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哥舒眉眉眼睛腫脹, 整張臉都是灰白色的, 這幾天她哭得太過慘烈。

周梨與江重雪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

周梨意識到她說的話必定不是什麼好話:“人死爲大, 既然謝前輩已經死了,他生前的恩怨也就讓其歸塵歸土吧。”

“憑什麼?”哥舒眉眉倏然轉頭,神色清冷又淡漠地看她, “天樞生前揹負了這麼久的罵名, 憑什麼死後還不讓我爲他洗刷清白。”

她輕輕挑眉,發出一聲怪笑,回頭去看哥舒似情的背影, 嘲諷道:“我就是要告訴他,他娘是個什麼貨色,是個怎麼樣卑鄙無恥的人。”

才說完,哥舒眉眉已從墓碑前倒下。哥舒似情速度極快, 收掌時,地上的哥舒眉眉嘴角已經有血跡。

哥舒似情的掌力不算輕,哥舒眉眉扶着墓碑站起來, 咬牙擡頭看他,似乎也並不畏懼:“我告訴你, 當年謝天樞根本就不愛你娘,他真正愛的人是我, 是你娘用了最卑劣無恥的手段,纔得到了他。”

她猛地上前一衝,渾不畏懼地抓住哥舒似情的胳膊, 硬是要他看個明白,“你看他把自己的墓地放在了哪裡,是這裡!這裡!你再看看我的小閣在哪裡!他的遺願是死後與我毗鄰而居,你還敢說他不愛我麼!他生前沒有辦到的事情,所以他死後要辦到!”

她臉色空茫,徑自低語:“他一向都是這樣的,極有責任心,他知道他生前沒有與我在一起,是負了我,所以死後就要這麼永遠地看着我,可是,可是……誰要他死後看着我啊,我要的是他的生前啊!我要活生生的謝天樞!可他做不到啊,你知道他爲什麼做不到嗎?就是因爲你娘和你!”

哥舒眉眉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她用盡全力地把每個字都衝出喉嚨,讓人聽得嘶啞又難受。

當年謝天樞遇到哥舒輕眉,哥舒輕眉十八歲,謝天樞二十三歲,一個是天下第一美人,一個是被欽定爲下一任武林泰斗的後起之秀,金風玉露,在江湖上傳爲佳話。

可沒幾個人知道,謝天樞從來沒有鍾情過哥舒輕眉,他愛的人,也從來不是哥舒輕眉。

武林上的人對哥舒輕眉記憶猶新,而忘記了哥舒家還有另一個女兒。

可是謝天樞從來不會忘記。

“你孃的武功和樣貌都在我之上,所有人都只看得到她,從小到大,她想要什麼都可以很輕易就得到,沒有人捨得拒絕她。雖是姐妹,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哥舒眉眉冷笑:“無所謂,她看不起就看不起,我也不需要她看得起。她一直都不相信謝天樞會喜歡我而不喜歡她,她覺得自己一定有辦法讓謝天樞移情,可是,天樞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想你們都很清楚。”

周梨默然。

謝天樞太超然,很難想象他會喜歡一個人,而既然是謝天樞喜歡上的,他就絕不會移情別戀。

哥舒輕眉愛上謝天樞,對她而言,是人生第一次有了難以得到的東西,因爲難以得到,所以更想要把他奪過來。

於是她決定先得到他的人,再慢慢來得到他的心。

哥舒輕眉極爲聰明,她會這樣做,是看透無法用強硬的方法讓謝天樞愛她,那就暫且先得到他,來日方長,她堅信自己的魅力,往後他一定會忘記哥舒眉眉,轉而愛上自己。

哥舒眉眉的聲音逐漸轉輕:“你爹他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他從來不負任何人,所以無論他怎樣愛我,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總要對哥舒輕眉負責的。”

