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眘轉過頭時, 眸光從黯淡變得清銳, 他看到嶽北幽,想站起來, 但跪得久了膝頭麻木,嶽北幽快步到他身邊,把他扶起。
趙眘冷得渾身沒有一絲溫度, 臉色清白, 身體在抖,噙了一點虛弱笑意看到了江重雪和周梨,以及他們身後的幾人:“兩位說到做到, 令我敬佩。”
周梨見他雙腿打顫,不知他跪了多久。江重雪一手按上了趙眘的肩膀,趙眘便覺渾身開始熱了起來。
嶽北幽道:“殿下爲何在此?”
趙眘笑道:“那嶽將軍爲何來此?”
嶽北幽頓了一頓,“爲天下安危而來。”
趙眘呼出一口寒氣, “本王也是。”
嶽北幽看出他臉色不好:“殿下在這裡跪了多久?”
“兩天。”趙眘說,面色在春風渡下微微透出了一點生機,微笑:“父皇不肯見我, 我便只好等着。還好,嶽將軍竟來了, 看來我不用再繼續等下去了。”
嶽北幽搖頭,“臣此去要做的事, 是冒犯天顏的死罪,殿下不可和我一起去。”
趙眘微微擡起眼簾,氣度愈發清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臨安若失,我亦不能倖免,到時還有什麼死不死罪之說。與其亡國而死,倒不如現在和將軍一起去冒犯一下天顏。”
嶽北幽張了張口,胸腔裡的熱意更濃,他緊握住趙眘的手。
趙眘斂着眉目,似乎已下定決心,一雙眼睛透出鋒利的光芒。
於是嶽北幽點頭。
御前侍衛拔刀相向,把他們圍了起來。
殿內的天子昂起眉頭,這些年來,那個讓他聽到便要頭疼的聲音再次響起:“臣嶽北幽,求見皇上。”
趙構手裡的筆啪嗒掉落,墨跡在紙上洇開數朵黑雲。
他震驚地回頭去看殿中的另外幾人。
那些大臣們的臉也和天子一樣,還在討論如果城破之後究竟是逃往富足的金陵還是有天然屏障的西蜀之地的話就此僵住。
這討論從金人兵臨常州城下的那一天便開始了,至今也沒個結論。
如果金人不願議和,那麼逃走就成了必然之舉,而逃走之時陛下身邊能帶多少臣子,又能帶多少金銀都是有定數的,這個時刻,誰都不想留在臨安等死,哪個大臣都期望能把全副身家都捎上。
數襲官袍匿在燭光的暗處,沒人敢說話,唯獨秦檜幽幽開口了,他的面容揹着光不能叫人看清,只模糊一個輪廓,低聲道:“陛下莫急。”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天子已快他一步,霍然從桌案前站起,把秦檜的聲音蓋過,怒道:“把嶽北幽給朕拿下!”
發號施令完,外面便是一陣騷動,緊接着,一股強風捲到殿前,輕而易舉地破開了兩扇殿門。
殿內的大臣們驚得後退,秦檜隨着他們的腳步一起退,那些人把秦檜擋住了,此起彼伏地嚷着護駕。
御前侍衛擋在了趙構面前,看似鐵桶一樣。
然而外面的人卻並沒有強行入內,反而隔着一段距離與裡面的人對視。
隨即,趙構便看到了跪在雪地裡的嶽北幽以及趙眘。
嶽北幽跪着,雪沒過他的膝蓋,只有他和趙眘兩個人跪着,其他人都站在他們身邊。
“這就是皇上?”葉火小聲道,也學江重雪,把刀扛在肩上,和江重雪一樣的姿勢,撇了撇嘴:“身無三兩肉,風一吹就能颳倒的樣子,我還以爲皇上一定是腦滿腸肥的胖子呢……”
幸好被葉水一腳踩住了,沒有說下去。
嶽北幽忽然道:“請江公子收起這門武功。”
江重雪低頭看他,嶽北幽的臉在風雪裡愈發得刀鑿斧刻,他看到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已凍得青紫,但不見一絲畏寒的跡象。
江重雪收起了春風渡,周圍的寒意立時變得刻骨。
趙構臉上聚滿怒意,發作道:“嶽北幽,你好大的膽子,逃出刑部大牢不說,竟敢和刺客勾結闖入皇宮內院,你是想來行刺朕嗎?還有趙眘,你與亂臣賊子一起,朕還沒死,你就迫不及待想坐上皇位了不成?”
