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驚訝地盯着江重雪看了幾眼,猶豫片刻,跑出山洞去打野味。
江重雪極少對一個人這樣恭敬,說是恭敬,不如說,是給足了面子。
這實在不是江重雪的做事風格,周梨與他在一起這麼久,知道江重雪脾氣火爆,看不過眼的人他懶得搭理,若對方惹着了他,他一定加倍奉還。
周梨可算得是性子寬裕,極少生氣的,但是那聶不凡連她都看不順眼。
江重雪必有所圖。
山中有江重雪佈下的獵洞,她拂開掩人耳目的雜草,看到洞底已有獵物掉進了陷阱,低低嗷叫。
在谷底待久了,她現在手法已十分利落,把獵物取出後洗淨,再剝皮拆骨烤熟,香氣撲鼻,撕下來一嘗,味道也是一流,不比外面酒樓裡的差。
這套烤肉的本事她現在越發熟練,即便是將來她和江重雪從這裡出去了,也能開家店鋪支個爐子,自給自足的同時還能生意興隆,也不怕會餓死了。
周梨胡思亂想,把烤肉和那一壺清酒拿在手裡,三步並做兩步,走得飛快,期間還試着讓身子飛起,竟也能給她飛出一小段距離了,驕傲感油然而生。
若非是想到要給山洞裡那個怪人送食物,她早就笑了出來。
天色已晚,山坳上最後一絲光亮消散,一輪碩大的月亮掛在崇山峻嶺之上,山頂被月光漫漫地壓着。
周梨帶來了一小根蠟燭,進山洞後用火摺子點亮了,先燒出幾滴蠟油來,再把蠟燭放上去。
涼風嗖嗖地往洞裡穿梭,這深秋時節,山裡已較外面冷了許多。
火光亮起後,總算把這個山洞看清。
四周是黑褐色的陳年石壁,布着綠蘚,也不知歷了多少歲月。
用玄鐵製成的鏈條就深嵌在石壁裡,扣住了聶不凡的手腳和琵琶骨,不止如此,鐵鏈上還生出一寸長的倒鉤,用以封住他的奇經八脈,稍微一動都是刺骨鑽心的疼。
換了常人,想必早已昏死過去。
不過聶不凡像是習慣了,搶過周梨手裡的食物,沾了滿嘴的油光,吃的時候喉嚨裡發出嗬哧嗬哧的聲響,野獸一樣。
其實不能怪他,求醉城的弟子隔三差五纔下來一趟,給他送些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他恐怕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嚐到肉味了。
求醉城的人明顯是想餓死他,可是他照樣活得好好的,多年來內力不減反增。
“他莫不是妖怪吧。”周梨對江重雪說,什麼人能兩三個月只靠這麼點食物就活的。
“是龜息術。”江重雪道,“你忘了我們進來時他在做什麼嗎?”
聶不凡在睡覺。
可是,便是睡着了也會餓啊,她就時常被餓醒。
江重雪白她一眼,臉上寫了“你以爲人人都和你一樣吃那麼多睡着了還想着吃”。
周梨做個鬼臉。她以前流浪的時候是吃不好,現在有的吃了當然是胃口大開,況且她還在長身體,現在又開始練功,所以常常覺得肚中飢餒,經常喊餓。
江重雪道:“龜息術這門武功可讓身體如冬眠一般,即便少食少飲也不會死,不過這門功夫須得有強大的內力爲底子,所以練成的人不多。”
聶不凡已消滅了他手中那一大塊烤肉,把零星的骨頭吐在地上。
周梨和江重雪連半口都沒分着,只能啃野果。她好幾次想從他手中奪過那隻烤肉,但被他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心下很是憤懣,不過看到肉上已沾了許多他的口水,她頓覺噁心,對那肉也沒了食慾。
江重雪手裡的野果只啃了一口,擡頭凝視。
周梨隨他的目光看去,才發覺周圍的石壁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蟲子。
前次被哥舒似情的毒蟲嚇得不輕,她忍不住抖了抖,努力眯起眼睛,纔看清了原來不是蟲子,是圖形。
那圖形畫的是簡易的小人,姿態不盡相同,她看了好久,發現那小人或躺或臥,或是打坐姿態,旁邊還寫了很多周天運氣的法門。
這裡只有聶不凡一人,這些畫想來是他用鐵鏈刻上去的。
“真奇怪。”周梨聽到江重雪低頭喃喃,她不明就裡:“怎麼?”
