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

風沙起得更緊了, 吹得人無法睜眼。

邊關的人約莫見慣了這樣的情形, 但初來者卻不能適應,即便是眼力比普通人高出幾倍的習武者, 一時也難以看清東西。

只有楚墨白,一身黃沙地迎向了轎子,白衣透出凜冽, 衣角在狂風中龍蛇暴起, 烈烈作響。

他對風沙視若無睹,幾個起伏,人已經掠到轎前, 朔月劍斜指地面,像新月白玉般,在風沙裡綽綽地站着。

未及一個眨眼的功夫,楚墨白已和那八人動起手來, 雖然離得遠,但因爲紅與白這兩色過於分明,讓人很容易辨清。

衆人屏息, 神色凝重,還在愕然這楚墨白膽子這麼大, 孤身一人就敢與那八人動手。

不少人露出畏縮神態,明明他們苦等了這麼久, 就爲了把秦檜等來,可終於等到之後,卻懾服與那八人過分強大的氣場, 不敢貿然出手。

葉水是想上前的,不過風沙把她吹得不停地後退,連腳都站不穩,更別提把人看清了。

她見身邊那些人沒一個去殺秦檜的,含着滿口風沙地高聲道:“你們不是要殺秦檜麼,現在他來了,你們卻不敢殺了嗎!”

幾人被她的話驚醒,回神後,道:“不管怎樣,不能讓秦檜離開玉門關!此刻莫管私仇了,這些容後再算,大家先一起上!殺了秦檜要緊!”

秦檜從玉門關逃離的消息已傳遍江湖,他們這麼多人死守在玉門關,就是爲了取他的首級,如果這樣還被秦檜跑了,回去之後,豈非被人笑掉大牙。

大家都覺言之有理,而且他們人多,少說有幾十個,那八人武功再高強,就不信能同時突破他們這麼人的圍攻。

葉水心急火燎,道:“快上!”

當機立斷,先有幾個武功好的人衝了出去,各色衣角混淆一陣,很快便衝到轎子前。

只要有幾人敢於先行,自然就會有後者同上。

許多道人影在漫天黃沙裡穿行,刀光劍影把風都吹得肅穆了。

店裡的掌櫃一輩子沒見過這種情形,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夥計使勁地把門窗關好,卻留了一條縫偷看外面的情景。

他看到那些人的背影在狂沙中搖曳而立,竟沒有被風吹倒,即便是活在這邊關幾十年的人,都不敢在這樣的風沙裡走路,但那些人,卻一個個站如標槍。

黃沙裡一道道身影暴起,很快,利刃交擊的聲響與風聲糾纏搏鬥起來。

風沙把周圍的屋檐巷子全部掩蓋,沒多久,那些纏鬥的人也一併看不清了。

忽然,聽到劇烈的刺啦聲,夥計扒着門縫道:“幌、幌子壞了!”

寫了酒香十里的幌子斷了,木頭的切口處極爲平整,不是風吹斷的,而是內力震斷的。

幌子下面,立了個彪形大漢,夥計識得,這人就是這幾天不停罵他店裡的酒太難喝的那人,還不斷地威脅,要把那面寫了酒香十里的幌子給扯下來,他不知費了多少口水,好說歹說,才把自家的幌子給保住。

此刻這人五官誇張地撐大,把幌子擒在手裡,一夫當關,在風沙中怒目站着,讓人覺得他站出了一種肝膽俱裂視死如歸的氣勢。

也許來玉門關的人都懷着各不相同的心思,不少人是覺得殺了秦檜能夠揚名,不過現在,斬殺奸賊以除後患的心情卻多過了本意,因而同仇敵愾,生死不畏。

那轎子的速度在這麼多人的圍攻下緩了下來,雖緩了,卻還是以一種不可抗拒地姿態往前而來。

那漢子就站在巷口,轎子要出玉門關就須得經過他,拼了這一條命也不能叫它離開。

片刻,那漢子不再是一個人,又有幾人同他站在了一起,眼見轎子越來越近,那些圍攻的人裡許多已經倒下,或是受了傷,沙子吹進傷口裡,摩擦着血肉,劇烈地疼。

那八人的確無敵,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絕世的好手,哪怕應付輪番上來的人,他們也能保住這銅牆鐵壁般的轎子,向着玉門關的關卡不斷地前行。

不過雙拳難敵四手這話還是有道理的,那八人武功再強,要顧着轎子,又要顧着同時與好幾人交手,時間一長,多少便露出不濟來。

楚墨白擡起手臂一劍斜切過去,與他交手的那名轎伕微一側首,朔月刺進了轎身,同時轎簾被狂風掀得嘩啦作響。

裡面端坐的人巋然不動,着了很深的一襲錦袍,正在閉目養神。

這種時候,在這麼顛簸的轎子裡,秦檜還能淡定如斯,已不是厲害能形容了,而是異常詭異。

楚墨白皺了皺眉,一剎靈光乍現,他想到了什麼,眼中徒然流露出驚疑。

不等他繼續想下去,那轎伕迅速還擊,正正擊中朔月的劍刃。

楚墨白的眼睛因爲死死鎖在轎子裡的秦檜身上,因而被打偏了劍鋒,轉眼手臂上就被劃開了一道很深的劍口。

他捂着傷口後退,立在風沙中不動了。

楚墨白是第一個上的,誓死不休地也要殺死秦檜,關鍵時刻,他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臉色冷卻下來,冰涼涼的,冷幽幽的。

葉水好不容易地縱到了他身邊,見他薄薄的脣在輕輕抖動,以爲他傷得很重,猛地扣住了他肩膀。

但楚墨白對自己的傷視若無物,他嘴巴里傳出很輕的字語,葉水大聲道:“你說什麼?”