趙眘臉色雪白,但堅定地道:“兒臣不敢。”
嶽北幽微擡起頭,和天子對視,“臣亦不敢。臣此來,是爲了陛下的安危,也是爲了天下的安危。臣請陛下即刻收回議和的命令,命臣爲主帥,重新調配三軍,啓用岳家軍,抵抗金人。”
他才說完,趙構身邊的臣子們三言兩語地罵起來,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逼宮”。
“臣不敢,”嶽北幽打斷他們,仍是這三個字,深深地望着趙構,“臣爲天下計,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構陰森道:“你的意思,是朕下錯了命令,害了天下人嗎?”
嶽北幽不言,不言就等於默認。
趙構氣極反笑。
嶽北幽看着趙構,他看到那男子裹着黃袍的身形微顯瘦弱,五官因爲憤怒而扭曲在一起。
十幾年前,皇家狩獵,他年僅十六,初見當時年輕的趙構。那男子一張尊貴的臉,長相俊秀,穿着和腰勻稱的黃服。
他當時是最年輕的帝國武將,輕而易舉地飛上高頭大馬,一箭將獵物射穿。
彼時趙構大笑,讚賞他少年英勇,送他一匹稀有的汗血寶馬。
他伏地跪謝,擡頭時,看到王座裡的趙構笑意盎然,清澈的眼睛裡能看到散碎的光芒。
這些年來,他再未見過這種光芒。
北風呼嘯,雪下得更緊了。
嶽北幽一剎的出神,被冷意拉回思緒。
其實,趙構尚未登基前,還只是康王時,分明年少睿智,不畏生死。靖康之難前,金人包圍開封府,他自請孤身入金營,與金人談判,此舉令天下人驚歎。趙構登基後,天下引頸而觀其政,孰料等來的是一次次的失望,直到鳳波亭裡,賜死岳飛,終得天下人破罵。
十六歲時,初見趙構,他看見這王座裡的人,雖然知曉他是害死自己義父的兇手,卻仍願意爲他收復河山,助他重整天下。
大奸似忠,大忠似僞。
官場與做人是一樣的道理,嶽北幽一身正氣,磊落光明,他看到皇上有不對之處必要說出,見到皇上要行差踏錯也絕不遮掩,但他忘記了,面前這個人的身份是天子,尋常人被指出錯處都會覺得羞憤難堪,何況是高高在上、從無人敢對他說一個不字的九五之尊。
忠言逆耳,久而久之,皇上對嶽北幽的厭惡便達到了頂峰,嶽北幽已經不需要有什麼不臣之心,因爲在皇上心裡,已將他打入低谷,即便他做的是對的,皇上也覺得他是錯的,甚至覺得他十分虛僞。
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人自然變得處處讓人討厭。
也許像嶽北幽這樣的人,不該待在朝廷這樣的地方。又也許,他其實什麼都懂,但即便懂,也要去做。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需要極大勇氣的。
嶽北幽的膝蓋已冷得麻木,他遠遠凝視趙構的表情:“那麼陛下是否知道,如今常州城的戰況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趙構緊咬着牙,沒有說話。
“還是,”嶽北幽擲地有聲地將他拆穿,“陛下已經知道了外面戰況,也很清楚,金人願意和談的機率小之又小,再這麼下去,常州必破,臨安必失,所以陛下已經不打算再做任何的反抗了,而是準備棄城逃跑,在他地另立朝廷?”
趙構原先還只是憤怒,嶽北幽這一說,直接讓他羞憤起來,擠出兩個字:“閉嘴!”
