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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有風把匣子放在地上, 半蹲着在一沓沓的紙上尋找。

他眉頭微蹙, 精神集中,沒有顧到周圍那圈人異樣的神色。

機關城魯家消失在人們視線裡已經有十餘年了, 據說今歲的初春,機關城失火被焚,已成斷壁殘垣, 至於機關城裡的魯家, 則消失不見了。

這樁事傳到江湖上的時候,正值天玄門出事青城派被滅,各派爲了應付梅影而自顧不暇, 基本無人在意這早已消聲滅跡的魯家。

此次同行,魯有風也極其沉默寡言,基本不與人說話,也是在江重雪的介紹下, 他們才知道這竟然是機關城的家主。

“找到了!”魯有風抽出其中三張千機圖,展示在他們面前,“就是這個。”

衆人定睛看去, 便就是諸葛弩的圖形紙。

從形狀和大小來看,紙上所畫基本與梅影所造的諸葛弩如出一轍。

魯有風平淡地向衆人敘述起梅影所用機關的精妙之處。

這連弩真正的名字叫做六十四弩, 如今天下所有弩類機關,皆始於公輸一門, 六十四弩是公輸班所造,一共可發六十四箭,當初公輸班在六十四歲高齡時製造出此弩, 便乾脆以六十四命名。

戰國時期戰亂頻發,六十四弩如果被用於戰場上,當無往而不利,多國君主都想以高價讓公輸班把製造六十四弩的機關圖交出,公輸班爲免生靈塗炭,便將六十四弩的製作過程全部封存了,以後便一直保存在魯家。

千機圖上所畫的六十四弩非常精確,從長度到高度到大小,都有確切的數字。

上面同時也寫了它的破綻。

在弩身內的某一處,有個圓形機括,大約三寸來寬三寸來長,這個機括一旦被毀,就會率先連累弩機,進而使弩臂失靈,難以再射出箭矢。

包括那戰車,叫做夜燕子。夜燕不是指燕子,而是指蝙蝠,是蝙蝠的別稱。

此車當年是被造來用於開山鑿石的,因爲形狀像蝙蝠,公輸班便取了這個名字。

驅使此車需用兩人,車上有一個銅板大小的銅鏡,就是用來視物的。

溫小棠聽到此,疑惑道:“只有一個銅板這麼大?即便望出去,視野也極小。”

魯有風道:“你可知道燧銅鏡嗎?”

“你說的可是五代時的一本古籍《古今注》,”溫小棠揚起眉頭,“那上面有寫:“以銅爲之,形如鏡,照物則影倒,向日則火生,謂之燧銅鏡也。”聽說這種鏡子不止可以讓光線透過它,而且照物是倒着的。”

“沒錯,這種鏡子便是先祖所造,”魯有風慢慢說着,“先祖創造出了一種照物倒着的鏡子,又創造出一種照物時可以放大物體的鏡子,我也不知他究竟用的是怎樣的原理,總而言之,夜燕子車上的小孔,便裝有這種奇怪的銅鏡,裡面的人從這孔中望出去,外面的視野會放大數倍。”

溫小棠感慨:“公輸先生真是聰明絕頂。”

這孔鏡便是破綻,因爲夜燕子是精鐵所造,刀槍都莫能近它,唯獨這個孔是薄弱之處,只要刺中這個孔,便會讓車裡的人失去外面的視野,他們便無法看到外面的情況了。

魯有風一邊按照他的描述不停地翻閱千機圖,一邊再一一把破解的方法告訴他們,幾乎說了有一個時辰後,在場的幾人皆覺震撼不已,魯有風也慢慢停下了話語。

魯有風說完之後,嶽北幽請求他把這千機圖暫時給他,他需要把這些圖多繪製幾份,發到每一個士兵手上,讓他們知曉梅影機關的秘密,這樣在戰場上,宋兵將可以不再懼怕這些機關。

魯有風臉色黯黯的,把那千機圖交給了嶽北幽。他心中其實不願,但人已千里而來,他不能在此刻反悔。

嶽北幽撤掉了之前所有的部署,重新安排兵力佈防,常州四門的守將已死其三,由嶽北幽重新換上新的將領,而他自己則鎮守最重要的東門,並將岳家軍安排爲主力軍,分佈四門之中。