江重雪沒有理她,他正照石壁上所寫的字運氣,眉頭深皺,忍不住擡頭看一眼聶不凡,不成想聶不凡大口咀嚼着嘴巴里的食物,也在看着他,他連忙斂眉正坐。
“我聶不凡創出來的武功,也是你個奶娃娃能懂的?”聶不凡嗤笑。
“不敢。”江重雪微微垂首,火光跳在他眉眼上,外面夜色更濃了,他的聲音和山風一樣清清涼涼,“只不過……”
“什麼?”聶不凡最不耐有人說話說一半的,沒想到周梨也和聶不凡一樣,兩人異口同聲地發出這句詰問,問完各自嫌棄地瞪對方一眼。
江重雪看他這麼容易就上勾了,也是好騙,“這運功的方法不對,若這樣來,恐怕沒傷到對手,先把自己給傷了,尤其是這裡,”他邊說邊指,“若從足三陰經走氣,就該走向手三陰經,但這心法卻繞向了其他地方,這麼運氣,豈不自傷麼?”
聶不凡冷笑一聲:“我這套武功變幻無窮,你只看到表面,看不到它的變化,也是個睜眼瞎子。”
江重雪馬上問:“如何變化?”
聶不凡提起一隻油光精亮的手,以手指代表運氣的方向,向他無聲無息地拆解了一下。
周梨看不懂,只覺得被他大手一扇,滿鼻子都是烤肉香味,但她默默把他的動作記在了心裡。
江重雪眼睛裡亮起了神采,“那麼,這裡也不對,若是……”
他話都未說完,聶不凡已向他再次演示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
如此一問一答,等江重雪一個不慎露出急切的表情想再往下看時,聶不凡忽然收住了手,江重雪始料未及地愣了愣。
“你想騙我教你武功嗎?”聶不凡嘴角扯出陰鬱的笑,“你這娃娃倒有心機,我平生最厭與我耍心機的人。”
他把酒壺一甩,蹦出一個字:“滾!”
周梨把酒壺搖了搖,一滴酒都不剩了。
真是過河拆橋,吃完就扔。
江重雪向他揖了一拳,還想再說什麼,聶不凡已閉起了眼睛,一頭栽下去,再度成了個倒立的姿勢。江重雪只好把想說的話嚥下。
出洞時,聶不凡叫住他們:“明天我要吃山雞,與我打兩隻來。”
這人到底哪來的臉命令他們,臉皮厚的簡直可以砌牆。周梨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餓死你這怪人,等我們出去了,還怕你不成?
江重雪不發一言。
踏着星光歸去,夜已深沉。
周梨打坐了一會兒,直接坐着睡着了。
江重雪嘆口氣,把這丫頭的姿勢擺平。她貓兒般蹭了蹭江重雪的手,睡得沉了。
江重雪低頭凝視了她一會兒,隨即如一頭
孤狼,悄無聲息地躍出了洞外。
在谷中漫無目的地施展着輕功,飛了大半刻,聽到水流聲響,他停在了一棵大樹上,不遠處便是他們掉下來的那片湖泊。
湖中有鶴渡盡寒潭,風從湖面吹來,彎了彎他腳下的樹梢,拓出一個柔軟的弧度,人也隨之擺了擺。
月光下,江重雪面容如壓了層霜。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在復仇的漫長道路上,告訴自己無論要花盡多少時間多少精力,也在所不惜。
只是這世上總有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的心也是肉做,不可能無動於衷,所以他怕。
怕有了不必要的牽絆裹住了一味向前的心,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最怕有朝一日時間終會洗掉那層燒在他心頭的恨火,讓金刀堂的仇怨在他心裡偃旗息鼓。
這纔是他真正懼怕的。
半晌,樹下的周梨輕輕出聲:“重雪。”
她第一次叫他重雪,嗓音清潤得不含一絲雜質。
江重雪慢慢低下頭。
周梨怕驚着了什麼似的,問的很輕,“你是不是想學聶不凡的武功,然後去找那個人報仇?”
