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人藏身在巷尾, 注意着楚墨白和那人的交手。
其中一人對同伴打了個手勢, 同伴心領神會地點頭,然後衝了出去, 另一人緊隨其後。
楚墨白一眼認出,這月白色與小樓極爲接近的服飾,是天玄門的。
不止這兩人, 巷子的另一頭, 也出現了三個同樣服飾的天玄門弟子。
那與楚墨白交手的人顯然沒料到他們的出現,劍法微微停頓了一下,站定了身姿, 但表情與目光皆未變,彷彿多出來的這幾人也不過是多了幾個送死的而已。
楚墨白接收到了其中一個弟子向他遞來的眼神,他立刻明白了,心中有了計較。
但見一人的劍光閃爍, 六人同時向那名高手攻擊。
劍影四起,楚墨白縱身一腳踏上巷壁,擺出一個兔起姿勢凌空刺劍, 身上的血因此甩落出來。
那人當即也朝上縱身,接下了這一劍。
就在這時, “砰”然一聲重響,那人總算露出驚訝神色, 猛地擡頭,看到一人從牆壁上的窗口破窗而出,那人衣角臨風飄蕩, 劍光大亮,一個鶻落之姿,劍尖向下直刺而去。
柳明軒!
柳明軒破窗之後,那人當即想先避開,但楚墨白以及五名天玄門弟子把他圍堵在中間,他無路可退。
既無路可退,那就迎面格擋。
這人毫無懼色,接下了柳明軒這一劍。
柳明軒被對方的內力震開,喝道:“快走!”
弟子們先扶着受傷的楚墨白飛快離開,柳明軒也沒有多做糾纏,尋到機會,立刻閃身。
楚墨白周身發冷,頭暈目眩,隱約覺得自己被帶進了一座府宅,然後便是幾個弟子的說話聲。
他零星地聽到幾句,然後有人把他放在了牀上,突然,傷口一陣劇痛,他輕微低呼,把眼睛睜開。
“莫動,”柳明軒道:“這傷藥很管用,你忍着些疼。”
看到柳明軒沒事,平安回來了,楚墨白松了口氣,向他點頭,“多謝。”
說完他便暈了過去。
兩個時辰後,楚墨白醒來,天色已經微亮,半啓的窗戶外,他看到蒼白的天空。
等天光慢慢大亮起來,他有了力氣讓自己坐起來,突然聽到房門外柳明軒和幾名弟子的說話聲。
弟子們約莫是在說爲什麼要救楚墨白,掌門自己的病還沒好,爲楚墨白冒險出手,太不值得了。
當年楚墨白在金陵突然發狂,殺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天玄門也未能倖免。
現在楚墨白又是梅影的人,幫着梅影不知做了多少惡事,真不知掌門爲什麼要救他。
弟子們圍着柳明軒,在說到楚墨白時,都無好臉色,最後柳明軒揮手打斷了他們的話。
楚墨白本想出門的,但現在只好待在屋子裡。
等外面的人聲沒了,他閉起眼睛。
這座府宅是天玄門在臨安的秘密分舵,沒人知道。
第二天打探歸來的弟子帶回消息,城中有蒐羅的士兵,應該就是衝他們來的。
柳明軒暗自思忖,看來臨安待不了,他一邊想一邊輕輕咳嗽。
他原想去常州城幫秀秀的,但在中途又發病了,所以待在臨安以作休養,沒想到昨夜與那人交手更加重了他的病。
這時,楚墨白從屋子裡出來了,柳明軒回神,擡眸看他。
說起來,柳明軒與楚墨白已許多年不見。
當年,柳明軒對楚墨白就像親生兒子般,每次楚墨白到天玄門做客,他都極爲開心。
楚墨白向來優秀,做什麼都讓人刮目相看,柳明軒便時常拿他與柳長煙比較,一邊覺得自己兒子不爭氣,一邊說要是能有楚墨白這麼個兒子那就好了。
柳長煙就經常被他氣到,懷疑自己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幾年過去,沒想到再見面時,柳長煙已經死了,楚墨白也再不是當年的楚墨白,柳明軒忽覺一陣心痛,竟不知該與他說什麼。
看出楚墨白欲言又止,柳明軒道:“怎麼了?”
楚墨白低聲:“可有傷藥嗎?”
柳明軒一怔,“不是在屋子裡嗎?”
楚墨白不說話。
柳明軒轉念一想,便知是怎麼回事了。
一定是弟子故意拿走了屋子裡的傷藥,沒給楚墨白留下。
柳明軒覺得他們太過幼稚,想着等一下去教訓他們一頓,連忙起身叫弟子把傷藥送來。
弟子不情不願地把藥遞到楚墨白手上,意思是讓他自己動手,他們可是不會爲他療傷的。
楚墨白握住了那藥瓶,道了聲謝謝。
回到屋子裡,燭光下,楚墨白徑自扯開衣衫。
他那傷口在左臂外側,要給自己上藥着實吃力了些,況且他右手已經用不了多少力了。
門在這時開了,柳明軒走進來。
他帶進了一陣風,燭光明明暗暗。
楚墨白擡起頭,手上的動作微頓。柳明軒看他一眼,把門闔上。
柳明軒還在思索自己救他是不是一個錯誤,不由道:“你爲什麼會在臨安?”
