耋老3

楊亭堅忽然出劍, 一劍刺向那和尚:“春風渡實在是我小樓最爛的一門武功, 你想看看什麼是小樓的好武功麼,後輩, 我打給你看。”

那和尚沒料到他會突然出劍,驚了一下後,大爲震怒, 又罵起人來。

他雙手往後一探, 抓住了那兩根棍子,把它們抽了出來。

陽光折射着無求和尚手裡的兵器,周梨和江重雪一看之下, 訝然驚歎。

是劍。無求和尚手裡握着的並非木棍,而是兩把劍,劍光湛然。

這劍的外殼像極了少林寺僧人所持的木棍,而且她又以爲他是和尚, 出家之人,慈悲爲懷,不輕易殺生, 總以爲那是雙棍,卻沒想到, 這和尚原來是用劍的,且是雙劍。

看那兩人對了幾招後, 江重雪凝目:“這不是洛小花曾使過的劍法麼。”

“對了,”周梨一敲手,猛地說:“我記起來了, 在少林寺時,少林的護寺禪師似乎是說到過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像就是叫……”

“你說什麼?”那邊還在交手的無求和尚耳目何等聰敏,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卻還是漏進他耳朵,“你方纔可是提了我那孽徒的名字!”

周梨更加驚訝:“洛小花是前輩的徒弟嗎?”

無求和尚雷霆萬鈞般的乍看一眼周梨,他眼神很猛,像某種兇惡的獸,大聲道:“我那孽徒現在何處?”

“這個……”周梨尷尬地道:“我也不知道。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常州城,他走後便不知去向了。”

無求和尚道:“你們與他是相識?”

這個問題就更尷尬了。

洛小花是梅影的人,但也算多次幫過他們,是相識還是仇敵,有點難說。

江重雪揚聲向無求和尚道:“是,我們與他相識。”

無求和尚出招越來越狠,尤其嘴巴還不停,一心二用卻毫無阻礙:“他這些年都在做什麼,可還安好?”

這一句不像先前幾句問的那麼兇狠,尾音沉沉地墜下來。

“他……”江重雪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麼說,洛小花加入了把江湖攪得天翻地覆的邪教,這若是說出來,乍一聽爲虎作倀,不就更坐實了洛小花是個“孽徒”了。

洛小花在梅影是爲了未染,他從未殺過任何一個不該殺之人。

雖然他那人嬉皮笑臉,有時讓人十分厭惡,但江重雪總該看在他多次暗中相助的面子上,給他在師父面前留個臉面:“我與他只是君子之交,他如今很好,其餘的,我知曉的不多。”

半晌,無求和尚嘆了口氣,彷彿看穿了江重雪在敷衍他,低聲罵道:“孽徒。”

看到興起,哥舒辭掌中化出寒氣,飛身而上,花素素緊隨其後,也一併上場。

戰局從兩人變作四人,雖有四人,但絲毫不亂。

周梨看至入迷,突然,只見楊亭堅幾個兔起鶻落,竟然衝出了山峰,眼見他就要從萬丈峰頂摔落下去了。

可他足尖在半空一點後,輕輕盈盈地立住了,雙腳一前一後,腳下似乎有細細一條銀光。

江重雪上前幾步,走到崖邊極目遠眺,指給周梨:“你看,有鐵索。”

看清楚之後,才知道這山壁上牽引出了幾條鐵索,縱橫交錯,盤桓與傲徠峰與周圍幾座高峰之間。

鐵索極細,崩得極緊,雖然有此當立足點,但光是低頭看一眼底下的縹緲浮雲,就讓人嚇掉了半條命,即便是輕功上佳者,都不一定敢站在上面。

楊亭堅招手道:“來來來,今日風光甚好,就讓我吹着這風,沐浴着這光,將你們一一打敗。”

無求和尚嘔吐:“無恥!”

