒。
那老者掠到了轎前,爲轎子開道。
他周身浮起一陣溫和的風,這風形成了一道屏障,把凌空射來的箭悉數擋掉。
“春、春風渡。”有人驚顫地喃喃:“春風渡!”
葉水見江重雪使過許多次春風渡,她更詫異了,沒想到這些轎伕裡,還有練成春風渡者。
這老者卻好像一點也不把春風渡放在眼裡,似乎春風渡不過就是一門稀鬆平常的內功罷了,也就只有遮擋一下這漫天箭矢的能力,其餘的時候,他根本都不屑用這門內功。
一人開道,萬箭莫敵。
城上的守將看到這可怕的武功,驚恐不已,只好命令士兵繼續射箭,不要停。
士兵們各自舔舐過被風沙乾裂的脣,手裡的弓箭都畏縮起來。
轎子終於到了城門下,那老者收起了春風渡,改而出劍。
他手持利劍掠上了城牆,期間誰敢擋他,都被他斃與劍下。
正在與轎子糾纏的楚墨白則運劍如神,每把朔月揮舞起來,都有劍光像流星似的在黃沙狂風裡閃過。
他終於找到機會,砍掉了轎子右側中間的一段木橫,格拉,前後擡轎的兩人只覺肩膀忽然鬆弛,轎子往他們身上傾倒。
兩人同時出掌,把轎子撐住。
就趁着這空隙,楚墨白越過了他們,鉚足了全部內息溶於劍上,刺破簾子,對準了裡面端坐之人的眉心。
轎子裡的人連忙把頭撇開,劍尖便刺進了後面的木板裡。
慕秋華笑嘆了一聲:“好厲害的內力。原來你沒死。太好了,爲師很是想念你。”
楚墨白臉色赤紫,眼睛像發了熱病一樣又紅又厲,彷彿能把這轎子和人一起燒掉。
轎子失重之後,沒辦法繼續扛着它了,六人卸下了這重擔,身姿長立在轎旁,如定人生死的鬼神。
衆人這才驚覺,他們擡轎的時候有一隻手是不能用的,從方纔開始,他們就只以一隻手來抵抗他們。
而現在,他們空出了兩隻手,招式更爲流暢,殺起人來也更爲狠絕。
這時,前方爆出極大的響聲。
那名爲轎子開道的老者飛檐走壁,很快便躍上了城牆,守將退後兩步,要去拔腰上的刀,但那老者輕飄飄地落了地,一隻手按在了他手背上,他便無力拔出他的刀了。
然後,他一劍穿進了守將的身體,帶着滿劍的血腥從他身體裡退出。
他擡着那把鮮血淋漓的劍,在城牆上又連殺數人,清除了城上的障礙後,隨即在捲起的黃沙裡又飛了下來,見那轎子已無力再擡起,心念電轉地出掌,空手便把這轎子的木橫給全部折斷了。
破釜沉舟之後,他說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句話:“擡轎。”
轎子的木橫都沒有了,還怎麼擡起來?
其餘六人看他一眼,然後集體俯身,手摸到轎底,同時用力把這轎子生生扛了起來,擱在自己的肩頭。
“走。”那老者仍舊在前面開道,殺出一條血路,緊接着,衆人便看到那轎子飛了起來。
那六人一邊扛轎一邊運起輕功,轎子凌空飛起,隨即在空中閃過一道弧度,越過城牆後,就此消失在衆人面前。
楚墨白一甩劍上的黃沙與血,想也不想地奪身追去,葉水抓他不及。
這沙塵暴不知何時會停,在城內已是睜不開眼,城外則更盛,連呼吸都困難。
衆人在那轎子後面追出一段距離後,展現在面前的便是漫無邊際的沙漠,不少內力不夠好的,腳下承不住力,止不住地往沙子裡跌。
人一旦倒下,就有被活埋的危險。
那些人眼裡露出恐懼,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都止步不前了。
依然還有十來人繼續往前追,這十來人算是功夫底子不錯的,但追了半天,也追到氣力殆竭。
由始至終,楚墨白追在最前面,落在他身後一段距離的是葉水,再隔着一段距離的,便是那十來人。
突然,有人怔了怔,向前一指,吼道:“停下來了!”
衆人極力睜大眼睛望去,那轎子當真停了下來,不是緩下了速度,而是在一剎之間,古怪地停了下來。
轎子一停下,楚墨白當先追了上去。
可是,更加奇怪的是,楚墨白追上去後,也停了下來,就停在轎子旁,一手握着朔月,劍刃的鋒芒還在黃沙裡閃爍。
有人急道:“楚墨白怎麼還不動手,還不快殺了那幾人!”
