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約

嶽北幽駐紮在臨安城外, 似乎沒有要進城的意思。

趙構在第四天的時候宣旨, 命嶽北幽入宮面聖。

嶽北幽卻以謹防金賊捲土重來爲由,婉言拒絕了趙構。

這無疑讓趙構雷霆大怒。

嶽北幽雖然不止一次地在朝堂上和他唱反調, 但是歷來趙構下了聖旨要他做什麼,他即便不願意,也終究礙於皇命, 不得不從。

嶽北幽清正傲骨, 但實際上,忠君的念頭一直深埋在他血脈裡,有時, 甚至是有些愚忠的。

所以,嶽北幽這突如其來的一次抗旨,才讓趙構反應如此之大。

第五天,趙構再下第二道聖旨, 命嶽北幽入宮。

嶽北幽再次拒絕。

嶽北幽是在等人。

在等人的期間,他寫了幾封信,分別送往在兩淮之地收拾殘局的幾位將軍。

嶽北幽與他們約定, 請他們共赴臨安。

這是不符合規矩的,歷來將士在某地作戰完畢後, 把戰報呈交給趙構,趙構自然會對他們是留在原地繼續戍守還是回臨安行在做出安排, 武將未得旨意,不得擅自妄動。

嶽北幽的幾封信送出去後,兩淮的人馬皆朝臨安趕來。

這些趙構尚不知情, 等到趙構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七天後,他與嶽北幽的冷戰對峙也已持續了二十七天,他對嶽北幽下的聖旨已下了第九道。

在要下第十道聖旨的時候,幾路人馬不日將抵達臨安的消息飛入了重重宮闈,讓還在寫詩的趙構手一抖,筆尖落在徽州產的名宣上,一團污跡。

一旁侍候的公公瑟瑟發抖,不明白皇帝爲何突然發怒,只聽皇帝厲喝了四個字:“其心可誅!”

幾路人馬在臨安城外集齊,加上嶽北幽,這些人在翌日請求面聖。

這次位置顛倒,換趙構拒絕了。

趙構先以不得詔令爲何私回臨安爲由,問罪與幾位將領。

將領便順水推舟,以願意領罪爲答覆,一力要求面聖。

他們言語懇切,辭藻豐富,簡而言之,便是極大地表示出了自己不該私自回臨安,十分願意領罪,只求再見一見聖上,瞻仰一下聖顏,便死也瞑目了。

這幾個人,都是國士級別的武將,爲宋室出生入死,是抗金的頂樑柱。

更別提其中還有一位,是太子殿下,現在的儲君,未來的皇帝。

他們這幾人如此“真情流露”地要求趙構降罪賜死,趙構即便已在心中把他們千刀萬剮了數遍,但明面上,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把這些人怎樣。

最終,趙構做出轉圜,命趙眘與嶽北幽兩人先入宮面聖,至於其他人,都暫時留在城外靜候旨意,尤其是他們所攜之軍馬,萬不可入城,都退居到臨安城外三十里處。

這是趙構做出的最大忍讓,幾人見好就收,當即領下了這旨意。

這天夜裡,趙眘與嶽北幽入宮。

厚重的宮門在嶽北幽身後緊緊地閉起。

與他跪在一起的是趙眘,兩人皆把頭顱伏低,看上去極爲順從,完全不像這些天抗了不知多少次聖旨的樣子。

空蕩莊嚴的殿內只有他們三人,這裡的兩人與那裡的一人都冷冷地僵持着。

趙構出離地有些憤怒,“你們非要來見朕,不是有話要對朕說麼,怎麼,如今倒啞了?”