他也從峰頂掠出,只用一隻腳勾着鐵索站立,雙劍向楊老頭送去。

花素素笑道:“唉,我這繡鞋可是新買的,莫讓這鐵鏈子給勾壞了,我就不上去了。”

哥舒辭當真低頭看了看她的鞋,一雙蔥綠柳翠的繡鞋,別緻得很,說:“不怕,勾壞了,我給你買一雙。”

花素素呸他一聲:“不稀罕。本姑娘的鞋,可不是隨便哪個野男人都要的。”

哥舒辭只好閉嘴。

唯獨那個白衣人依然巋然不動。

傲徠峰頂刮過一陣陣清爽的風,灌得他衣角和袖子皆鼓脹,他走回亭中,把那張古琴擺正,坐下後,修長無一絲多餘贅肉的手按壓在琴絃上,須臾,撥絃奏曲。

曲爲《風華》,遼闊蒼遠,正適合此情此景。

誰知鐵索陣中那四人聽見了琴聲,卻忽然都停住了手,慢慢轉過幾個眼神。

花素素瞧了一眼亭子,說:“既要比個高低,少了宋大哥怎麼行?”

楊亭堅眼角睜大:“他若來了,我們還比什麼?”

花素素撇嘴:“那我不管,就是不能少了宋大哥。”她向那亭子喚了一聲,笑說:“宋大哥是要我們去請你,還是自己出來?”

那白衣人還沒有回答,花素素已然出手,她一出手,天翻地覆,不止掀了亭子的一角,還險些毀了白衣人手底下的琴,幸好他救得快,把琴拋給了陳宛。

衣襬微微一震,晃眼之間,那白衣人已入了鐵索陣,掠到了四人中間。

看這陣勢,是要四個打一個。

峰頂的陽光甚是晴朗,微風過處,那白衣人髮絲波動如漣漪。

他手掌慢慢繃直,指縫間無一絲空隙。

那四人連成一氣,將他圍住,本身的氣勢已足夠嚇人。

但他臉上神色很淡,雖風雨欲來,仍處變不驚。

“上!”無求和尚爆喝。隨即,四人如颯颯流星,颳起一陣厲風。

Wшw.тt kān.¢ ○

白衣人輕輕挪動了一下步子,僅以兩指輕彈,便把花素素的劍當先打偏,口中道:“花妹子的相思十七式有了進步,但,進步不大。”

說罷,他攜了一身風輕雲淡的氣質微側過身,掌心拂過哥舒辭生生凝結出一層冰霜的右手。他

這一拂,像冰冷時節的大地回春,萬物消融,哥舒辭手上的霜寒竟然一一剝落,滴落在地,冰屑化成了水。

哥舒辭瞳孔微縮,只聽這白衣人道:“你的化雪手已有十成火候。”頓一頓,“只當心莫傷了經脈。”

要練化雪手需在極冰極寒之地,日積月累地讓寒氣侵入經脈,自然會傷害身體。

其實化雪手這門掌法,頗有些傷人自傷。

哥舒辭心裡多少不是滋味,但他禮態甚好:“多謝提醒。”

雲層裡的光落下來照亮這白衣人的面容,他一雙手像在隨風而擺,給人一種綿至無骨的感覺,但這綿絕不虛弱,是種柔勁,久而久之,連風都被他團揉在手上。

周梨親眼看到一枚隨風飄舞的樹葉,繞着他的手在輕輕旋轉。這奇異的一幕讓周梨驚歎。

這究竟是什麼武功,這樣像風像霧,虛懷若谷。

江重雪心中已有了猜疑,待多看了一會兒後,他低語:“原來是他。”

周梨道:“誰?”

江重雪看她一眼:“與少林齊名的門派是什麼?”

周梨毫不猶豫:“當然是武當。”

少林武當,泰山北斗,即便是周梨在小時候尚未踏足江湖前,都知道這兩大門派。

江重雪點頭:“你說的不錯。”

周梨瞬間領悟:“你是說,這人,是武當派的?”