楚墨白把藥瓶放下,開始纏繃帶,他的動作不太利索,被柳明軒看了出來,忍不住奇怪。
昨夜交手他就發現了,楚墨白內息紊亂,好像是有內傷在身,而且因爲用的是左手,劍招也變得生疏。
柳明軒原想給他看一下傷,這時楚墨白張了張口,把爲何來臨安的原因如實道出。
這一番話說完之後,柳明軒坐在椅子裡,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楚墨白知道柳明軒在想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他沒有多做辯解,在他看來那是毫無意義的。
他當年殺六大派的人是真,他沒有救青城派導致青城派被滅門也是真,他不想抗辯自己做過的事。
安靜了一陣,柳明軒突然指着他的手臂:“那是什麼?”
楚墨白隨之低頭,他裸露在外的臂膀上,有一塊赤褐色的血斑,周圍的一圈皮膚微微泛紅。
他不動聲色地把袖子拉下來,蓋住了那個地方。
柳明軒道:“墨白,你……”
柳明軒一脫口,叫的還是那聲墨白,但他此時此刻,實在不知該對楚墨白說什麼。
楚墨白的話可不可信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這麼長時間沒有見到他,楚墨白變了很多。
柳明軒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起身關門而去。
他離開後,楚墨白又把袖子撩了起來,盯着那塊血斑,目光如能把它戳一個洞。
然後他褪去了肩頭的衣領,像存了什麼僥倖的心理,手指輕輕地摸到後背,眼神更黯了。
那裡,和他的手臂一樣,也有一塊凸起的血斑。
楚墨白猜出這血斑的出現和他體內日益紊亂的壞字經有關,他知道他的身體正在被壞字經摧毀。
只有兩個辦法可救,吸功,散功。吸收別人的功力,越多越好。或者散調自己的一身功力。
當時洛小花自願給他吸了一點,令他得了幾天的安適,但在那之後,他就再無吸過任何人的功力了。
至於散功,他不能吞化功散,他還需要這身武功。
門外響起了柳明軒的聲音,他在與幾個弟子說話,吩咐他們在臨安城中走動時喬裝改扮,務必小心謹慎。
這些年楚墨白身在梅影,給二十一派聯盟秘密送去過很多關於梅影的消息,讓他們避開了很多危機。
但這些沒人知道,他身在梅影,行事必須小心,決不能暴露自己。
天玄門的人對他不假辭色,因爲他們不知道自己爲武林正道做過些什麼。
楚墨白輕輕地想,所以他們纔會這樣對他。
可是知道了之後,真的就可以改變了麼,現在柳明軒已經知道了,那他就一定會爲他正名麼,他會告訴全江湖的人,楚墨白是好人,他不是梅影的走狗,他在梅影是爲了弄清慕秋華與秦檜的關係,找到他們勾結金人的證據,以及給武林正派傳遞消息。
會麼。
當年他殺的那些六大派弟子,那一筆筆血賬,歷歷在目。
有很多時候,你走錯一步,這一步將會永遠記在你的人生裡,乃至於你將來做了許多事來彌補它,但終究無法讓人忘懷你曾經犯下的錯。
曾經他做過很多正義之事,也救過很多人的命,可一旦做錯了一件事,曾經再多的好也被抹殺,從此被打入深谷。
世人大多都是仇記得牢,恩忘得快,這是莫可奈何之事。
楚墨白輕輕低下頭,他一揚手,掀滅了燭火。
門外的柳明軒周身一暗,轉過頭,看到背後的房間一片漆黑。
第二天,柳明軒開始安排撤離臨安,幾名弟子先後喬裝出城,他自己和楚墨白殿後。
傍晚時,柳明軒僱來一輛馬車,楚墨白坐在車內,由柳明軒趕車。
來到城門口,侍衛掀簾看了看,見楚墨白一張臉毫無人色,還在咳嗽,晦氣地連忙把簾子放下了,揮手讓他們出城。
來到城郊,與弟子們會合後,一路快馬揚鞭,兩天後便到了下一座城鎮。
弟子買了些糧食補給,幾人在城中歇過一晚。
當晚楚墨白向柳明軒告辭,準備與他們分道揚鑣。
他身上的傷還沒好,柳明軒擔憂:“你要去哪兒?”
楚墨白早已想好自己的去處:“獨鬆關。”
柳明軒驚訝地擡眉,“那裡不是正在打仗嗎?你去哪兒做什麼?”
楚墨白道:“助宋軍一臂之力。”
“你——”柳明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楚墨白纔給趙構送完證據,趙構不收,他便對趙構死了心。路上聽聞獨鬆關快要撐不住了,他便有了這個主意。
柳明軒給他指出一條明路,“你現在應該好好養傷,你內傷外傷一大堆,尤其是內傷,你那門武功古怪得很,再這樣下去,你身體會倒下的。”
楚墨白低下了頭,沒有再說話。
柳明軒知道他一貫執着,決定的事從不改變,他嘆口氣,搖搖頭。
柳明軒不知道常州城發生的事。因爲楚墨白帶去的一條錯誤消息,致使常州險些被金兵攻佔。
楚墨白極爲內疚,他一定要做些什麼,彌補這個過錯。
翌日客棧前,他與柳明軒作別。
冬末的陽光出奇的好,一彎光禿禿的柳樹開在街上,尚不到初春,結不出半點翠色,且沾了無數來往過客打馬過時的塵土,一派蕭索伶仃模樣。
楚墨白道了聲後會有期,策馬遠去。
柳明軒目送他塵土飛卷,越行越遠。
天空突然有一大片濃雲移了過來,遮蓋了陽光,一剎的陰暗不知爲何,讓柳明軒心裡微微驚悸。
他捂着胸口咳了幾聲,突然之間,竟有種訣別之意。
他看着楚墨白不停地向西向西,直到馬蹄濺起的塵土重新安分下來,楚墨白的身姿也已在視線中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