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兵, 嶽北幽始終懷有疑慮, 但趙眘和諸位將領都覺他考慮太多。
嶽北幽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該再有疑慮, 可多年在戰場上拼殺的直覺叫他始終有一絲不安的感覺縈繞心頭。
嶽北幽的感覺是對的。
楚墨白查出那糧倉所在時,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在他身邊,那人便是洛小花。
洛小花說自己要將這裡的事情了結掉, 然後再離開。他所謂的了結便是要爲宋軍打探出糧倉所在。糧倉的位置哪怕是在金營裡也只有少數幾人知道, 五護法中得悉真相的人只有伏阿。
楚墨白和洛小花兩人花費了不少時間查到了這個位置,兩人決定,由楚墨白入常州城告知嶽北幽真相, 洛小花留在金營裡爲他瞞天過海。
江重雪一行出城之後,快馬迎風,寒冷刺骨。
待來到倉營時,江重雪率先便覺出了不對勁。
倉營的守衛極少, 與他前次來時完全不同。
待殺了幾個金兵檢查之後,發現糧食和輜重都被搬走了,裡面什麼都沒有。
江重雪緊蹙雙眉, 一陣風颳過的時間裡,他想通了, 臉色發白。
金人的目標根本不是他們,他們料到了江重雪一行會來打糧倉的主意, 故意留下一個空殼子。
他們的目的是想把這些江湖人調開,繼而對付趙眘和嶽北幽。
千算萬算,江重雪一直在猜測他們會在這裡遇到埋伏, 所以格外小心謹慎,已預備好了會有一場惡戰,但怎麼也沒算到,埋伏根本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另一片戰場上。
金人的目的,是調虎離山,從而進攻常州城。
可惜江重雪想通時已晚了,四十里外的戰場已漫天血腥。
趙眘失了馬匹,正被金人們圍堵。
他與嶽北幽衝散了,保護他的親兵只剩寥寥三四個,鎧甲被血。
好在一名將領來得快,衝開了敵陣,重新扶趙眘上馬,趙眘尚未坐穩,那將領寬大的手掌往馬屁股上一拍,連人帶馬瞬間竄出一丈多遠。
屍橫遍野,馬蹄就這樣在無數具屍體上踐踏着,迎面刮來的風能把人皮肉凍傷。
趙眘眼眶殷紅,整張臉緊緊繃着,身體裡滾着一團炙熱的火。
金人以殘兵做前鋒,故作衰弱,在他們強攻之下轉身便逃。
窮寇莫追,關鍵時刻,他竟忘了這兵家大忌,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想到江重雪那裡必已得手,故沒有留後路,不顧阿幽的勸阻,一心追擊,追至這處峽谷中,便遭受了金人可怕的伏擊。
是他的錯。
趙眘把牙關咬得生疼,忽然擡手,勒住了一路疾馳的馬匹,馬兒猛地剎住。
趙眘想回去,可他又怕回去之後,又要諸將保護,豈不是拖累他們。
正躊躇不定,這時,前面不遠之處突如其來地擠進一抹黑影。
說是突如其來,因爲趙眘一直目視前方,根本沒看到任何物體的移動,而那黑影突然就憑空而現了。
消失許久的慕秋華以一種翩翩君子的姿態站着,右手背在身後,那隻手上失去了兩根手指。
他衣袍在狂風裡不停翻滾,他看到趙眘驅馬而來,手從袖子裡伸出,手掌異常蒼白,如覆冰霜。
慕秋華眼睛極銳,看到趙眘面露驚恐,急扯住繮繩意欲轉過方向,他在這時一掌推出。
化雪手的掌風威力十足,駿馬竟然直接被掀飛,趙眘從馬上摔下,胸口一陣悶痛,在半空中便吐出一口鮮血。
被擊飛在地後,臟腑的疼痛感也一併襲來,他在那個當口竟能覺出自己至少斷了兩根肋骨,就像摔在了萬丈冰窟裡,全身簌簌發冷。
“我勸殿下不要亂動,”慕秋華一步步走到趙眘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淡笑道:“中了我的化雪手,動的越多,死的越快。”
趙眘爬不起來,慕秋華近一步,他便用背脊蹭着地面後退。
終於,慕秋華不往前走了,露出一個輕笑,“原想看着你死,不過我沒那空閒,罷了,送你上路吧。”
趙眘瞳孔驟縮,慕秋華一掌劈向他天靈蓋,他猛地把眼睛一閉。
但死亡未至,下一刻,忽然聽到這人溫潤的聲音,笑嘆道:“好徒弟。”
趙眘猛地睜眼,看到一人將慕秋華的化雪手硬生生接下了。
慕秋華微笑看着那隻肌膚瓷白的手,輕輕擡頭。
楚墨白硬是用內力抗住了化雪手的威力,但臉已微微扭曲。
慕秋華故作不解:“墨白,你這是做什麼?”