江重雪沒有正面回答她:“那你也該知道,武當最出名的功夫是什麼。”

周梨道:“武當派始祖張三丰張真人創太極,太極便是武當最出名的功夫。”

“正是,”江重雪輕輕嘆息了一聲,但眼睛露出鮮明的光彩,“想不到我們有幸一睹太極的真面目。更想不到的是,我們有幸一睹武當派掌門的風采。”

周梨微驚:“你說他是……”

“據說張三丰真人有徒弟七人,武林人稱武當七子,張真人活到一百五十歲而亡,將武當派傳給了這武當七子中的大弟子,那大弟子便是姓宋,名曰宋遠橋。”

江重雪緊緊攥着手指:“你可聽到方纔他們一直呼他的姓氏,便是宋。他使的就是太極十三式。”

白衣人雙手推出,便是有名的太極推手,後招連綿不斷,行雲流水般以手掌扼住了楊老頭的劍鋒。

太極是最聞名的內家功夫,厲害之處就在傷人與無形,守靜而不妄動,一動必中要害。

白衣人鬆開瞭望月劍,輕推了一陣風,楊亭堅便被這股柔力震出,蹌踉着飛回到懸崖邊上。

幾人皆敗下陣來,只餘下無求和尚依舊仗劍凝立,在楊亭堅被震退之後,他錚然出劍,幾招之內,仍是落敗與這白衣人。

五人一同罷手,飛回到亭子前,只聽回鞘的聲音接連幾下,五人同時擡頭,彼此審視一回,皆輕輕地笑起。

周梨忽道:“重雪,我——”

她沒有往下說,只用眼睛看着他。

江重雪領會了她的意思。

兩人上前幾步,忽然在那五人面前跪下,那五人皆看向他們。

江重雪把金錯刀擱在地上,拱了雙手鄭重其事地道:“晚輩有一事相求,求幾位前輩能夠出手爲天下除惡。”

花素素道:“是何惡人?”

江重雪答了兩個字:“秦檜。”

這個名字讓那五人全部沉默,臉上浮過萬般複雜的神色。

江重雪繼續說了下去:“秦檜與金國勾結,如今正叛逃在外,如果真的讓他去了金國,後果不堪設想。”

楊亭堅頗爲奇怪:“秦檜乃一介文臣,要殺他很容易。”

“要殺秦檜自然容易,但秦檜身邊有八名轎伕,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武林中無人能敵。”

“高手?有多高?”

“這,”江重雪沉思一下,乾脆握刀起身,“我和阿梨與那八人交過一回手,約莫記得一些他們使過的招式,我使來給前輩們看。”

周梨便配合接招,江重雪使的是刀,那八人中,他記得最年老的那人是無兵器的,餘者,有五人用劍,兩人用刀。

江重雪用金錯刀揮舞了幾下那人使出的刀法。

五人仔細看了片刻,直到第五十招時,那白衣人突然道:“慢。”

江重雪停下。

那白衣人微微蹙眉,面容拂過嘆息之色,就連身後那四人,也沉默不語。

江重雪知道他們已看出這刀法出自哪裡,卻不知爲何,似乎不太願意說。

終於,白衣人輕聲道:“這是我武當派的游龍刀法。”

江重雪微微恍然:“原來這是武當游龍刀。游龍刀法我聽聞已久,只無緣一見。”

武當游龍刀是非常渾厚朴實的刀法,行刀矯若遊龍,使來大氣開闊,天下刀法中,它是獨具一格的存在。

花素素看向那白衣人:“游龍刀是武當絕技之一,普通弟子修習不得,也不太可能是偷師。宋大哥,你可知你派門下是否有過忤逆之輩?”

白衣人點了下頭:“我有一親授徒弟,十年前曾叛離武當,他資質極佳,尤其是刀法上的造詣,可謂出類拔萃。”

周梨問:“他爲何叛離武當?”

