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四季分明,夏無伏陰,冬無暖陽,而且冬季漫長,可分三寒,連小孩都知道“一寒雞乳;二寒徵鳥厲疾;三寒水澤腹堅。”意思就是寒冬到來之初,是母雞孵小雞的最佳時候;中期最冷,卻是鷹隼等徵鳥處於捕食能力極強的時期,它們整日盤旋於空中尋找食物以補充身體能量抵禦嚴寒;冬季末期則是三寒,此刻的湖泊河流結冰直抵水中央,結實又深厚,是溜冰的好時機。
晌午剛過,不願總窩在溫暖屋內的燕燕,帶着白玉去湖上溜冰,留下石蘭準備晚膳。
冬令日短,未融化的積雪與灰濛濛的天空將四周染成了灰白色。氣溫很低,湖面上隨風飄着一層雪末子形成的雪霧,幾隻犀鷹低空掠過發出悽清的鳴叫。
“喔,太冷了!娘娘這衣服抵擋不了,不如明天再來玩吧?”走下湖堤時,白玉縮着脖子搓着手提議,厚厚的帽子幾乎蓋住了她的半張臉。
“明天再說明天的話,今天既然來了,咱哪能就這麼回去?”
燕燕說,嘴裡呼出的白氣在眉毛上掛起了霜,因想到玩起來會很熱,她沒穿裘袍,此刻儘管也覺得冷,但她依舊興趣不減,指着遠處說,“你看,那兒也有人在玩呢。”
白玉揚起臉往湖面張望了一眼,疑惑地說:“那是人嗎?是枯乾的蘆葦吧?”
“也許。”燕燕隨口應着,又伸手拉了她一把,“管他是人是木,快走吧,別壞了我的興致,瞧這湖面厚冰如玉,多誘人哪!”
觸摸到她的手指冰涼,白玉擔心地說:“冰寒日冷,這風又一陣緊似一陣的,娘娘沒穿裘袍,還是先回去穿上袍子再來玩,行嗎?不然生可病可怎麼得了!”
“白玉,你可真囉嗦!”燕燕哀嘆,皺着眉頭說,“那你去幫我取,我先玩着,這總該可以吧。”
白玉見她皺眉,不願掃她的興,心想自己去去就來,用不了多少時間,便答應道:“那娘娘自己擔心點,別摔了,奴婢很快就回來。”
“去吧去吧。”燕燕不耐地催促她,“你忘了父親常說我是冰錐子,往冰面一站,釘哪兒立哪兒。再說以前我不也常常獨自出門滑冰玩雪嗎?那時你可沒像現在這麼絮叨。”
“那時是三主兒,如今是皇后,能比嗎?”白玉小聲說着往湖堤走去。
燕燕聽到那嘀咕,衝着她的背影咧嘴一笑,無聲地說:“那只是換了個稱呼而已,人可還是那個人喔。”
沒了嘮叨的侍女,天地可真清靜啊!
她滿意地半眯起眼睛看了看前方,剛纔隱約見到的人影沒了,偌大的湖面一片沉靜,她沒作他想,從腰包裡取出兩片銅片,分別鉤掛在兩隻鞋底上。這是契丹人冬季狩獵、雪天出門時採用的方法,雖說是冰錐子,但穿上這種加了金屬片的鞋子在冰雪地上行走,既可節省體能,又能增加速度。
穿戴好後,她腳一擡,往結冰飛霜的鏡湖行去。
夏日翠綠、秋日金黃的蘆葦,此刻成了白衣紳士,靜靜地矗立在冰雪湖畔。當她走過時,整片葦地都在嘎嘎作響。
來到平滑晶瑩的湖心,四周是一片無暇的潔白,她微感遺憾地想,可惜沒有人,不然她倒是想組織大家玩一場冰戲呢。
正想着,一道頎長優雅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
原來剛纔她沒有看錯,冰湖上真的有人,而且是她想不到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裡的人——宋使祁山!
祁山早已看到她。因爲心事太重,他獨自來到這個距離四方館不遠的冰湖散心,本以爲天寒地凍不會有人,沒想到纔來不久就看到遼國皇后出現。按規矩他應該主動迴避,可是他沒有離開,因爲這位貌似年少、實則心思慎密的遼國皇后實在是引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此刻相遇,難道不是上天送來的一個機會?
