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卻下水晶簾玲瓏望明月(1)
當燕燕與福新從湖邊返回偏殿時,她不再理會杵在門口的耶律煌和其他護衛,挺直腰板,直視着前方往裡走。
看到她冷峻的眼神和堅定的步伐,宮衛不敢阻攔,紛紛退開,耶律煌初始也是微微一怔,隨後面色鐵青地走過來想阻攔她。
“閃開!”跟在燕燕身後的耶律福新厲喝,“皇后探視皇上,難道聖諭令你等阻攔嗎?”
“沒有。”聽到他的呵斥,耶律煌似乎很吃驚,匆忙迴應了一聲,然後沉默地退後讓出道來。
燕燕越過衆人步入殿內,腳步卻變得遲疑起來。
敞開的帷帳中,耶律賢正雙目緊閉地斜躺在用毛毯和座墊鋪就的臨時牀榻上,潮紅的面頰更襯得他的嘴脣青白,身邊圍了不少侍候他的人。湯藥小底剛給他喂完藥,從他胸前溼濡的圍兜看,漏出的該比喂進口的多吧?
再看榻側,惜瑤跪坐在耶律賢身邊,揉捏按摩着他的身軀;琴花抱着衣袍站在一邊,似等着爲他更衣;牀尾,燕奴則跪伏在地,抱着他的雙腳;神情嚴肅的太醫俯身在她旁邊,目光低垂,仔細地檢視着手裡的東西。
當看出太醫手中是根又長又銳利的鋒針時,她心尖兒一顫,想起年幼時父親有一次頭痛驚風,郎中就是用這樣的鋒針扎刺他的頭頂和足心,連扎二三十針,放出好多血,嚇壞了她和姊姊們。
難道太醫也是用這種方法紮了耶律賢,放了他的血?
她腳步虛弱地走近木榻。
“她來幹嗎?”
惜瑤回頭看到她,面色一沉,聲音既冷又硬地問,卻不知道問的是誰。
燕燕無心理會她找茬的語氣,徑直走到燕奴身邊,後者正將耶律賢的雙腳放回被褥裡,原來太醫已經結束了他殘忍的工作。
她走近,掀起被褥察看耶律賢的腳,果真看到腳心未擦淨的血跡和針眼,不由心頭陣陣抽痛。
“皇后想來看陛下的笑話、看他痛苦,是不是?”因無人迴應,惜瑤的態度更加惡劣,語氣也更具進攻性。
然而,此刻的燕燕心中充滿了對正在經受病痛折磨的耶律賢的同情和憐憫,根本不想跟她計較,徑直取過旁邊一個宮女手中的帕子,擦拭耶律賢腳底的血跡。
見自己的問題得不到任何人的迴應,惜瑤很不高興地轉向耶律福新,質問道:“太師怎麼可以讓她進來?她從來不關心皇上的健康!”
“我當然關心!”
聽到她莫名其妙的指控,燕燕出聲爲自己辯護。已瞭解耶律賢病因的她,絕不會再對這類指控隱忍或退讓。
“纔怪!”惜瑤冷笑,又對太師說:“帶她出去,她在這裡只會讓皇上心煩!”
耶律福新看不下去了,指責惜瑤道:“尚宮娘娘關心皇上是應該的,但不能對皇后娘娘無禮!”
“皇后?”惜瑤仗着皇上多年的寵信和皇太妃的勢力,又知道燕燕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假皇后,早晚會令皇上生厭,因此肆無忌憚地看着燕燕嘲弄道:“如果是皇后,就該恪盡人妻之責服侍皇上;統管後宮爲皇上排憂;母儀天下輔佐皇上……這些,你做到任何一樣了嗎?”
數聲震驚的抽氣聲中,耶律福新低聲呵斥:“惜瑤娘娘
,你太放肆了!”
惜瑤冷着臉反駁:“我……”
“閉嘴!”
燕燕低壓這嗓音截斷她的話,惜瑤當即愣住,沒想到她會忽然發威。
此刻的燕燕因惜瑤竟敢暗示她不與耶律賢圓房的事而深感羞窘難堪,同時對方的囂張跋扈也令她忍無可忍,可是看了眼僵臥在榻上面色青白的耶律賢,她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和羞憤,用手勢阻止了想要說話的耶律福新,對惜瑤冷冷地說:“你出去!你沒資格問我那些問題,也別想讓我離開皇上!不管你怎麼說怎麼想,我就是皇后,是皇帝陛下親自冊封的皇后!”
燕燕聲音不大,卻很堅決,當看到耶律福新投給她讚賞的目光時,她知道自己有了同盟軍。
“我不出去,侍候皇上是我的責任,皇太妃也令我守護皇帝陛下!”被當衆驅趕的惜瑤惱羞成怒,漲紅了面孔瞪着耶律福新,威脅道:“太師,皇上在病中,你讓皇后進來這裡鬧,這事你得向皇太妃交代!”
耶律福新聳聳肩,軟中帶硬地說:“皇后並沒有鬧,只是來陪伴皇上,這是好事,太妃爲什麼會反對?微臣倒是覺得惜瑤娘娘說話得仔細囉,別這麼對皇后沒大沒小的,那樣做有違祖製法理!”
他的神態平和,語氣卻明顯的偏向皇后一邊,惜瑤氣惱地說,“我沒有錯,我的責任就是保護照顧皇帝陛下,除非皇太妃有令,否則我不離開皇上!”