白衣人低下頭,很久,他纔開口:“此人的父親曾是朝廷的一員武將,當時,因他受邀參加了朝中另一員武將的生宴,便被當今聖上定爲結黨營私,全家抄沒,死刑者一半,發配充軍者一半。”

江重雪忖度着問了一句:“那是何時節。”

白衣人記得很清楚:“紹興十一年。”

紹興十年起,趙構開始打壓朝中武官,三四年間,許多武將都受了不白之冤。

“當時那名弟子求我襄助,但因我曾得罪過當今聖上,未免武當派再受牽連,便關閉了武當派的山門。那時武當派已半爲隱居,我亦愛莫能助。之後,那名弟子便憤而離山,從此不知去處。”

他慢慢說完,臉上起了些風波,約莫是記起了當年的人事:“游龍刀是我親自傳授給他的,我派弟子中,習得游龍刀精髓者,少之又少,他是其中之一,只是沒有想到,他投靠了秦檜。”

周梨更加疑惑了:“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若說是趙構害了他全家上下,他本該去殺了趙構纔是,爲什麼要跟隨秦檜?

楊亭堅臉色較之方纔凝重了很多,問江重雪:“還有嗎?”

周梨挺身:“我還有。我也與其中二人交過手,皆是使劍的,我記性沒有那麼好,但我儘量使出來。”

周梨揮起卻邪劍,偶爾停下來思考一下,再繼續下去。

因此她的劍法使的斷斷續續的,沒有幾分眼力的當真看不出來。

畢竟過去了那麼久,她已忘了大半,能使出幾招已算極好。

沒想到使完之後,其中某個招式當真被認了出來。

“是名劍山莊的劍法,”哥舒辭道:“當年名劍山莊得罪了朝廷,朝廷出兵鎮壓。名劍山莊弟子武功不俗,血戰了幾天之後,朝廷無力將其拿下,最終推出了一門紅衣大炮,這才把名劍山莊終結。”

周梨齒冷:“名劍山莊究竟怎麼得罪朝廷了。”

哥舒辭道:“不過就是給嶽元帥憑弔了一番而已。”

周梨張了張嘴,楊亭堅告訴她:“當時嶽元帥死於風波亭,天下譁然,尤其是許多江湖門派,都義憤填膺,大有造反之勢。聖上爲以儆效尤,便拿名劍山莊開刀,想要殺雞儆猴。”

周梨的眉頭皺得無法舒展:“可是,既然名劍山莊是因爲祭奠嶽元帥而死,爲何門下弟子,還會追隨秦檜左右?”

這就像千古難題,困擾着周梨無法理出頭緒。

片刻後,那白衣人道:“也許以毒攻毒,也是解決之法。”

周梨道:“前輩何意?”

白衣人靜靜垂首,想讓周梨自己去想。

周梨與江重雪互相看了一會兒,臉色慢慢變得古怪。

他們兩皆是聰慧之人,稍加點撥便可想通。

但想通之後,周梨仍不能置信:“不,這不可能。”

她尋思良久,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辭藻,臉色都暗淡下去,只覺古怪異常。

這天下爲何水深火熱?

因爲君王不明,奸臣當道。

可是,是不是換了皇帝,換了臣子,就可把一切肅清了?

從徽宗到欽宗,再到趙構,已歷三朝,可天下依舊是個糟粕模樣。

大宋已經不是爛在了表面,而是爛在了根裡,除非連根拔出,改朝換代,不然,無法做到真正掃清一切。

要拔除這樣一個朝廷,還有什麼好辦法?