知人知己,百戰不殆,當今朝廷正急需認識新上任的契丹皇帝,通過兩次見面交談,他感到耶律賢高深叵測,雖然體弱年輕,卻比前任遼皇更加深沉內斂。而要想戰勝對手,就必須先了解對手。
以他的觀察,耶律賢對他年輕的皇后十分寵愛,不然也不會帶她同朝,讓她代爲發表政見。而她的年輕單純,應該有助於他更多地瞭解契丹上層的動態。
於是,當燕燕看向他時,他面帶禮貌的微笑,主動迎上前準備行禮問候。可也許是燕燕平穩行走在冰面上的優雅姿勢給了他錯覺;或許是他只關注於禮儀忽略了腳下的路面,才踏上冰面,便腳底一滑,驚得他俊面失色,尚未來得及平衡身體重心,俊朗挺拔的身軀便彎成可怕的蝦狀趴倒在了光滑的冰面上,
一個泛着褐色微光的圓形飾物從他手中滑落,在冰面上滴溜溜地滾動着。
這意外的“匍匐大禮”當即窘得他滿臉通紅,最糟糕的是他連迅速起身挽救顏面都做不到。連着兩次想站起,都未能成功。
最初見他摔倒,燕燕大吃一驚,趕過來想扶起他,卻被他驚恐的眼神制止。
“別,愚臣不敢勞動皇后娘娘……”
他一邊堅決地擺手阻止她,一邊試圖再次站起,可這次的結果又是一個結實的屁股墩,摔得他儀容慘淡,傲氣全失。
“唉……這潔冰如桎,祁某無用啊!”他索性坐在冰面上,尷尬地自嘲起來。
燕燕站在一邊看着他一次次笨拙的努力早已忍俊不禁,此刻被他狼狽不堪,卻風流依然的神態惹得終於大笑起來,隨即又怕傷了對方自尊,忙強忍住笑聲,過來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往上提。
“行了,我大遼契丹人沒那麼多窮酸規矩,別再扭扭捏捏地,起來吧!”她儘可能嚴肅地命令他,可臉上的笑意卻怎麼也蓋不住。
聽到她的笑聲,祁山的心頭自然不是滋味,又忽然被她抓住,臉紅得更加厲害。然而,識時務者爲俊傑,此刻的他知道自己需要幫助,因此再也顧不上禮儀或形象,順着她的力量站起,而且聰明地退回蘆葦地面,以免再出狀況。
“祁山見過皇后陛下!”雙腳才站穩,他便整冠拂袖,彷彿剛纔他並沒有狼狽地趴在冰面上一般,莊嚴地向燕燕行禮。
燕燕知道他在繼續未完成的禮儀,而她不喜歡拘泥禮節的酸腐氣,也不習慣接受這樣的禮數和稱呼,因此揮揮手隨意地說:“這裡不是朝堂,免掉這套禮儀吧,讓我們都自在點。”
她不僅動作瀟灑毫不做作,就連言語也質樸率真不飾雕琢,祁山受損的自尊心得到修復,拘謹淡去,不由笑道:“皇后陛下真是個爽快人啊!”
他俊美的笑容裡有着燕燕熟悉的儒雅與溫和,令她不由想起了韓德讓,但她理智地將那一念壓入心底,轉而問他:“宋使爲何獨立此地,難道是在欣賞我國的冬日風景嗎?。
“皇后說得沒錯,微臣的確在欣賞風景。”祁山指着眼前的冰雪,“聽說這一片瑩白冰場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是一座碧波盪漾的翠湖,臣感到無比奇妙。”
聽到他的讚美,燕燕深有同感地說:“是的,是寒冬改變了湖泊,等到了五六月,這裡蘆花輕搖,白鵝翩翩,鷹飛草長,藍天清湛,景色更是秀雅。”
“真希望屆時還能再來一覽勝景!”
燕燕灑脫地迴應道:“只要宋朝皇帝不與我邦爲敵,那有何難?我們歡迎閣下開春後再來。”
“吾皇真心與貴國交好,這點皇后陛下應當清楚,否則祁山一介書生又怎會在這裡與皇后陛下交談?”
“祁使節率使團千里迢迢,不畏嚴寒而來,我與皇帝陛下都甚爲感激,”燕燕有禮地迴應。
祁山抓住這個話題,意有所指地說:“身爲人臣,自當爲君王分憂,與貴國協議互利互讓,約爲長久盟友乃吾皇陛下最大的心願。”
聽到他把話引到了國事上,燕燕神情略變,淡笑道:“貴國皇帝的心思吾朝聖上自然領會得了,只是,這個話題在這樣的場合跟一個女人談論恐怕不大合適。”
祁山悚然,更加確信這是一個機敏過人的女子,既然話題被對方截斷,他當然不會自找沒趣,忙肅容賠罪道:“是臣下一時糊塗,皇后娘娘說的對,朝堂之外勿論國事。”
見他惶恐,燕燕很不過意,忙說:“不必介懷,我這人想什麼說什麼,不計輕重深淺,只求心中無事,言重處還請閣下鑑諒。”
“皇后陛下告誡得對,愚臣遵旨。”祁山真心迴應,看着她不施粉黛而顏如朝霞映雪的面龐,思緒飄忽地想:這個神情拙樸、丹脣素齒的女子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曾以爲食肉飲酪、逐水草而安的契丹人粗疏魯莽,胸無點墨,可眼前這個年不過二八的大遼皇后似乎正改變着他的固有看法。
她,可以在朝堂上端莊自信口齒伶俐,爲了國事與他爭鋒相對、寸土不讓;可以在他摔倒時不避男女之嫌、不計尊卑之別親手攙扶他;可以在看到他的狼狽摸樣時毫不掩飾地大笑;她可以謹言慎行,也可以言辭無忌;她時而豔冶柔媚,時而優雅閒適,既可靜如處子,又能動如脫兔。在他的生活裡,何曾見過如此個性鮮明,張馳有度的豪爽女子?