楚墨白對上了他的目光,他看到慕秋華眼中不加掩飾的笑意,心中悲憤之情愈盛。
慕秋華太瞭解他,洞悉地道:“爲師還未多謝你,若不是你去通風報信,我們豈有今日的大捷。”
這句話將楚墨白說得崩潰,楚墨白低吼了一聲,拔劍划向慕秋華。
這一劍是小樓劍法,慕秋華識得,他右手一擋,化解了朔月劍的劍氣,內力震出之後,楚墨白擡起左手阻擋,他左手上握着劍鞘,“叮”地一聲,銀鞘碎裂。
楚墨白中了化雪手,本該先化解寒氣,但他不管不顧,催逼着內力招招都對慕秋華下了死手。
慕秋華起初只是防守,五十招過後,不得不改爲進攻。他這裡一進攻,用了八成功力,不消一百招,楚墨白便開始爲他掣肘。
迅雷不及掩耳的交手中,楚墨白眼角赤紅,太陽穴隱約作痛。
慕秋華原來一直都在常州,可是,他又怎麼會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把糧倉位置泄露給了趙眘和嶽北幽?
楚墨白忽然渾身冰冷,他猛地擡頭去看慕秋華。
他是在常州城中麼。
楚墨白被這個想法激得皮相生涼。
慕秋華一直都在城中,窺伺着趙眘他們的一舉一動,也許在他冒了諾大風險孤身去常州城的那個夜裡,慕秋華正在暗處注視着他。
楚墨白的手無法抑制地一抖。
慕秋華還有心情談笑風生,指責道:“對師父下殺手,可知何罪?爲師從小是怎麼教你的,禮義廉恥,天地君親師,你都忘了嗎?”
楚墨白的手指禁不住地發抖,連帶着全身都處在一種不可剋制的狀態裡。
他想讓慕秋華閉嘴,他簡直一個字也不想聽他說。
這時,背後一道凜冽的氣息迅速襲來,楚墨白認出這是誰人身上所攜,當下便要回身,可惜前有慕秋華在,不容他分神,隨即後背便被擊了一掌,也是化雪手,楚墨白一直強忍的內息瞬間紊亂,他向前衝了幾步,幾乎要撞上慕秋華。
慕秋華在那一剎忽然收手,甚至好心地扶了一把楚墨白,讓他不至於跌倒。
背後的伏阿看到那一幕,脣線不自覺地緊繃。
楚墨白勉強站穩,詭異地盯着慕秋華。
慕秋華微笑:“墨白,我辛辛苦苦教導你,怎能讓你這麼輕易就死了,你是我的好徒弟,我怎麼捨得。”
楚墨白怔道:“不捨得?”
慕秋華笑得溫情脈脈,“當然。”
楚墨白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叫他:“師父。”
他聲音喑啞,慕秋華都泛起憐惜。
但是慕秋華看不到被髮絲擋住的楚墨白的眼,裡面一片冷凝,絲毫沒有溫度。
那一聲師父話音方落,楚墨白毫無預兆地一掌拍在慕秋華胸口,慕秋華急退!
爲時已晚,他結結實實地受了楚墨白這一掌。
但卻是楚墨白俯下了身,劍尖抵地,蒼白脣角洇出一縷血絲。
楚墨白這一掌傷人自傷,他先後受了慕秋華和伏阿的兩次化雪手,內傷已深,本不該再運功。
伏阿大怒,衣袂向前掠去,手掌劈向楚墨白頸項,卻被慕秋華喝止:“住手!”
“師父!”伏阿咬牙切齒,但還是聽話地把手掌懸在了半空,沒有劈下去,“他竟然敢對師父動手!他死不足惜!”