過了很久,江重雪才說:“阿梨,我一直以爲爹的武功天下第一。金刀堂縱橫江北,鮮有敵手,許是這樣,才讓我覺得金刀堂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門派,可到了江南,見着了那些曾經爲我所不屑的名門正派,又遇到了謝天樞和哥舒似情,才教我明白,我的眼界,不過就是江北那一片天而已。”他吸了口氣,望向凝了細碎白銀的湖面,“我從未覺得,江北原來那麼小。”
周梨想了想,馬上就有了對策,“沒關係,等我學成了輕功,我們就一起離開梅山,到各個地方去看一看,到處開一下眼界,這樣不就好了?”
江重雪笑了。
他的本意是感慨金刀堂的武學在江湖上其實只算得上二流的,從前的自己是坐井觀天的青蛙,他如果只依靠金刀堂的功夫,永遠也報仇無望。
沒想到周梨的思維如此的單線條,連與她說兩句感性的話,都能被她帶偏了話頭,變成了十分接地氣的油鹽醬醋。
江重雪脣角有了笑意,心頭的陰霾也散去了些,居高臨下地向她招手:“阿梨,上來。”
“啊?”周梨抓頭。
這樹忒高,憑她三腳貓的輕功,怎麼上的去。
江重雪也不焦急,耐心地等她。
她把心一橫,閉起眼睛運氣凝神,人飄飄然地往上,還未站穩,江重雪伸出手來扶住了她。她慢慢睜開眼睛,樹梢承載了兩人的重量,拓得更彎。
人站在了高處,頓覺心曠神怡。
周梨被江重雪裹在臂彎裡,少年的胸膛很熱,不像她,一年四季四肢都是冷冷的,火氣不旺。
周梨擡頭,看到少年纖長的眼睫,臉色淡淡,眼睛極其清亮,一看之下,覺得這暗夜也驟亮了一瞬。
重雪真是好看。周梨想,發出了癡笑。
這邊的江重雪皺眉,周梨笑得太詭異。
他頗爲嫌棄地推她一把,可惜他高估了周梨的輕功,沒了他的護持,周梨幾乎是以一個倒頭蔥的姿勢狼狽地摔了下去,他只能把她抱在懷裡,飛下了樹梢。
大概是他抱得緊了些,氣息如蘭,周梨耳尖通紅。
一落地,周梨立馬從他懷裡跳出來,轉身就走,然後猶如睜眼瞎般地撞上了大樹。
咚的一聲,江重雪嘴巴里嘶了一下,看着都疼。
周梨暈了一暈,還在胡說八道地講:“我沒事!我沒事!”
江重雪替她揉了揉額頭,手下的動作溫柔,“疼嗎?”
她茫然地搖頭。
他把臉一板,“不疼還不回去睡覺?”
她答應着:“哦……”
兩人回到洞裡,可惜周梨睡不着。
她在石牀上翻來覆去,一會兒嘿嘿嘿地傻笑,一會兒嘻嘻嘻地憨笑,一會兒又哎哎哎地嘆氣,偶爾還扭過頭來偷看江重雪,十足腦子進了水的徵兆。連累了江重雪一晚上也沒睡着。
他翻個身,在腦子裡研究起聶不凡的那套武功來,準備翌日按聶不凡的吩咐,去打一隻山雞給他。
他要去那洞裡,再看看那套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