周梨看向哥舒似情。

哥舒眉眉的話像一盆涼水,讓他臉色煞白,他低聲道:“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就是要把真相告訴你,至於你信不信,”哥舒眉眉嘴角冷笑的弧度更深,“隨你。就讓我告訴你,你娘是個真正的瘋子,她有病,她無可救藥,她是個偏執的瘋子!她如願以償地和謝天樞成親了,可是那又怎麼樣,她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謝天樞,他的心在我這兒,豈是她奪得去的。感情這東西,日子一長,自然能覺察出來。當你娘知道謝天樞無論如何也不會移情別戀的時候,她就開始折磨謝天樞了,她辱罵他,又在他面前辱罵我,罵我們是姦夫□□,哈哈,哈哈哈哈,她竟然有臉說出這種話,一個卑劣至極的人,竟然還有臉罵別人!”

周梨皺了皺眉,哥舒輕眉太自信了,她相信謝天樞會愛上她,可是謝天樞並沒有。

哥舒輕眉是個極端自傲異常偏執的人,謝天樞與她成親,就自然會對她負責,也會護她萬全,唯獨一樣,感情,謝天樞辦不到。

哥舒輕眉既然在知道謝天樞不喜歡自己的情況下,仍執着地要與他成親,那麼,她就必須自己吞下這惡果。

可是,哥舒輕眉的個性,是絕不會妥協的人。當她終於看清這輩子謝天樞心裡永遠不會愛上她時,她便崩潰了。

“那年你四歲,哥舒府上下爲你慶生,你大約已經不記得了,”哥舒眉眉低聲道:“就是在那天晚上,我與天樞恰好在院子相遇,誰知被你娘看到了,她以爲我們兩在做什麼苟且之事,一氣之下,竟要殺我。那天哥舒府滿堂賓客,都親眼目睹她刺了我一劍,若非天樞出手阻止,我已經死在她劍下了。也是在那天之後,謝天樞背叛哥舒輕眉的謠言便在江湖上傳開了。”

哥舒眉眉悽苦地低笑:“可是天樞他,從來沒有爲自己辯白過,因爲他知道爲自己辯白,就相當於讓大家都知道哥舒輕眉是個怎樣的人,哥舒輕眉是他的妻,在他看來,保護哥舒輕眉不受傷害,也是他的責任。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他是個正人君子,很恨他爲什麼要把不屬於他的錯誤一肩承擔。”

她擡起頭,對哥舒似情道:“至於你,你娘當然不會告訴你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甚至讓所有人都相信她纔是受害者,包括你在內。”

那件事之後,哥舒輕眉便帶着哥舒似情離開了謝天樞,隱居到了梅山,自此便開始教哥舒似情如何用盡一切方法,殺了謝天樞。

哥舒眉眉慢慢蹲下去,把頭貼在墓碑上,她被哥舒似情打了一張,胸口還疼得很,聲音有些顫:“我知道他會怪我,怪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可我就是要這麼做,憑什麼他把生前給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卻根本不懂得珍惜他。他把死後給我,怎麼能夠知道,我就一定能承受住他的死啊。”

她再次哭起來,只不過已不如剛知道謝天樞死訊時那麼聲嘶力竭,而是偶爾露出那麼一兩聲抽泣。

半晌,哥舒似情輕飄飄地道,還是那三個字:“我不信。”

哥舒眉眉冷眼看他,嘴角彎着詭異的笑。

她的眼神清清楚楚地讓哥舒似情讀出來:你信的,其實你已經信了。

哥舒眉眉從墓碑前站了起來,她的喪服一片純白,臉上帶着淚,眼角卻有笑,站了一會兒之後,像一縷霧一樣,飄走了。

只剩下他們三個對着墓碑凝立,直到暮色四合時,哥舒似情終於說話:“丫頭,你信嗎?”