出使前,他已經瞭解到一些遼國風土人情,知道契丹人很尊重女性,如今,有這樣一個女人主掌遼國後宮……
“怎麼啦?”
就在他暗自思忖時,忽聽面前的女子問,他倏然醒悟自己一直盯着對方,當即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赧然道:“一時走神,臣下失禮啦!”
燕燕看到他羞慚的紅臉,寬容地笑笑:“宋國朝官都這麼拘謹嗎?”
祁山微笑不答。
這時,白玉抱着衾袍返來了。
就在白玉幫她穿上袍子時,她看到地上有個亮點,想起方纔祁山摔倒時從他手裡摔落的東西,她快步走過去把它拾起。
“給,這是你的。可是真奇怪,它看起來是銅器,可怎麼會發熱呢?”她走回來,把東西遞給祁山時好奇地問。
“謝皇后陛下。”祁山接過來,將那鵝蛋形的金屬器物放在手掌上解釋道:“這是‘湯媼’,是冬天取暖用的物什。”
冬天取暖?燕燕立刻想到了體寒多病的耶律賢,好奇心當即被提起。
“我能再看看嗎?”她興味盎然地請求。
“當然。”祁山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來,在手心轉了轉,驚喜地說:“這東西乍看沒啥特別的,可握着手中真暖和啊!”
“是的,冬天揣一個在身上全身暖和,握一個在手裡雙手不僵。”祁山介紹道:“臣還有比這更大的,夜裡睡覺放在腳下,一夜不驚不寒,能睡個好覺。”
“你們漢人的心思就是靈巧!”燕燕端詳着盈盈一握的湯媼讚歎,這東西個頭雖小卻很有分量,而且製作精巧,泛着紅光的銅面還刻着山水圖紋,甚是可愛。
“我知道銅是不會傳熱的,一定是裡面裝了啥東西吧?”
“沒錯,裝了熱火石。”祁山指着她手裡的湯媼道,“那頂部有個暗鎖,皇后陛下打開就能看個明白了。”
燕燕如他所說尋找到那個暗鎖,卻怎麼也擰不開。“鎖死了,要怎麼打開?”
爲了方便示範,祁山靠近她,指點着她手裡的湯媼:“這裡,皇后手指下的那個凸點就是暗鎖,往右側撥動便能打開。”
燕燕如他所說撥弄了一陣,終於打開了頂部的蓋子。當看到裡面有塊散發着淡淡的紅綠雙色光的石頭時,她驚呼:“寶石?!”
“不算真正的寶石。”祁山糾正道,“是放在火裡燒過的石頭。”
“真的嗎?那一定是很特別的石頭。”燕燕猜測道,感覺很新鮮。
“是的,是種很特殊的石料,在火中燒一會兒便會發光發燙,將其置入湯媼內貼身保暖,能管四五個時辰。因其難尋,故大多湯媼內裝的是熱水。”
“是嗎?那它真是個寶物啊!”燕燕愛不釋手地把玩着手裡的湯媼,又遞給白玉,“你也試試,這真的很暖和。”
白玉握在手裡也讚不絕口,而且她明白主人對此物的喜愛全是因爲想到了四季怕寒的皇上陛下。
祁山殷勤地說:“如果皇后陛下不喜歡,臣願將它送給皇后陛下使用。”
“真的嗎?”燕燕想不到他這麼大方,心裡的確渴望得到它。這件寶物最適合四季畏寒的賢寧使用,如果有一個揣在懷裡、捂在腳下,那他白天深夜就不會總是覺得冷,興許還能治癒他的痼疾。但出於禮貌,她仍優雅地推辭道:“謝謝你的慷慨,我很喜歡它,但我不能奪人所愛。”
“這不算奪人所愛,臣的行囊中還有備用的,少一個不礙事。”
一聽他還有,燕燕再也顧不上客氣了,急切地問:“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不過……”她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提出了要求,“你說的那能暖腳的湯媼,能不能也給我一隻,咱們以物易物做交換,只要不是土地城池,我們的馬、牛、羊、皮毛、珠寶或者其他東西,隨便你選!”
“皇后言重了!”祁山連連擺手,“這等小物什怎能與土地城池相比,再說,能送給皇后陛下取暖,是臣下的榮幸。等明天一早,臣就讓隨侍把暖腳湯媼送去給皇后陛下。”
“何必等明天?不如現在我就隨你去取,可以嗎?”燕燕衝動地問,她本性直爽率真,一心只想着早點給耶律賢用上這個溫暖的東西,因此忽略了禮節。
祁山朗聲笑道:“只要皇后陛下方便,臣屬沒有問題!”
“沒什麼不方便的?”燕燕俯身摘鞋底的銅片,對他一笑,“走吧。”
看了眼她手裡的銅片,祁山抱歉地說:“如此,皇后陛下不能滑冰了。”
“冰湖跑不了,明天還可以來。”
於是三人穿過結冰掛霜的蘆葦叢,沿着湖堤往四方館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