見她總是強調職責,不肯離開,燕燕也沒有辦法。無論怎麼生氣,怎麼討厭惜瑤,她都無法漠視皇太妃的存在,因此只好不再理會她,從另一側走向耶律賢。
當她俯身查看時,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耶律賢已經張開了雙眼,正癡癡地望着她,眼神陰鬱而黯淡,充滿感情卻又顯得那般無奈與無助。
心頭蕩過一陣柔波,她蹲下身伏在他頭側對他微笑,用手指擦去他脣邊殘留的藥汁。他的面頰還是那麼冰冷,冷得讓她心痛。
忘了在場的人,忘了被惜瑤激起的怒氣和羞窘,她輕輕撫摸他的臉。當她溫暖的手指撫過他緊閉的雙脣時,那片冰涼在她的指尖顫動,她知道他認得她,想要對她說話卻說不出來,便輕聲說:“安靜地睡吧,你不要擔心,我會一直陪着你!”
她果真知道他在想什麼,要什麼!
她,並沒有嫌棄或懼怕他醜陋的病容!
凝着她的清麗黑眸如兩泓蘊着悽美秋意的深潭,盈盈一閃,忽地閉上了,但仍未能鎖住晶瑩的淚珠。
燕燕展指接住那珍珠般的淚滴,悄聲安慰他:“我知道你很難受,忍一忍,有太醫照料,有這麼多人侍候着,你很快會好的。”
長長的睫毛如羽扇般顫抖着,緊閉的眼瞼沒再張開。
燕燕輕輕地擦掉他眼角溢出的淚珠,轉身詢問立在身側的太醫:“皇上的病情究竟怎樣?”
太醫道:“回皇后,皇上今晨心悸皆因風寒而起,服用湯藥便可痊癒,但最最要緊的是不能激動生氣,必須靜養,頭痛暈眩消失後,行動方能恢復自如。”
得知無大礙,燕燕略感放心,又問:“外面很冷,皇上可以返回寢宮嗎?”
“可以,注意保暖就行。”
耶律福新插言道:“皇后不必擔心,臣這就讓尚輦局送步
輦過來。”
很快,事情安排下去,厚氈重簾的步輦來了,可是惜瑤卻吩咐耶律煌把皇上送去華龍帳。
“不,皇上還是回寢宮好。”燕燕立刻反對。
惜瑤卻不讓步,“皇后沒聽太醫說皇上需要靜養嗎?華龍帳清靜,陛下生病一向住在那裡,再說皇后在,小底宮女們也不好做事。”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燕燕知道耶律煌會聽她的,正感到無助時,牀上閉目不語的耶律賢忽然發出模糊的聲音:
“去……皇后……宮!”
聲音雖然模糊,卻很大聲,耶律煌自然聽到了,而他,永遠不會違抗聖諭。
“是,臣護送皇上返回皇后寢宮!”他立刻大聲迴應,將惜瑤的不滿壓制住。
於是,帝輦將皇上送回了寢殿。
白玉和石蘭早已得到皇后的傳話,把暖爐燒得熱乎乎的,寢殿裡溫暖如春。
燕奴爲皇上更衣,琴花用熱水替皇上擦拭身體,鳶兒備茶煮水,等一切弄完後,惜瑤提着裙襬就想掀簾上牀,被燕燕喊住。
“惜瑤,隨我出來一下。”
惜瑤很不樂意地跟她走出簾外,“皇后有事嗎?”
聲音懶懶的,燕燕沒在意,徑直對她說:“你辛苦半天了,休息去吧。”
“不。”惜瑤拒絕,“奴婢不能離開,皇上的身體還很僵硬,以往發病時,都是奴婢隨身伺候,皇后今夜暫居別殿吧。”
聽她說得順風順水,彷彿她纔是這裡的當家人似的,燕燕心裡極不舒服。這個傲慢的女人真的讓她受夠了,再說,她和賢寧的牀,豈容其他女人分享?!
“惜瑤娘娘,你認爲我應該聽從你的安排嗎?”她譏誚地問,聲音變得異常冷淡。
惜瑤聞言,面上表情迅速變化,先是吃驚,再是憤怒,然後是不甘。“皇上生病一向離不開奴婢,這裡唯有我知道該如何照顧陛下的病痛,皇后卻要奴婢離開?這要是皇上出了什麼事,太妃面前奴婢可擔待不起!”
她說話時眼瞼低垂,貌似恭敬,但口氣卻很強硬。
燕燕聽她又拿太妃來嚇唬人,心裡更加不痛快,直截了當地說:“皇上的病自有太醫和湯藥局看護,需要侍候時我會差人傳你,現在陛下已經安寢,你走吧!”
她面無笑容,站得筆直,惜瑤再有多大的怒氣和不甘,面對這等氣勢,也不敢再說什麼,當即召喚她的侍女離去。
然而,她臨去前眸中閃過的兇狠銳芒,仍讓燕燕心頭一凜,知道在這一刻,她恨毒了自己。但就算如此,這裡仍然沒有她說話做主的份兒!
“石蘭,準備八珍粥,皇上畏寒懼冷,吃那個正合適。”
拋開因惜瑤那一瞥引起的不安,她吩咐侍女。
石蘭立刻說:“行,奴婢這就去,保證肉鬆米糜,清淡好吃!”
面對她爽朗的迴應,燕燕微微一笑,又對白玉說:“屋裡要保持溫暖,別讓爐子熄火。”
“奴婢知道,娘娘放心吧。”
看着兩個侍女利索地去做她吩咐的事,她略感寬心地走進帷簾。
牀上的耶律賢已經換洗乾淨,雙目閉合,似乎睡着了,她心想這樣最好,省得聽見自己跟惜瑤的對話,他又該心煩氣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