周梨微覺不忍,看向江重雪。

江重雪忽然道:“原來哥舒家的人都這麼沒用。”

他繼續說:“哥舒輕眉爲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把自己弄得癲狂至此。哥舒眉眉也爲了這個男人這麼多年守在這麼個破小閣裡就等着每個月他來見她一次。而你,更爲了這個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一聲低笑,“雖然這人是我師父,我敬他重他,但依舊不覺得他值得你們這些人爲他做到如此地步。”

哥舒似情竟也笑了,他笑得頗爲清冷:“說人容易,度己則難。你比我又好得了多少。”

江重雪也不生氣,這麼軟綿綿輕飄飄的哥舒似情他不習慣,就該把他的嘲諷還回來纔是這妖人的本性,“若你說的是楚墨白,不錯,我是恨他,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我絕不會爲了這恨而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我曾經不懂,但我現在懂了。我的命金貴得很,纔不會爲了一個我最恨的人,而折損我自己。”

“那你信麼,”哥舒似情好像執着與這個問題,“你信她說的話麼。”

“幹我何事,”江重雪微笑,“你信不信是你的問題,你大可自己去煩惱該不該信。”

哥舒似情終於轉過了頭,他偏頭看着江重雪。江重雪歷來討厭他,懶得把目光浪費在他身上,遂別開了視線,寧願望着遠山也好過看他。哥舒似情勾了嘴角,他不喜歡看,他就偏要盯着他,於是他就這麼盯着江重雪說話:“我只是疑惑而已。”

周梨道:“你疑惑什麼?”

“他爲什麼不告訴我,”哥舒似情低聲:“他瞞着外人,我尚能理解。爲何這些年,我口口聲聲說要殺了他,他卻始終不把真相告訴我。”

“也許對謝前輩而言,瞞着你比瞞着外人更重要。你那麼愛哥舒輕眉,他怎麼忍心把這些告訴你,所以他寧願你恨他。”周梨輕聲道:“其實這麼多年,他每年都上梅山去祭奠哥舒輕眉,明知道你每回都佈下了陷阱要殺他,他何苦去受那份罪,他是爲了你。他是想念你,想去看看你。”

半晌,哥舒似情才說:“是麼。”

周梨認真地點了點頭。

不過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謝前輩應該要告訴哥舒似情真相的。

無論如何,哥舒似情有知道真相的權力。她雖然也敬重謝天樞,但有時卻對謝天樞的做法不知該作何評價。

是,謝天樞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爲每一個人考慮,寧願自己揹負罵名,他不願意外人看輕自己的妻子,更不願讓哥舒似情知道自己的母親一直在騙自己。可有些東西,不是他一個人揹負就行的。

謝天樞太過於計算自己的責任了。

暮色落了下去,哥舒似情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從墓前離開。

他走在最前面,隔着一段距離,周梨和江重雪落在他身後。

“重雪,”她腳底踩着枯葉:“有個問題問你。”

江重雪挑眉。這哥舒家的人當真是古怪了,每個人都要問別人問題:“說。”

“你說你的命金貴得很,絕不會爲別人折損,那我呢?”

江重雪抱臂:“不會。”

周梨猛地剎住了腳,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重雪捧住她的臉,“你的命只不過和我的命一樣金貴而已。有朝一日,若遇到兩難的境地,我可以捨命救你,但若救不到你,我亦不會在你死後想着隨你而去。阿梨,你也要這樣想,知不知道。”

周梨其實也是這樣想。她忽然覺得,也許他們兩個能在一起,正是因爲他們骨子裡有許多東西是一樣的。

三人走得極慢,後面兩人顧着哥舒似情,所以隨他的步伐緩慢前行。

哥舒似情在一個岔路口拐向了左邊,說:“不要跟來。”

兩人只好止步,停頓片刻後,往另一處去了。

到前廳時,發現浮生閣的弟子們都聚集在一起,不知說着什麼,看到他們過來,爲首的弟子道:“江公子。”

江重雪看他們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周圍一羣弟子紛紛聚了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突然集體躬身半跪。