慕秋華冷下了臉色:“他死不死,由我說了算,不是由你。”
伏阿把那一掌收攏爲拳,手指並得極緊,被慕秋華這句話說得臉上血色全無。
楚墨白委頓在地,嘴邊的血越滲越多,卻不料在此時刻,體內的壞字經還要給他雪上添霜,真氣亂碰亂撞。
慕秋華注意到了他的失常,看着他的臉青白一陣,面頰上冒出絲絲縷縷的黑霧。
“我告訴過你,怎麼抵禦壞字經破壞身體,你看看你,怎麼就是不聽?”慕秋華嘆息道。
楚墨白渾身一顫,慢慢擡起頭,慕秋華像料準了他沒有力氣再打他一掌,故毫無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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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華俯身下來,手從楚墨白的下頜移到了他的右肩,他手上猛一用力,楚墨白痛極大叫,手裡的朔月劍鬆開,輕輕墜地。
右邊的肩骨再次斷裂,這是慕秋華第二次捏斷他的骨頭。
那個地方當初不知花費了多久,才總算養好,而自從斷過一次後,時不時地便會隱隱作痛。
這太痛了,痛得幾乎要把全身撕裂。
楚墨白劇烈地呼吸,不停地顫抖。人極痛之下,喊聲便不絕。
慕秋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仍止不住楚墨白的嘶喊從他指縫間漏出來。
當初楚墨白被六大派圍攻,是慕秋華把他從小樓的戒律堂救出。
他那時傷得太重,春風渡消失,慕秋華便把一部分的壞字經真氣封存在他體內。他傷好之後,知曉了自己永遠地失去了春風渡,便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了壞字經上。
他知道那不是什麼好的武功,但唯一能與慕秋華對抗的,也許就是壞字經了。
直到他開始修習壞字經後,慕秋華才把這門武功的缺陷告訴給他,但那時已爲時晚矣。
不久之前,楚墨白便開始覺得壞字經在體內肆虐,讓他覺得身體隱隱作痛,而逐漸的,那痛意越來越深刻。
慕秋華沒有提早告訴他,自然是故意的。
此刻,慕秋華疼惜地摸了摸楚墨白的頭髮,說:“華山血案之後,你日以繼夜地用春風渡爲我療傷,幾乎耗盡自己的心血,也要救爲師,讓爲師好生感動。當初的華山血案,我一人對四人,終究吃力了些,殺了陳秋梧後,我體內的壞字經便到了臨界點,就像今天的你一樣,所以我很明白你的痛苦。當時我便想,該如何是好,我想啊想,終於被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何必去吸收其他人的功力,那多費精力,我身邊不是有一個好徒弟麼,他身上不是有天下至正至綿的春風渡麼,”慕秋華訴說的語氣十分開懷,笑道:“春風渡可真是一門好武功,這些年,還要多謝我的好徒弟,一直在傾盡全力地爲我療傷,助我的壞字經更上一層樓。”
哐啷,楚墨白握不住朔月劍了,他嘴脣輕微地開合,像要吐出什麼話語,但沒有力氣說。
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之際,楚墨白的眼神露出了片刻的迷茫。
慕秋華一手將他帶大,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你在說‘爲什麼’嗎?”
疼痛尚未過去,楚墨白還在發抖。
慕秋華卻在此刻,露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陰沉笑意,笑得甚是憤怒,讓旁觀的伏阿愣住。
師父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殺人的時候可以笑,生氣的時候更要笑,但從未有哪一刻,見他表現出這樣的憤恨。
“因爲一個人,”慕秋華道:“一個一身乾乾淨淨,絕不染片葉污泥的人,”他突如其來的擡起頭,問伏阿,“你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人嗎?”
伏阿呆了一下:“不信。”
“可的確是有的,就那一個人,這世上就那一個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慕秋華控制不住地冷笑起來,手指微微顫了幾下,“所以,我很想看看,若我把一個人培養得高潔無暇,然後再親自把他摔進污泥裡,到時他還能不能保持那種令人髮指的乾淨,”他又摸上楚墨白的頭,“好徒弟,多謝你讓我看到了,不過,”他驀地又把手收回來,語氣一剎變得冷硬,“那個人已經死了,他不該死,他就算要死,也該是死在我手上。可他死了,他死了。可惜你終究不是那個人,而且,你比他沒用多了。”
慕秋華習慣於給人一顆糖,再給人一巴掌,“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留在聖教的用意麼,你以爲自己只要練成壞字經就可與我抗衡了麼,天真。你還以爲你是原來那個高高在上的楚墨白麼,你早就不是了,你和我一樣,我們都該是殺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耗盡心力,他的右手廢了,只能用左臂撐着地面,說一個字:“不。”
“真的嗎?”慕秋華將他看透,大笑起來,“真的不是嗎?你可還記得你當年在小樓山腳下,殺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嗎?又殺了多少武林同道?你不是從不殺正派之人的嗎?難道他們誤會你了,你就要殺了他們?你可知道你當時下手有多麼狠絕嗎?”