嶽北幽一看之下,知道自己猜對了。
天子的心思,他一向都猜得很對,他實在太瞭解他了。
這皇城之中,能與他一樣猜得那麼對的人,只有秦檜了,奇怪的是,他和秦檜兩人在趙構面前的待遇,卻是天差地別。
城破國亡之際,趙構先想到的,仍和從前一樣,是自己先跑。
嶽北幽縱是猜到了,怎麼也存了一絲期望,總覺得天子不至於再這麼做。他覺得一陣憤慨,艱聲道:“陛下可曾想過城破之後,有多少百姓會死在金人的鐵蹄下,可曾想過,如果陛下逃了,羣龍無首,國失其君,陛下就確信一定可以在他地東山再起嗎?”
一名官員道:“嶽北幽,你敢質問陛下,你別忘了自己只是陛下的臣子而已。”
嶽北幽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有難,臣要救之,那是臣分內之事。陛下不明,臣要諫之,那更是臣分內之事。大人難道不明白,這纔是臣子的本分嗎?”
不明兩字,用得過重,對面幾張面孔變得驚訝,不敢相信嶽北幽敢這麼直言不諱。
趙構已經難堪至極,猛一揮手,陰沉道:“給朕殺了這些亂黨。”
御前侍衛拔刀上前,江重雪的身體突然彈起。
只是一閃神的功夫,江重雪一連出了幾掌把幾個侍衛打出半丈來遠,然後出刀。
金色刀光凌厲地把殿中黯淡的光線都劈出了亮色,隨即趙構覺得頸邊一涼,所有的表情頓時都僵在臉上。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快得只在一眨眼之間。
“別亂動,”江重雪說話的聲音低低的,也不含什麼威脅的意思:“小心我的刀不長眼。”
趙眘第一個站起來:“江大俠,莫傷了父皇。”
趙構被金錯刀逼得和江重雪一起往前走,出了大殿,大雪往身上撲,他冷得打了個寒戰。他自小身嬌體貴,何曾直接站在這麼大的風雪裡。江重雪的刀架在他脖子旁,手掌運了內力抵在他後背,逼迫他走到嶽北幽的面前。
嶽北幽的身量高,趙構比他矮了半個頭,兩人面對面時,身上所攜之氣度截然不同,一個是滄桑武氣,一個則是尊貴皇氣。
趙構微微擡頭,正看到嶽北幽漆黑的眼眸。
嶽北幽的眼神是一貫清明的、磊落的,看他時,總帶着一絲遺憾和恨鐵不鋼,即便被他藏在眸底,到底叫他每一次都能看出來。
他也一貫是最恨嶽北幽這樣看他。
“嶽北幽,你果然是要造反了,”趙構恨聲道:“帶這羣人來,是想殺朕而取而代之嗎?”
周梨終於忍不住說:“如果嶽將軍要造反,還用等到今天嗎,等到陛下這些年把他的軍權一點點分割掉嗎,當年嶽將軍統領三十萬大軍,縱橫戰場無人可匹時,難道不是造反的最佳時機嗎,現在嶽將軍被陛下幽禁,岳家軍被閒置,陛下與丞相二人全權掌握軍政大權,此時金人還在常州隨時會攻打進來,當次天下大亂之時造反,是不是晚了點?”
一個聲音緊隨其後地道:“趁亂而立,自古造反者皆用此計。”
周梨霎時凝眸,說話的人藏在一羣臣子的最後面,她隱約看到那人是一品大員的服飾。
秦檜。周梨的手驀地握住劍柄。
嶽北幽的眼睛從明亮到黯淡,轉而又恢復平常的色澤:“臣請陛下立刻下旨,廢除議和,以及立刻擢升臣爲三軍統領,臣會立刻領軍抗敵,爲陛下,爲百姓,保臨安無虞。”
趙構冷笑:“你敢威脅朕?朕絕不會下這樣的聖旨。”
“陛下真的知道什麼叫做威脅嗎?”江重雪沉沉地說,刀刃一寸寸地往裡移,割破了皮膚。
趙構感受到了痛楚,驚恐地想要往後退,但江重雪抵住他後背的手絲毫沒有放開。
江重雪冷冷道:“我不是嶽將軍,對陛下有什麼君臣之義。我若此刻就殺了你,這裡也無人能奈我何,你信不信?”他淡漠地道:“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他面無表情,說着,手腕一震,金錯刀發出鳴聲。江重雪的臉沾着碎白,披着一頭濛濛昧昧的雪,近乎冷酷地扭動刀柄。
趙構生出極端的恐懼,一片呼號聲中,趙構忽然道:“慢着!”
