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風在上京城的宮殿帳宇間旋舞、低吼,肆無忌憚地吹起一陣陣雪霰,卻擋不住太陽破霧而出。炫目的陽光自天窗映入,將寢殿照得格外明亮。
“燕,辛苦你了!”
耶律賢躺在御榻上,目光溫潤感激地對盤膝坐在他身側,一邊替他按摩手臂,一邊向他稟告今日早朝情況的蕭燕燕。
秋末狩獵中,他因感染風寒而導致痼疾復發,適逢冬季來臨,他畏寒的體質更加羸弱,以至於許多時候無法上朝,是燕燕代他上朝聽取奏議,處理日常政務,而他只能在身體稍好的情況下,在御書閣召見大臣或批閱奏議。像今天這種風雪交加的天氣,他連御書閣都去不了,心頭自然有種愧疚和感激。
看着他清癯蒼白的臉,燕燕心裡難過,但臉上仍帶着溫暖的笑容回答他:“能爲你分擔責任是我的榮幸,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辛苦。不過我更希望你趕快好起來,因爲我喜歡跟你一起上朝,一起談論國事。”
“會的,我很快就會好的。”他擡起僵硬的手拂開垂在她耳鬢的一綹碎髮。
“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一陣先緩後急的鼓聲自殿外傳來。
“母后!”
睡在青銅獸爐邊小木牀上的剛滿兩歲的皇子文殊奴被驚醒,瞪着驚慌的眼睛爬了起來。
“沒事的,奴兒別怕!”燕燕趕過去將他抱起,親親他胖乎乎的臉蛋安慰他。“父皇母后都在這兒呢,別怕喔。”
雨點般的鼓聲持續不斷地傳來,文殊奴那對酷似耶律賢的鳳目依然驚慌地瞪着,然後彷彿不相信母后似地轉向御榻求證。
“母后沒說錯,是有人擊鼓。”耶律賢迴應他。
父皇平和穩定的目光終於安撫了他,圓圓的小身子一軟,埋進母后懷裡,小皇子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咚咚咚咚……”
遠處的鼓聲急促而響亮,將擊鼓人的堅持和急躁一展無遺。
“石蘭,去看看是誰在敲鼓?”燕燕對帷幔喊。
“噯——”石蘭迴應。可還沒等她出門,就有個前殿侍者趕來報告:
“啓稟陛下,蕭太妃敲擊登聞鼓。”
“是二姐?”燕燕面帶一沉,真想置之不理,可登聞鼓響,必須開堂,這是她自己定下的規矩,豈能違背?只得大聲吩咐道,“傳她在前殿候着。”
“是,娘娘!”侍者應着離去。
燕燕轉向耶律賢,不悅地說:“我知道她會來,可沒想到這麼快,還以這種方式登場,真不嫌丟人!”
“不要生氣,別忘了你有孕在身。”耶律賢的目光在她腹部停留了片刻,轉而與她對視,輕聲勸慰道:“王叔去世兩年了,她想改嫁也是人之常情,你讓小底進來幫我更衣,我去見她。”
“不行,今天外面特別冷,你的病還沒好全,不能出外受風!”燕燕抱着兒子走回牀邊阻止道,“再說二姐這事一直是我在處理,如果你去見她,一則會讓她以爲我理虧怕見她,長了
她的神氣;二來我那位二姐脾氣乖戾,萬一她犯起橫來,反而讓你爲難,你還是安心地躺着養病吧。”
耶律賢想了想,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自己也的確感到體力不支,便說:“寡婦鬧堂的確麻煩,她既是你姐姐又是皇太叔的遺孀,還是由你出面比較恰當。”
他放鬆身體躺回牀上,“你去吧,有事就找惕隱。”
“我會的。”燕燕看看懷裡的兒子,“奴兒睡着了,我抱他出去。”
“讓他就在這兒睡。”耶律賢吃力地掀開被角。
“跟你?”他的提議讓燕燕有些吃驚,這兩年孩子有時夜驚時會跟他們一起睡,可都有她在,他還沒單獨帶過孩子,況且皇帝陛下帶孩子睡覺?感覺怪怪的。
“有何不可?他是我的兒子。”耶律賢理所當然地回答。
“臣妾恭敬不如從命。”燕燕欣然將兒子放在他身邊,替父子倆蓋好被子,摸摸兒子的小圓臉,笑望着他輕聲說:“奴兒又乖又溫暖,比你的湯媼更管用。”
耶律賢以微笑作答,文殊奴則閉着眼睛咂了咂嘴,卻沒有醒來。
燕燕憐愛的看了看他嗜睡的模樣,又轉向耶律賢,伸出手輕撫他瘦削的臉,低聲囑咐道:“你也睡會兒”。
耶律賢側過臉輕吻她的手心,溫柔的目光一直伴隨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帷幔外才收回視線,喜愛地想,儘管生過一個孩子,現在又有着近三個月的身孕,她的身材依然窈窕輕盈。
燕燕走出帷幔,看到守護在殿內的燕奴、琴花等彰愍宮小底,簡單吩咐她們幾句後,便在白玉、月山的陪伴下往登聞鼓院走去。
離開寢宮後,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心,再次被棘手的憂煩困擾
耶律賢的病是她最大的煩惱。
從她嫁給他以來,他小病小痛不斷,但都來得快去得也快,可這次病得時間很長,而且反反覆覆多次,都兩個月了,他的一側身體仍不靈活,右臂也依然僵硬,太醫說要等到冬季結束天氣暖和後,陛下的身體才能調整過來,而她偏在這時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唯一讓她欣慰的是,這次懷孕沒有像懷文殊奴時那般辛苦,否則她如何能盡心陪伴照顧生病的賢寧,又怎能代他管理朝政?