楚墨白一瞬抿緊了脣,然後,他道:“轎子裡的人不是秦檜。”

葉水以爲聽錯了:“什麼?”

楚墨白猛地看向她,眼神比他手裡的劍還要厲上幾分:“轎子裡的人不是秦檜!”

葉水驚愕:“不是秦檜,那是誰?”

能讓那八人誓死保護的,只有秦檜,如果轎子裡的人不是秦檜,還能是誰。

楚墨白捏緊劍柄,骨節都要斷裂。

他不知道轎子裡坐的究竟是誰,但他知道那人絕不是秦檜。

秦檜是一介文官,他根本不懂武功,但是那轎子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動,若是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坐在裡面,早就被晃得摔出來了。

但是坐在轎子裡的人,屁股牢牢地黏在位置上,保持着合目端坐的姿態,動也不動,毫不合理。

坐在轎裡的人是有武功的,也許武功還不比擡轎的八人差。

楚墨白本來亮得出奇的眼睛迅速灰沉下去,他以爲今天他可以殺了秦檜的,他已做好霍出這條性命的準備要殺了秦檜,現在看來是辦不到了。

秦檜根本不在這裡,這一切不過是障眼法,用這八人吸引注意,讓秦檜在天下人的追捕下逃脫。

那麼,此刻的秦檜究竟在哪裡。

楚墨白的思緒忽然中斷,看到一名轎伕一劍挑開兩人的喉嚨,招式犀利,起劍的動作極是漂亮。他嘴脣開合一下,未免更多傷亡,轉過身攔阻那些還在蜂擁追捕轎子的人:“別去,轎裡的人並非秦檜!”

大多數人的反應與葉水一致,驚奇地看着他,以爲他說夢話。

有人快語如珠地大喝:“什麼不是秦檜,怎麼會不是秦檜?!”

“我肯定,”楚墨白血色斑駁的臉被風沙磨得都出了血,他儘量把聲音提高,讓每個人都可以聽到,“秦檜沒有武功,但你們看那轎子裡的人像是沒有武功的麼。他絕不是秦檜。”

衆人語塞。

這說法倒也不是不成立,而且頗有道理。

但是,此刻說出來,就像一盆涼水從頭澆下,每個人激昂的情緒都被殺得片甲不留。

眼見那轎子越走越遠,就快要追不上了。

還是有人不信,抱着僥倖心理地道:“你憑什麼說得這麼肯定,萬一他就是秦檜,豈不是放虎歸山?”

“對!”一個後輩怒目圓睜,“不是秦檜那八人拼死護着他做什麼,我覺得他就是秦檜!你別擋路,我一定要殺了秦檜這奸賊!”

楚墨白沒攔住,看着這後輩風馳電掣地在風裡運着輕功往前方縱身。

“不管是不是秦檜,”一邊有人提醒,“前面還有江湖同道在死守,我們不該放着他們不管,就算真不是秦檜,也該告訴他們一聲。”

說着,這人追着那後輩的影子去了,他去後,一羣人猶猶豫豫,一些留在原處不動,一些則繼續追趕轎子。

轎子已經馳到了那條窄巷裡,轎伕足不點地,像是神仙一般,扛着這極重的八擡大轎,凌空而走。

面前不遠處,酒香十里的幌子卷在風中,幌子下面已等了不少人,齊齊把兵器橫在胸前戒備着,眼睛裡都充了血。

但那轎子渾然不懼,如入無人之境。

出關。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離開玉門關。至於這些人,不過和這風沙一樣,略微煩人而已。

轎子到酒香十里的幌子下時,數把刀劍一併出擊,加上後面已經追趕上來的人,兩相夾擊。

楚墨白趕到時,忍不住用袖子擋了擋迎面的又一陣黃沙莽莽。

他的臉此刻劇痛,情急之下他便也顧不得了,救人要緊,他運起經脈中的壞字經真氣,僅僅片刻,那真氣便興奮地流竄起來,約莫是被楚墨白強制壓抑太久,沒想到這具身體主動召喚它了,便如洪水般浸沒四肢百骸。

楚墨白呻-吟一聲,眼睛微微一斜,突然定睛。

雖然迎面皆是狂沙,但楚墨白還是看到了,那轎子裡的人竟然從簾子後伸出了一隻手,指骨往下,手掌猛拍到一名衝到轎子前的人身上,那人還在與轎伕糾纏,忽然就被打得飛了出去,看他被震飛的程度,就知道這一掌的功力絕對不俗。

那隻才傷了人的手又悄無聲息地藏回了轎子裡,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楚墨白的呼吸停滯在了喉嚨裡,難以吐出。這掌法他見過許多次,便是化雪手無誤。

伏阿已死,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會化雪手?