皇案下那兩人一致沉默。

趙構覺得這兩人無論怎麼看,都讓他渾身不舒服。

嶽北幽自不必提,向來他就是愛惹他不舒服,無論是朝堂上還是私下裡,這人做人倒是保持了始終如一,總是讓他討厭。哪怕是下一盤棋,換了別人,與聖上下棋,早該知道要怎麼做了,只有嶽北幽,從來不輸。

趙構知道,他不習慣輸。

戰場上,取勝是最大信念,這信念貫徹了嶽北幽,乃至於在其他時候,他能夠勝出的,就絕不讓自己故意去輸。

但人是要學會輸的,尤其在他這位九五之尊面前。

“嶽北幽。”趙構咀嚼着這三個字,他念得慢,像要把這三個字一一拆解,剝了皮燉了肉方能消心頭之恨,“說話。”

嶽北幽低聲道:“是。”

他總算把頭擡起,開門見山地道:“臣要爲臨安城外的那些將士們和臣自己,向陛下討個恩典,求陛下寬恕我們私回臨安的罪過。”

趙構笑了一聲,嘴角諷刺,信口說:“好,朕寬恕你們。你滿意了?”

嶽北幽慢慢搖頭,這意思是說,不夠。

趙構手指緊緊攥着龍袍的衣袖,壓抑着怒氣問:“那你還想怎樣?”

“臣還要再向陛下討一個恩典,將來臣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請陛下寬恕臣。”嶽北幽把視線上移,停在了趙構的衣襟上,“所以,臣向陛下討的這個恩典,是一樣東西。”

趙構冷聲道:“何物。”

嶽北幽道:“免死金牌。”

趙構攥着衣袖的手忽然在此刻放鬆了,他不是人放鬆了,而是有點不能置信,一個臣子,膽敢與君王討要免死金牌。

那是最高榮譽,放眼整個宋室,除了伴隨太-祖征討天下的一位將領曾得過太-祖親賜的免死金牌外,並無一個臣子有過這樣的殊榮。

能得免死金牌者,必功勳卓著。

這個功勳卓著是個奇異的說法,要卓著到什麼地步,並無慣例。

但嶽北幽南征北戰,數次把金人打退,當此亂世,他也算得是功勳卓著了。

但即便有這樣的功勳,也到不了向皇帝討要免死金牌的地步。

趙構覺得很可笑,他竟然向他討要的東西是免死金牌,他即便真的給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賜下去的東西,這樣東西的作用終究還是保留在皇帝那裡。

那位被太-祖賜了免死金牌的將軍,到最後,不一樣在杯酒釋兵權中解除了職務,即便在離開太-祖後依舊惶惶不可終日,害怕這免死金牌反而成了催命符。

帝王要殺一人,即便有再多的免死金牌,也依舊可以殺你。

但嶽北幽的眼睛很平靜,就好像在告訴趙構,他能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了,他現在跪在這裡說話,正是他已經把一切都想到了。

很快,趙構就明白了他的平靜所爲何來。

沒錯,他即便賜了嶽北幽免死金牌,想要殺他也依舊可以殺他。

但是,這一刀下去的分量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嶽北幽得了免死金牌,他便是宋室身份最高的武將,將來他若要殺他,便需給天下和滿朝文武一個最好的理由,尤其是那些以嶽北幽馬首是瞻的武將,嶽北幽得了免死金牌後,他們的背脊也可挺得更直,若他將來肆意殺害嶽北幽,那些人絕不會安分守己。

就連當年太-祖都沒有殺掉拿着免死金牌的人,他趙構能做得到麼。

趙構想通了這點,氣得渾身發抖,衣袍一震,他從龍椅裡站起來,怒罵:“嶽北幽,你好大的膽子!”

嶽北幽不卑不亢,也一聲不響。

他的視線又移上去了幾寸,乾脆把話說完,“臣還要向陛下討第三個恩典,便是請求陛下不要降罪與此次助我們殺退金人的那些江湖人士,他們雖曾威脅過陛下,但也是爲天下蒼生着想,他們這次出了許多力,求陛下放他們平安歸去。”

趙構怒火中燒,宣幾名侍衛進殿,命他們把嶽北幽拖出去就地正法。

侍衛嚇個半死,手搭在嶽北幽肩膀上時,反而覺得自己快死了。

嶽北幽看上去卻依舊是個古井無波的模樣,不似往日在朝堂上每每與趙構據理力爭,最終敗與皇權之下的隱忍之態。

這時便輪到趙眘開口:“求父皇繞過嶽將軍,想一想嶽將軍這麼多年來的累累功績,莫讓城外的將士們寒了心。”