楚墨白匍匐在地,一邊拼命壓制疼痛,一邊死死地盯住地面。
“還有青城派呢?”慕秋華輕笑着道,“何時攻打青城派是我一早便決定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怎麼不去通知他們,怎麼不去救青城派,而是眼睜睜地看着青城派上下被屠戮殆盡?”
楚墨白的手指在虛空中抓了幾下,終於,給他抓到了,他的朔月劍。
朔月,朔月。
兵器譜上評朔月“月不出雲,天下混黑。清越朗朗,一身正氣。”
楚墨白抓到了朔月劍,就像抓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慕秋華的話切中了他的要害,讓他全身發抖,唯獨握着朔月時,他能有一些喘息的力氣。
“朔月劍,”慕秋華微微笑着,想把這劍從楚墨白手中取走,奈何楚墨白握得緊,像長在了他身體上,一時難以分離,慕秋華笑道:“不錯,這劍就該你拿,這世上沒人比你更適合朔月。你知道朔月之名何來麼,‘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朔月之日,不見其月,天下漆黑,渾然無狀,這就是朔月。”
慕秋華湊近楚墨白臉頰,低語,“你和朔月一樣,一片漆黑,無光無茫,所以你就該活在黑暗裡,以朔月劍殺盡天下人。”
楚墨白驀然睜大了眼睛,胸腔裡發出散碎得不成樣子的低鳴。
不。
不是這樣。
從前慕秋華不是這麼告訴他的。
“朔月之日,天下無月,世間漆黑無狀,爲何要將此劍命名爲朔月?”
“因爲朔月劍一出,可掃清濁黑,還人間光明。墨白,天下紛擾,爾虞我詐,故世人皆苦。俠之大者,就該行走與人世最漆黑之地,以手中長劍,破開漆黑。創此劍者,正是爲此信念,故將此劍名爲,朔月。”
彼時的少年骨肉未豐,但眉宇裡已如白雪潔淨,不沾絲毫污穢,微微笑道:“多謝師父,徒兒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麼。
那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爲什麼要殺六大派的人。爲什麼不去救青城派。爲什麼陸蘊爬到他腳邊的時候,他一點要救他的心思都沒有浮起。
慕秋華慢慢站了起來,把最後的話告訴他:“我的好徒弟,你知道你的結局會是怎樣麼。你會揹負屠殺六大派的罵聲,揹負讓宋軍失敗的惡名,成爲一個千古罪人,你會被世人唾罵,你會痛苦而死。”
楚墨白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連他一直執着的那個不字,都無法從他嘴巴里聽到了。
慕秋華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有了某種愉悅的笑意,“伏阿。”
伏阿呆在一旁,很久沒有言語,此刻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慕秋華嘴巴里傳出,驚得他倒退一步,才發現自己背脊上不知何時已被流下的冷汗浸透。
他屏着呼吸,呆呆望着慕秋華。
慕秋華用一種從未對伏阿展現過的溫柔眼神看着他:“殺了他。”
“誰?”伏阿茫然。
是趙眘,還是……
“當然是楚墨白,”慕秋華微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殺他,不是麼。”
伏阿驚訝:“殺了楚墨白?”
慕秋華點頭。
伏阿以爲自己產生了錯覺。
師父待楚墨白如天上之日,自小把他捧在神壇上,而把他扔到了漆黑裡。
誰都知道慕秋華有兩個徒弟,可誰知道他的存在呢。
現在,他終於可以殺了楚墨白了。
伏阿舔了舔嘴脣,他看着慕秋華,敬畏地顫抖。
慕秋華一手按住了他的肩,伏阿忍不住害怕,怕他會用力,把他的肩骨也捏斷。
“伏阿,殺了他,”慕秋華道:“現在我只需要一個徒弟,你殺了他,以後就叫我師父。你一直覺得我虧待了你,其實你纔是我真正看重的那個。我教過你,好的東西只要有一個就夠了,你就是那一個,我又何必再要一個楚墨白。”
伏阿輕微地喘氣,慢慢點了點頭。
他的手從袖子裡伸出來,猛地一甩,內力正要迸發。
前方峽谷之間卻忽有馬蹄聲飛快奔來,先有一騎當先,那一騎之後,隔了一段距離,還有數十匹馬緊隨其後。
慕秋華驀地擡頭,當先的那匹馬還在遠處,馬上的人卻已飛了起來。
慕秋華眼中染上了赤紅之色,以及一閃而逝的金色刀光,他一閉眼的空隙,那襲身姿已近到他面前。
江重雪攜金錯刀而來,照他面門一刀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