兩淮的各地兵馬都在各自應敵,無法相互援助,常州是重中之重,若能將完顏摩擊退,才能騰出兵力去救援其他兩路宋軍。

其他兵馬借不到,嶽北幽便將附近各府的運糧軍、防備軍等都調動起來,令常州刺史立刻安排他們朝常州城奔赴。

至此,常州上下,能用得上的兵力幾乎一個不差,都被部署完畢。

這可說是完全的破釜沉舟了,嶽北幽甚至沒有去考慮萬一戰敗之後該如何省下一部分的兵力護着當地的官員們和百姓們逃走,他沒有想過失敗,他只想贏下這場仗。

此仗輸不得。

嶽北幽把手上的雪花拍掉,身上的鎧甲一片清寒。

衆人隨他仰頭,看到夜色是無盡的漆黑。

兩日之後,雪下得更大。

金人的兵營紮在常州城外三十里,營地裡的人也注目到了這場聲勢浩大的雪。

梅影與金兵雖住在同一個營地裡,但他們是江湖人,自成一格,並不與那些金人多加接觸,一切事宜都由慕秋華代爲說話。

這幾天慕秋華不在,便都交給了伏阿。

洛小花不在大帳內,下這麼大的雪,他還一個人蹲在外面堆雪來玩,似乎是十分無聊的樣子。又拿手去掀帳簾,弄得風雪不停地往大帳裡灌,裡面很快伸出來一隻腳,嫌棄地把他踢走。

洛小花被踢翻在雪裡,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在積雪裡蹭了蹭。

有兩個人的聲音在大帳裡響起,“掌教在何處,都兩天不見他了。”

說話的是陰公鬼母,伏阿道:“掌教自會回來的。”

說了等於沒說。兩人也只好打住。

楚墨白靠在大帳的簾子旁,和帳外的洛小花背影相貼,只隔着一層帳布,聞言微微垂下頭。

慕秋華從前天就消失了,一直到現在也未歸。

他去了哪裡,在做什麼。

楚墨白隱隱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這時,蒼穹裡一隻禿鷹盤旋着飛過,發出鳴叫,洛小花擡起頭,望着天上濃稠到化都化不開的夜色,以及稠密的大雪。

過了沒多久,楚墨白走了出來。

洛小花心有靈犀地跟在他後面。

兩人走到一處無人之地時,前面的楚墨白先行停下,他轉過頭來看着洛小花。

洛小花微微一笑,覺得楚墨白有話要跟他說,等着他開口。

可等了老半天,等得他快斷氣了,楚墨白也沒說話。

所以說,他就是討厭和寡言的人在一起,這種人就好像總覺得別人能從你臉上把什麼都讀出來,所以他什麼都不用說。

洛小花忍不住了,問:“楚墨白,你爲什麼還在這裡?”

這話問得奇怪,楚墨白神色不變,把他的問題丟還給他:“那你又爲什麼還在這裡?”

“我是要走的。”洛小花揣着雙臂,靠在一杆金國的旗子下面,隔着雪花望着楚墨白一雙剔透明亮的眼睛,“等這裡的事了結了,我就會走。那你呢。”

楚墨白冷淡地道:“等這裡的事了結了,我也會走。”

洛小花撲哧一笑:“是麼,那看來我們的目的可能有些相同。”

“哦?”楚墨白只說了一個字。

洛小花突然把眉毛一提,笑道:“楚墨白,我有一個提議。”

楚墨白看他笑了,便知道了他想說什麼,他竟也微微有了笑意:“我也有一個提議。”

洛小花大笑了幾聲,他笑,是因爲他覺得他和楚墨白想到了一起去。

洛小花的身體隨意地歪着,站沒站像,但他說話的語氣堅定,眯着眼睛,雪花融在他的薄脣上。

某刻裡,楚墨白忽然明白了,洛小花已經不再迷茫。

他似乎已經找到了未來的路該如何去走,他如今還留在這裡,只因爲和他一樣,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洛小花已經明白自己該做什麼,要做什麼。

凌晨的時候,洛小花踢着雪,哼着曲子,心情頗好地走去睡覺。

走着走着,便看到未染站在不遠處,看着他。

他嘴巴里的曲子中斷,腳也停下,笑哈哈地向她一招手,“喲!”

他嬉皮笑臉,但未染的臉色淡淡的,不像往常,洛小花慢慢收起了笑意,覺出不對。

未染道:“你要走了?”

洛小花心裡咯噔,未染聽到他和楚墨白說話了?

他抿着嘴脣,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未染撫了撫發端,柔媚一笑:“你怕什麼,我隨口問問罷了,又不是要去掌教面前告密,你和楚墨白說的什麼,我可一個字都沒聽到,只聽到一句‘我是要走的’。”

洛小花輕輕低下頭,很久,他才說:“嗯,我是要走了。”

未染簡單地答:“哦。”

洛小花古怪地擡起頭:“你沒什麼話要跟我說麼。”

“我有什麼話要跟你說,”未染笑道:“你走你留本就是你的事,難道我還能捆住你不成。洛小花,你可要記得,我從來沒有捆住過你,也從來沒有勉強過你,你做什麼都是你自己的決定,關我屁事。”

洛小花苦笑,“對,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

未染冷哼:“知道就好。”

說完,她轉身離開,留下一句話給他:“如果你決定要走,就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洛小花一怔,繼而苦笑之色更濃,嘆了口氣,手指撓着頭。

未染好像很大度,放他離開。

可她又如此小氣,非要留下最後那句話。

未染終究不肯原諒他。

洛小花一點也不怕冷似的站在雪地裡發呆,等着這漫天大雪把他塑成一個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