也許只有藉助外力,藉助虎視眈眈的金國。

秦檜勾結金國,終有一日,待宋朝氣數已盡,他便會聯合金國,攻入中原。

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藉助外勢,顛覆大宋。

這在周梨和江重雪看來,無異於是瘋子纔會想到的方法。

也許有這想法的那八人的確是瘋了,經歷過在一夜之間痛失親人、滿門被滅,以及其他尚不知曉但可能更爲慘烈的原因,他們的所作所爲早已不同於常人。

楊亭堅嘆道:“沒想到昔日的名門弟子,竟已墮落至與奸臣爲伍。”

無求和尚大爲惱火:“那又如何?不過是朝廷逼良爲娼罷了。”

楊亭堅被他的用詞逗得一樂,笑道:“說的是。”

他擡起頭,看向周梨和江重雪:“你們兩所求之事,恐怕我難以答應。”

見那兩個後生頓時如被霜打過,楊亭堅卻繼續打擊:“只怕不止我,你們應該也和我一樣,並不想答應吧。”

那四人默認不語。

周梨性急起來,勸道:“前輩們武功高強,如果能得你們出手,成功的機會會大很多。秦檜此賊,難道前輩們就不曾恨過他麼。”

“恨他有何用?”楊亭堅笑嘆,“你還是太單純,不瞭解這朝廷裡的水有多深。你以爲這爛到根裡的朝廷,是僅憑秦檜一人造成的麼。”

“而你又以爲,”哥舒辭曼聲接上,“我們是冷血之人,不懂得天下疾苦,不知爲天下除害嗎?”

他舉起那隻斷手,把袖子輕輕撩至手肘,那猙獰醜陋的傷口便展現在衆人面前:“我十八歲出師,十九歲離開哥舒府,親自找到嶽元帥,爲他衝鋒陷陣,打退外敵。”

江重雪眼神亮起:“哥舒前輩,你、你曾與嶽元帥並肩作戰過?”

哥舒辭臉上並無一絲光彩,提及這段相知,只剩下無法說盡的遺恨:“當年嶽元帥被金牌召回,我與諸將一起上奏,爲嶽元帥求情,然而,卻被聖上設計關進了大牢。我這隻手便是在牢裡嚴刑拷打時所斷。可恨這隻手沒有斷在戰場上,不是爲殺金人而斷,後來我逃出大牢,嶽元帥卻已枉死風波亭,灰心之下,便開始浪跡天涯。”

楊亭堅笑道:“我便是在那時認識哥舒老弟的。想起來,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楊亭堅臉上的笑意變得隱痛,灌了口酒,大笑道:“當年我與我那徒弟一起親赴戰場殺敵。我那好徒弟最終死在了戰場上。”

無求和尚也在這時冷笑:“我自小生長於少林寺,天下大亂時,原以爲少林寺會挺身而出,卻不想住持龜縮與一隅只求自保,我不願如此過活,便離開了少林寺的山門。”

“那不叫龜縮,”楊亭堅提醒他,“一辯大師不過是看清這天下大勢,知道插手朝廷之事終會惹上許多是非,所以乾脆封閉山門,保少林寺萬全而已。”

“廢話,還需要你來給我解釋,難道我不懂他這麼做的原因麼!”

楊亭堅看他隨時隨地都要與人吵架的樣子,訕訕地閉起了嘴。

無求和尚道:“我走後,要去幫助前方戰場上的將士打退金人,卻不及哥舒辭幸運,遇到的是嶽元帥,我遇到的卻是個貪生怕死的草包,我離開此人,來到開封府,想去把那昏庸的皇帝罵上一頓,誰知在路上時,金人已圍困開封,最終徽欽二帝,皆被金人擄走,讓我想把皇帝罵上一罵都罵不着了。再後來,趙構登基,我看好此人,以爲他會將天下大治,卻沒想到,一樣是失望透頂。”

他蹦出這一連串的話,中間幾乎不做停頓地一口氣說完,震得人頭腦發昏,最終,他卻低了聲音,說:“你們看,我是否特別的倒黴,總做不成我想做的事。”

楊亭堅也覺他太倒黴了些,忍不住同情了他一會兒,後來一想,這和尚所做之事,都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事情,要做這樣的事,就早該做好會失敗的心理準備,這樣一想,似乎這和尚倒黴得也是合情合理了,他問:“然後呢?”