而這隻使化雪手的手掌,又是沒了兩根手指的。

楚墨白覺得胸口開始疼痛,他被逼得臉色漲紅,往前跨出一步。

轎子裡的人竟然是慕秋華。

不能再追那轎子了,一定要阻止那些人送死。

楚墨白想着,卻不得已彎下了背脊。

他眼下兩團赤紫,許久未見血色的脣忽然鮮紅,一張活死人般的臉古怪地煥發出一種令人驚顫的生機。

要阻止慕秋華殺人的念頭十分強烈,楚墨白被這念頭牽引着,強自調整呼吸,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沒有注意到,凡他走過之地,皆是一個個深刻的腳印。

他身上的內息正瓢潑地往外溢出,讓趕來的葉水噤若寒蟬,都不敢去碰他。

半晌,楚墨白忽然覺得渾身一舒,被壞字經束縛了的感覺竟然在當下消失了,這讓他猛地把身體挺直,長長吸了一口氣,眼睛裡透出銳利的光芒,臉上神采奕奕。

太久了,他已經有太久沒有感覺到內息如此流暢了!

有血飛濺過來,濺到他臉上,他被燙得神智清醒,眸光凝聚,往前疾走了幾步,徒手接下了轎伕的劍刃。

那名轎伕擡起頭,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未想到,楚墨白會徒手接下他的劍,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瘋了。

楚墨白手上明明有劍,卻非要徒手來接,不是瘋了是什麼。

瘋子而已,和其他人也並無區別。轎伕淡淡地低下頭,也和取其他人的性命般,來取楚墨白的性命。

可他被楚墨白握住的劍卻始終沒有從楚墨白手裡拔-出來,這讓他淡定的眼睛徒生異常。

這世上絕沒有可以如此擒着他的劍超過這麼長時間的人,此生在與之動手的人中,除了同伴,尚未遇到過內力比他深厚者。

可他無論如何就是拔不出自己的劍,劍上灌滿了奇異陰沉的內息,這內息經由劍刃甚至捲到了他的身體裡,隨即,便發生了古怪的狀況。

他的內力竟然被倒吸了出來。

“壞字經!”這名轎伕低沉地道,這三個字便成了他的臨終遺言。

轎伕眼睛的焦距突然定格,身體痙攣,有生以來第一次,眼底浮起死亡的恐懼。

他的劍沒有抽出來,而楚墨白的朔月劍則刺進了他的肚腹。

一劍貫穿,又快速抽出,劍尖帶出一串血珠。

那人親眼看着自己的血飛在空中,顫抖着嘴角倒下去。

他這裡一倒,右邊擡轎的人從四人驟減到三人,轎子馬上偏倚,而且因爲是突如其來,同伴壓根沒有想過他會死,所以轎子猛地偏斜之時,同伴皆怔了一下,低下頭,就看到了他的屍體。

“七哥!”其中一個最年輕的流露出悲痛的眼神,倏然擡頭,眼睛咬住楚墨白,手裡的長劍猛烈一震。

同伴出聲阻止他:“不可!”

那人顯然是想殺了楚墨白報仇,但聽到不可兩個字,終究還是止住了步子。

這轎子和這八人就像一個陣法,失去一人便會失重,再失去一個,則更嚴重。

楚墨白冷靜地看着,嘴角彎出詭異的弧度。

原來這八人也不是沒有感情沒有情緒的泥人,原來同伴死了,他們也會心痛。

爲什麼不把這情緒分給別人一些呢,爲什麼身懷一身好武功,卻爲一個叛國的奸賊賣命,一副殺盡天下人也無動於衷的樣子。

爲什麼。爲什麼。

楚墨白的臉看上去很冷靜,可他的腦袋呼嘯着全部雜念。

爲什麼慕秋華在這裡。

帶着這些雜念,楚墨白的朔月劍迸發出最亮的光芒。

內力太過強烈,朔月劍鏗然長鳴。

這一聲劍鳴,卻不似從前,是那種清銳明亮的響聲。

而是悲愴,像一個人仰天長呼,悲苦至極。

但煥發出的劍光,卻是從未有過的強烈,銀白色的光芒大綻的一剎,令人咋舌。

葉水看到那一幕,被朔月劍和楚墨白身上的氣息嚇到。

楚墨白的劍使得無比的快,無比的精準,若是謝天樞還活着,看到這樣的小樓劍法,也許都要一改自己說過的話,不再將莫金光視作同輩裡的第一。

這一刻,楚墨白的劍法是前所未有的精湛。

也是這一刻,轎子裡突然傳出了一聲笑,很輕微,幾乎無人聽到,但楚墨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