趙眘爲嶽北幽求饒,但他的話說得慢條斯理,一點不見緊張。

他最後那句話戳中了趙構的軟肋,逼迫趙構冷靜下來,現在是不能殺嶽北幽的。

趙構的手蜷縮在背後,他死死瞪着趙眘,更從他平靜的模樣中悟出了另一種意味。

嶽北幽的計劃是少不了趙眘的,因爲趙眘是儲君,當這位儲君被城外的幾路軍馬合力保護着時,纔是讓趙構最害怕的。

因爲他們隨時可以以某種名目逼宮,再讓趙眘黃袍加身。

趙眘是他親自立下的太子,他若登基,名正言順。

趙構此刻終於確定,嶽北幽和趙眘是有備而來,他們不是來找他談判的,僅僅是來讓他同意他們那些條件的。

侍衛從殿內退了出去,趙構高高地站着,但無形之中,嶽北幽和趙眘已與他齊平。

風透過步步錦穿過大殿,殿中的九枝燈碗吞噬着沉默。

趙構慢慢坐回了龍椅裡,他知道自己被壓制住了,這是從未有過的,讓趙構驚怒交加。

良久,趙構鐵青着臉色道:“除了這三個恩典,你還有什麼想要的,一併說出來。”

嶽北幽不動聲色地呼吸着殿外送進來的清爽空氣:“臣還要向陛下討第四個恩典,”他頓了頓,改口道:“不,應該說,臣要向陛下討一條人命。”

趙構彷彿能料到什麼,但還是問了一句:“何人。”

嶽北幽眼神倏然凝固,“秦相。”

趙構低沉地笑了笑:“秦相犯了何罪,讓你想要他的性命。”

這話明知故問,但趙構就是面不改色地問了出來。

嶽北幽早有準備,把懷內已經備好的東西雙手呈上,“臣要參秦相,這是臣羅列的十大罪狀,請陛下過目。”

趙構並不看,也不需要看,把它扔到手邊。

嶽北幽也無所謂他看或不看,他只是開出他的條件而已。

趙構看嶽北幽不再說話,他道:“你要向朕討的東西,都討完了?”

嶽北幽默認。沒過多久,響起趙構的笑聲。

趙構笑得頗爲癲狂,讓嶽北幽和趙眘都忍不住看着他。

他笑出了張揚之意,嶽北幽微微凝目,彷彿看到十幾年前,他大笑着誇讚他是少年英雄的時候。

趙構突然止住了笑,中斷地讓人措手不及,“嶽北幽,你向朕討要了四樣東西,那朕是否也該向你討要四樣東西纔算公平?”

嶽北幽以目光詢問他想要什麼。

趙構道:“朕絕不多要你的,只要四樣。其一,朕要趙眘留在宮中陪着朕。朕多日未見他,甚是想念,要與他敘父子之情。”

這也是趙構宣嶽北幽的同時,也讓趙眘進宮的原因。

嶽北幽正要說什麼,趙眘奪下了他的話頭:“父皇要兒臣陪伴,兒臣豈敢不盡孝心。兒臣自當盡心竭力,侍奉父皇。”

留在皇宮自然是危險的,趙構會怎麼對趙眘並不知道,但趙眘明白,他需要留下來,給趙構一個安全感。

不能一味地逼迫趙構,狗急了尚且跳牆,何況一國之君。

嶽北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壓下了胸中的話。

趙構開始討要第二樣東西,“朕答應你,不追究城外將士們的罪責,但朕不喜歡他們留在臨安。”

嶽北幽毫不猶豫:“只要皇上下旨饒了他們,讓他們迴歸守地,他們自然會打道回府。”

趙構神情鬆弛下來,他知道下面他要的兩樣東西,嶽北幽也會答應,“朕要向你討的第三樣東西,是朕的命。朕要那女子的解藥,解朕身上的毒。”

這個更不在話下,嶽北幽當即同意。

趙構等了這麼長的日子,終於等到了這句話,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解脫般地閉了閉眼睛。