江重雪停住了手。趙構呼出一口氣,臉上羞憤交加。
嶽北幽及時地道:“備筆墨,取玉璽。聖旨寫完之後,不必經由中書省下發,臣即刻領旨抗敵。還有,請陛下把調動三軍的虎符也一併給臣。”
趙構的眼神如果能成刀,已把嶽北幽千刀萬剮。
不久,內侍奉上天子玉璽和一卷上好蠶絲製成的玉軸,以及嶽北幽需要的虎符。
江重雪把天子推進了大殿,嶽北幽和趙眘緊隨其後,其餘人皆被屏除在殿外。
殿中的燭還在燒着,趙構被逼落座執筆。翰林學士未至,嶽北幽也沒有叫人去叫翰林院的人,趙構御筆親書,書成之後,蓋上大印。
江重雪把金錯刀從趙構頸邊拿開,趙構赫然便要起身,被江重雪一手指點住了穴位。
周梨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上前掰開趙構的嘴,逼迫他吞下一顆褐色的藥丸。
趙眘驚道:“周姑娘,你給父皇吃了什麼?”
“毒藥,”周梨看他臉色都變了,對他笑一笑,“放心,不會這麼快死的。”她又拿出另一個瓶子,擺在桌上,微笑着告訴趙構:“一月一顆,可保毒性不發作。待戰事結束,大軍返回臨安,我自會把解藥給你。”
這毒藥還是哥舒似情給她的,哥舒似情給了她許多救命的好藥以及防身的毒藥。
趙構吞下毒藥後,臉色極其不好。
聖旨雖然寫了,但等他們走了之後,趙構隨時可以反悔,所以周梨想用這毒牽制住他。
嶽北幽把那捲玉軸從桌上收起,攥在掌中,未再看一眼天子,只俯首道:“臣告退。”
“嶽將軍,”趙眘忽道:“我隨你一起去常州抗敵。”
嶽北幽揚起眉目,“殿下。”
“不必再說了,”趙眘微笑一下,笑容微黯,“我好歹是太子,是建王,我若前去,可鼓舞軍心,再來這些年我勤練弓馬,絕不會拖你們後腿。”
嶽北幽看了他許久,答應下來:“好。”
“趙眘。”趙構被點了穴道,無法起身,眼見他們要走,他在這時狠狠喝了這一聲,做垂死掙扎。
被叫住的趙眘停下步子,但沒有回頭的意思,只是目光稍稍流向趙構的方向,卻沒有去看他的臉,低聲道:“兒臣告退。”
趙構的臉色憋得漲紅。
殿門開了,幾人看到嶽北幽手中的聖旨,知道一切已水到渠成。
周梨突然止步:“還有一事。”
江重雪回頭,“什麼?”
“秦檜。”
江重雪笑了笑,“他早就不在了。”
周梨一怔,驀地回首,目光在一襲襲冠蓋官袍裡搜尋,果然不見了秦檜的身影。
“我們解決了趙構之後,自然是要對付他的,你覺得他會這麼笨,一直留到現在,等我們去殺他嗎?”
周梨遺憾:“早知如此,方纔便該一劍殺了他。”
秦檜出了宮,身邊必有那八名轎伕保護,他們失去了殺他的機會。
嶽北幽一出來,便有侍衛圍上來,但殿內的趙構不得不出聲阻止他們,“讓他們走。”
一衆侍衛和官員們驚詫莫名,舉着手中刀刃,戒備地慢慢讓出一條路來給他們。
幾人走出皇宮時,又看到那位放行的禁軍統領,他站在原地,竟然一步未動,一直等到現在。
遠遠的,他便道:“此去如何?”
嶽北幽應:“殺退金人,守住江山。”
“可有把握?”
“盡力而爲。”
那人把嘴抿緊,不再說話。
嶽北幽肩上壓了無數人的性命,迎着慘淡的日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