周梨沒見過這麼多人一下子跪在自己面前,微微咋舌。她側首,他們當然不是跪她,而是要跪江重雪。

弟子道:“閣主生前遺命,把浮生閣託付給了江師弟。即是說,閣主已將下一任閣主之位傳給了江師弟,現在還請江師弟同意成爲下一任浮生閣閣主。”

不等江重雪說話,身後衆人一起響應。

江重雪微微驚訝,“可是,師父他只是把浮生閣暫時託付給我,並未說……”

生怕他不答應,弟子搶過他的話頭,“閣主雖未說明,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還請江師弟不要拒絕。”

江重雪輕微凝眉:“但……”

“江師弟是閣主入室弟子,和我們不同,我們雖也由他教授武藝,卻還做不得他的徒弟。閣主願意爲了江師弟打破規矩,就是看重你。”

江重雪似乎還有話要拒絕,又被人接過:“況且,江師弟還練成了春風渡,我們不如江師弟根骨好,練不成,所以由你當我們的閣主也是冥冥中自有註定。”

江重雪又說一個字:“我……”

再次被搶過話:“請江師弟千萬不要拒絕我們。”

江重雪終於忍不住了:“你們若想讓我當你們的閣主,就該先讓我把話說完。”

弟子驚喜道:“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江重雪道:“我何時這麼說過?”

“……”

他嘆口氣:“你們這麼說幾句便要我立刻答應麼,總該給我考慮的時間。”

“……”

“性格如此毛躁,這麼些年白修煉了吧。”

“……”

江重雪拂袖而去:“容我想想吧。”

他走遠之後,一名弟子纔敢嘀咕:“江師弟的性格也沒有很好吧……”

江重雪當年在浮生閣養傷,衆人可是和他相處過的,算是深知他的脾性。

周梨噗地笑出來。

浮生閣雖不大,也非江湖門派,但怎麼也是謝天樞辛苦創立的,重雪若應承下來,這一生就要對浮生閣以及這些弟子負起全部責任。這擔子不輕,不可以輕易答應,因爲若應下來了,必是要一輩子做到的。

周梨舒展了一下雙臂,看到庭院裡的花卉不知何時都枯萎了,她這才驚覺,涼秋已至。

宋紹興三十三年的秋意來得晚。

謝天樞的後事辦完後,哥舒似情準備回求醉城了,離去前,他去了謝天樞的房間,從牀下摸出一個鐵盒子,這是謝天樞的遺言裡說留給他的。

哥舒似情在那盒子裡發現了許多年少時的物什。

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毛筆,第一次捏的泥人,一個放了十個銅板的荷包,那是他小時候藏的私房錢,還有許多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兒。

他坐在謝天樞的牀上,把每一樣東西的來歷都慢慢在塵封的記憶裡找到。

他捧着那盒子,在沒有人的房間裡,總算可以真正地哭出來。

哥舒似情離開後,江重雪和周梨暫時住在了浮生閣,在找到下一任閣主或者江重雪自己成爲下一任閣主前,浮生閣內的事物都交託在了江重雪身上。

久而久之,弟子雖然嘴上還是叫他一聲江師弟,但心裡已把他當做閣主,大小事都會找他決斷。

因此浮生閣的弟子們便暗中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江重雪留下,當這個閣主。

可江重雪要走誰能留得住他。

“那就把他迷暈,讓他走不得。”一名弟子提議。

“浮生閣內哪有迷藥,那種下三濫的東西。”另外一人哼了哼。

“我們是沒有,”第三個人說,“山下肯定有賣啊。”

衆人把脖子提起來:“對啊!”

“你們夠了!”終於有人覺察出這話頭越偏越遠了:“豈能對江師弟用毒!你們真是的!”

衆人懨懨地不說話了。

過了半晌,有人道:“用毒是不光明磊落了點,我們應該攻其要害,打其弱點。”

那人用蘸了水的手指在桌上寫下兩個字:周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