其他人心裡也是這麼想,期待着楚墨白快點出劍,解決那幾人。
也不知是他們對楚墨白期待太高還是什麼,好像楚墨白在那幾個高手面前,能夠以一敵幾似的。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轎子和楚墨白停下短暫的一段時間後,那轎子再度踏着黃沙與狂風,搖擺着向前飛速行去。
這一次,轎子的速度更快了,一眨眼,就已掠到肉眼難見的地步,而楚墨白仍舊停在原地不動,像離了魂般。
葉水當先到楚墨白身邊,她已經追得呼吸艱澀,喘勻了之後,在迎面的黃沙裡看着楚墨白。
楚墨白臉色發白發紫,沙子嵌進他臉上的傷痕,讓他變得更爲可怕。
葉水與他相處了那麼長時間,這一刻竟也看出了恐懼,低聲道:“怎麼了?”
楚墨白沒說話,她遙遙望着前方,又一陣狂風暴沙即將來臨,那轎子已追不上了。
楚墨白的聲音輕輕散在風裡:“我們走。”
“什麼?”葉水猛地擡頭。
“我們走。”楚墨白重複,赫然把眉擰起:“快,我們要儘快去嘉峪關。”
葉水困惑道:“爲什麼?”
話音方落,那些追來的人正好都到了他們身邊。
每個人的胸膛都在起伏,神色或青或白,眼睜睜看着那轎子從他們眼前離開,一路追趕而來的一口氣到此泄盡。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楚墨白,葉水注意到了,她一步步走到楚墨白身邊,與他站在一起,神色戒備地舉起了鴛鴦鉞。
但楚墨白沒有發現,他只是死死咬牙,還在回答方纔葉水的一聲爲什麼:“他告訴我,秦檜在嘉峪關。秦檜要從河西之地逃離中原。”
“他?”面前有人拔高了聲音,問:“他是誰?”
楚墨白低頭望着被沙子淹沒的腳尖,牙關咬出異響:“是轎子裡的人。”
那些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葉水原想拉住楚墨白不讓他說的,可是楚墨白渾然忘我般,沉浸在某種不可知的情緒裡。
是慕秋華告訴他的,也是慕秋華讓轎子停下的。
轎子停下的短暫時間裡,慕秋華只說了兩句話——
“好徒弟,你想知道秦檜在哪裡,是麼。我告訴你,他在嘉峪關,今天玉門關發生的一切,不過爲了掩護秦檜逃走而已,我想你可以試一試快馬加鞭,看看能不能在秦檜喬裝出關前,把他殺了。”
“墨白,你不必追着我,你追我有何用,你該追的是秦檜。難道你如此意氣用事,非要殺了我才甘心麼,那豈非耽誤你殺秦檜的時間。你與其在這裡和我糾纏,不如快些去嘉峪關殺秦檜。當然,你若真的放不下與我的恩怨,非要追着來,我也奉陪。”
公義和私仇,楚墨白當然選擇前者。
慕秋華的話不過是提醒了楚墨白,讓他不要爲了私仇忘了公義。
慕秋華好心至此。
莫說那些人覺得古怪,就連葉水都覺不可思議。
楚墨白爲什麼要相信慕秋華的話,慕秋華說秦檜在嘉峪關,秦檜就一定在嘉峪關麼。
可是,慕秋華真的在撒謊麼。
慕秋華這樣的人,真真假假,哪句話都摸不透真意。
楚墨白不知爲何,他覺得他說的是真話。
僅此一次,他覺得慕秋華沒有騙他,秦檜的確是在嘉峪關。
這感覺無根無由,但楚墨白就是如此認定。
遮天蔽日的沙子把太陽都擋去,黃沙裡的每一張臉都呈現出詭異的狀態。
片刻後,衆人的忍耐達到底線,終於爆喝道:“楚墨白,我們辛苦追秦檜至此,死了那麼多人,你卻輕易將他放走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楚墨白終於回過神來,一絲疑惑爬上他的面容,他奇怪地看着那些對他發火的人:“我已經說過,轎子裡的人不是秦檜。”
立刻有人無縫銜接上他的話:“不是秦檜你追得這麼兇做什麼!可見轎子裡的人就是秦檜!”
楚墨白會追得這麼兇,全因慕秋華在轎子裡,一看到慕秋華,他就無法冷靜。
但這又是難以向人解釋的,他們原本就對楚墨白有偏見,現在死了這麼多武林同道,楚墨白卻忽然放棄了。
少頃,楚墨白旁若無人地轉身,對葉水道:“我們走。去嘉峪關。”
“不準走!”那十幾人圍堵上來,攔了在他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