“然後?”和尚繼續冷笑,“然後我便發現,什麼君王,什麼天下,我救他們做什麼,放着真正該救的不救,卻去救這些勞什子的傢伙,我真是個笨蛋。”

周梨道:“什麼是真正該救的?”

無求和尚道:“黎民百姓。”

這個答案讓每個人都深服,無有異議。

天下亂,誰最苦,百姓。

苛捐雜稅,生靈塗炭,皆是百姓最苦。

所以,這和尚從此行走天下,救該救的黎民蒼生,甚至在這泰山上建了小小一座廟宇,收納這天底下流離失所的孩子。

至於那白衣人,已不用說,誰不知當時武當派與朝廷聯手,爲朝廷驅逐金人,立下過汗馬功勞,但趙構登基後,聽到武當派傳出迎回二帝的聲音,便從此將武當派打壓,逼迫武當派遺世獨立。

花素素嘆道:“幸我未曾與朝廷有過任何糾纏。”

這一切皆是發生於幾十年了,那是亂世之中,蠅營狗苟的蒼生們失去方向,而天下,卻無一盞明燈指引前路的時候。

周梨和江重雪一一看過這幾張飽經滄桑的臉,那些臉在年輕時,懷過多少炙熱的希望,要以手中之劍,爲亂世開道,還天下太平。

可是,他們無一實現心中夙願,且紛紛與世隔絕,孑然一身地行走在這世間。

忽然之間,周梨和江重雪都不想再勉強他們了,因爲他們都已經歷過滿懷的失望,這失望讓他們徹底寒心,最終不再報任何期望。

要一個寒心的人重新回暖,是一件多難的事。

靜默片刻後,那白衣人仍舊坐回亭子裡,繼續撫奏那首風華。

楊亭堅把劍拋起,開始在亭前舞劍,配合風華曲,每個招式都落在節奏點上。

劍舞得挑不出絲毫破綻,撫琴的人也是格外專心致志。

周梨和江重雪聽到動容處,忽聽陳宛在他們背後輕輕一嘆,道:“你們走吧。”

兩人回過頭,陳宛向他們輕輕笑了笑:“走吧。”

他有了逐客的意思,那五人也未留他們,兩人便不好再待着。

周梨和江重雪牽來了馬,駐馬看了片刻,正要打馬下山,空中飛來一物,江重雪眼明手快地接住,是楊亭堅佩戴的玉佩。

但楊亭堅沒有回頭來看他們幾眼,其餘人也是一樣。

但這玉佩是一個啓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也許他們最終真的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出山除去秦檜。這玉佩便是一個信物。

江重雪鄭重地把它收好,夾了下馬肚,馬兒噠噠地往山下跑。

未走出多遠,忽聽花素素的聲音啓喉而歌:“蒼茫兮白雪落羣山,湛然兮雪化日光照。行雲流水兮萬物不空,上善若水兮寧靜致物。”

她唱了這幾句,停下後,便由哥舒辭接上,唱道:“求道爲何兮扶搖而上,扶搖而上兮求之不得。求天下何治兮孜孜不倦,孜孜不倦兮求之不得。問蒼生何辜兮劍指東南,劍指東南兮滿目瘡痍。”

周梨鼻子一酸,眼眶裡滴下淚來。她驚訝地撫了撫臉,沒想到自己竟會哭。

今日她終於看到了編出這風華曲的人,卻聽到了一個又一個底調悲涼的故事。

那五人再加上謝天樞,他們編出了這首風華,送給這天下與當初的他們一樣,抱着殷切熱情,尚未寒心的少年們,而把所填之詞,送給了自己。

無比信心地劍指東南,卻只看到滿目瘡痍。

周梨雖未經歷過,卻已明白詞中心酸。

風華。周梨以前覺得,這兩個字是用來形容年輕人的,現在她覺得,山上那五人,纔是真正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