少頃,他道:“這第四樣東西,不是朕要向你討要的,而是朕送給你的。”他慢慢斜過嘴角,道:“朕要送給你的,就是秦檜的命。”

嶽北幽看向他,趙構淡淡笑了一下,“你不是向朕要他的命麼,朕若定他的罪,便要令刑部徹查,如此一來,時日必定被拖長,朕看你是急於要他的命,那朕便不讓刑部定罪了,你大可直接去要秦檜的命。這樣一來,豈非簡單多了。你說秦檜十惡不赦,由你親自殺他,不是痛快得很麼。”

嶽北略感意外,低下頭,說:“是,臣遵旨。”

趙構這麼做,似乎沒有意義。

他既放手讓秦檜死,卻不經由朝廷禮制將秦檜定罪,而是讓嶽北幽去向秦檜下私刑。

但是怎麼都好,趙構這是答應了賜死秦檜,只不過多此一舉了一下而已。

朝堂上誰不知道嶽北幽和秦檜分庭抗禮,誰不知道秦檜狡詐、嶽北幽清正。

但這些年,陛下相信秦檜不信嶽北幽,如果把秦檜定罪,就代表趙構從前做的一切都錯了。

嶽北幽必須答應,因爲他怕其中會出現岔子,在刑部徹查的時候,讓秦檜又逃過一劫。

他要秦檜死,越快越好。

該說的話到這裡便說完了,嶽北幽忽然覺得,這場話將是他和趙構之間最後一次的深談,將來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候。

但這場話說來並不讓人覺得開心,因爲毫無真誠,更無掏心掏肺,一切都是算計,彼此制約,彼此牽制。

一切完畢之後,嶽北幽親自從趙構手裡接過了那面免死金牌。

雖小小一塊,但因是十足真金,很有分量。

嶽北幽的額頭與冰冷的地面相觸,“謝陛下。”

春意漸濃,宮內的百花俱都綻放,嫣紅白紫,樣樣好看。

嶽北幽和趙眘從殿內出來,由內侍在前頭引着,走到宮門前,趙眘止步,他答應了要留在皇宮,所以不能出去。

兩人便在宮門前分別,各自囑咐幾句,末了,趙眘的表情忽然一變,面孔微涼,聲音停住了。

秦檜正要入宮,他的轎子停在宮門前,手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無論如何,趙眘都是建王,身份尊貴,非秦檜能比得。

秦檜便停了一停,拜見過建王殿下。

“對了,”他回過身,看向嶽北幽,官袍在風裡搖曳,似乎是微微笑了笑,月色不明,風燈又黯淡,嶽北幽看得不是太清,“此番嶽將軍凱旋,本相還未恭賀嶽將軍,嶽將軍實乃我大宋的棟樑。”

嶽北幽道:“丞相過獎了。”他的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趙眘看到他這個動作時,呼吸微微凝滯。

父皇才答應了嶽北幽手刃秦檜的權利,所以即便嶽北幽現在殺了秦檜,也是理所當然的。

趙眘都看到了嶽北幽的殺意,秦檜怎麼會看不到,他歷來最擅察言觀色。

秦檜是一貫最惜命的,當年他被俘至金國,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才能活下來,並且取得了金人的信任,竟把他放回了故土。

這樣的人對危險最易察覺。

但秦檜並沒有露出慌張之色,須臾之後,嶽北幽的手也從刀上放開了。

因爲秦檜的轎伕悄無聲息地貼了上來,嶽北幽一直把眼神集中在秦檜身上,等他注意到的時候,那幾名轎伕已經緊緊站在秦檜身後了。

嶽北幽面色平靜,把殺意掩藏在了端正的眉骨之後,他穿梭過秦檜身邊,對那幾名轎伕視若無睹,目不斜視地走出了宮門。

看來他殺不了秦檜,陛下是不是因爲知道他殺不了秦檜,所以纔會答應把秦檜的命給他。

但是秦檜一定要死。

嶽北幽揚起頭,牆內一截枯枝冒了出來,上面未開一花,了無生氣。

在枝頭之上,他看到了臨安的月色,皎潔出塵,一副冰清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