至於二姐令人難堪的情人,則是另一件讓她傷神的事情。
兩年前,諸王中素有“仁厚謙王”雅譽的齊王耶律庵撒哥因病去世,賢寧追封其爲皇太叔,寡居的蕭和罕成了皇太妃,賢寧不僅讓她享受了皇族尊榮,還將齊王的軍隊和財產都留給了她,而她也表現出了令人驚歎的才能,不僅親自管理興州齊王府邸的產業,還親自率領齊王的軍隊操練防守,將興州經營得風生水起。
可是誰也想不到,一次閱馬時,蕭和罕被一個名叫撻覽阿鉢的馬奴吸引,竟召其入殿侍寢,最後還堂而皇之地向皇帝提出改嫁給他的要求。
爲了燕燕,耶律賢樂意滿足她的要求,可是一旦改嫁,她的“太妃”封號將變得名不正而言不順,因此他一時難做
決定。
燕燕則堅決反對。堂堂皇太叔的正妃與奴隸偷情燕好已失身份,再要嫁給他,豈不辱沒了皇太叔門楣,毀了皇太叔一世清名?!
不想讓耶律賢爲難,也不願看到二姐因一時感情衝動做出蠢事,燕燕徵得耶律賢的同意寫信駁回二姐的請求,勸她改變主意。隨後,又召見撻覽阿鉢,責令他立刻離開興州,不得再與皇太妃來往。沒想到撻覽阿鉢竟神情倨傲地宣稱他就是要住在齊王府,就是要娶蕭和罕爲妻。他的態度激怒了燕燕,她按契丹律法對他施以笞刑,並將其趕出上京,安置在遠離興州的邊地繼續做馬奴。
今日,二姐以擊登聞鼓的方式前來求見,一定是對那粗鄙馬奴念念不忘,特來找她要人的,而她必須打起精神來面對這次重逢。
她猜得沒錯,蕭和罕果真是爲馬奴而來。
“小妹,你以爲做了皇后,大權在握就可以主宰我的命運嗎?”
才走進登聞鼓院的正堂,一身戎裝,滿臉怒氣的蕭和罕就省去了一切該有的禮節,刁蠻地質問她。
她的態度震驚了聞鼓聲趕來的林牙及登聞鼓院執事。
執事厲聲喝斥道:“殿堂之上,雖是親姐們,尊卑不可忘,規矩不可廢,蕭太妃不得對皇后娘娘無禮!”
蕭和罕俏臉陰沉地看他一眼,並未開口。
端詳着這個雖爲血親卻並不親近的姐姐,燕燕暗自嘆了口氣。自齊王葬禮後她們沒再見過面,想不到兩年不見,二姐變化很大,雖然依舊冷豔譏誚,但往日的內斂含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陌生的張狂和霸氣。難道是統帥軍隊、管理齊王府把她磨礪成了這樣?
她尋思着,心裡不由軟了幾分,轉過身對執事和林牙說:“你們都退下,本宮與蕭太妃有些私家話要說。”
近年來,由於陛下身體違和,不避諱皇后之才,常與她同朝而坐,共議朝綱,再加上有惕隱休哥、太師福新以及大將軍耶律斜軫等一羣重臣顯貴支持,皇后在朝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因此聽到皇后如此說,左右官員們自然不敢耽擱,各自行禮後退下。白玉將殿門輕輕合上,與月山守在門外。
燕燕走到火爐邊的四方椅上坐下,指指對面的椅子說:“興州距離此地不近,這麼寒冷的天二姐一定趕路辛苦了,先坐下,飲點熱茶再說……”
想不到她熱情的招呼被對方粗暴的聲音打斷:
“省省吧,我不是來跟你敘姐妹之情的!”
怒氣自燕燕心底冒出,但她剋制着問:“你爲啥來?”
“你別裝了,我要爲撻覽阿鉢討個公道……”
“閉嘴,蕭和罕!”這次是燕燕打斷了她。聽她公然爲情人叫屈,還以這樣惡劣的態度對待自己,燕燕的怒氣急遽上升,一拍椅子扶手厲聲責問:“你爲誰討公道?大遼律法明令奴隸不得與貴族通婚,一個馬奴竟敢藐視王法,公然勾引皇太妃,宣稱婚嫁,就算我殺了他,你又待如何?”
她凜然的氣勢令蕭和罕愀然變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