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關上,耶律賢注視着那緊閉的門扉,用力平息着翻騰的情緒。他不想,也不能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
當呼吸漸漸平緩後,他轉過身來看着燕燕。
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嬌小美麗,恍若一朵鳶尾花,襯一片清淡婉麗,卻帶着一種令人心痛的遙遠疏離。
“你……”他微笑,那撕裂的微笑滲着破碎的流光在眼中閃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詛咒我們的新婚之夜嗎?”
“不是詛咒!是……”她擡起頭來想反駁他,把心中的怨氣發泄出來,卻在看到他蒼白得猶如鬼魅的臉色、亮得灼人刺眼的雙眸和痛苦得如同瀕死之神的微笑時,她無法將心中的怨恨繼續說完。
“是什麼?”他追問。她的眼裡含着晶瑩的淚花,溼濡的臉上帶着執拗和不甘,而她的眼神——凝視着他的眼神,就像刺向敵人的刀鋒,犀利、穩定而銳不可當。在這樣的銳目下,他覺得自己虛弱得不堪一擊。
但,就算韓德讓的悲傷剛給了他一擊,此刻她的琴聲眼淚更給了他重創,他仍不會回頭!不會倒下!
就在他準備承受她更猛烈的攻擊時,卻看到她的眼神改變了,無情的鋒芒消失在迷濛的淚光中,被咬出一排齒痕的脣輕顫着,顫出出帶淚的聲音:“是……是隨意胡彈……”
他窒住,面色恍如凝固的白漿,目光漸漸轉柔,繃緊的脣角鬆開,邁步走向她,嘴裡輕輕嘆道:“唉,既想攻擊我,又害怕傷害我,心這麼軟,連說謊都不會,你要如何與我抗爭?”
他走近,雙眼一直凝視着她,那幽深的目光和婉轉的嘆息,令燕燕覺得他雖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而他的確說對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永遠弄不懂他,他爲何總能一眼看穿她?!
既傷心又絕望,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絕望地說:“我不想與你抗爭,不想傷害你,可是,我要你知道……我……我不……不……”
涕淚橫流,她說不下去,抱着琴哽噎難止。
一隻手輕柔地撫上她顫抖的肩,他低沉的聲音說出了她無法痛快說出口的話:“你要讓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情願,不能忍,是嗎?可憐的燕兒,可是你偏偏不得不認命,不得不順從,不得不忍耐,誰叫我是皇帝呢?”
再次被他點透,燕燕哭得更傷心,手指撥到琴絃,箜箜之聲迴盪在屋內。
他握起她的雙手,坐在她身邊。
她用力推他,想抽出手,但他拒絕放手,她低下頭想咬他,卻看到他手上的好幾處淤青,那是自己在大殿見到韓德讓時留下的“傑作”。
一陣愧痛,她伏在他的手背上,哭泣道:“既然你什麼都知道,就該記得除了六歲時見過你一面,我再也沒有惹過你,你爲什麼要跟我過不去?”
她滾燙的淚浸溼了他們相握的手,她稚氣的話打開了他封存記憶的鐵鎖。
“我的確知道很多事——關於你的事。”
看着伏在他腿上抽噎不已的女孩,他的思緒回到了久遠的從前,情緒隨着心頭的創痛激動起來。
“那年我們在鏡湖邊相遇,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也許我能忘掉你的芳顏巧笑,忘掉那個用蘆葉吹出《雲中君》的六歲女孩。可是,獵獵篝火邊,那曲氣凝山河的《玄鳥》,把那個紅如火、豔如霞、聰慧勇敢、機敏靈秀的女孩烙進了我的腦海,自那以後,我再也無法忘記她!她是我這一生唯一傾心的女子。你說,這是跟你過不去嗎?”
從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這出人意外的表白和反詰,讓燕燕因悲傷而停止運轉的腦子動了起來。
她直起身望着他,“你是說,你從那個時候就
喜歡我?”
面對她忽然改變的語調,他本能地戒備着,但並未否認,“是的。”
“你騙人!”她跳起來,淚跡斑斑的臉上露出憤怒之色,可他早有防備,始終緊握着她的手,因此逃不掉的她不得不坐回原處。
“我爲何要騙你?”
“因爲你後來娶了妻,而且我與你再也沒見過!”
他的眸光爆出火花,語調沒有絲毫改變:“爲了安撫暴亂的渤海人,先帝安排了那件婚事,它並不是我的選擇。至於你,雖然我們再未見面,但我從未停止對你的關注。”
關注?燕燕彷彿遭到重擊,心寒膽顫地問:“難道你一直派人暗中監視我?連讓韓德讓父子成爲你的隨身醫官,也是因爲我?”
耶律賢沒說話,但他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想到這麼多年有人暗地窺視自己,她渾身發涼,哆嗦着想逃開,可他的雙手控制了她,而也是這雙手,隱蔽地控制了韓德讓的自由,讓他錯失了與她的姻緣。
“你……你陰險卑鄙!”她怒斥他。
“對一個溺水的人來說,不惜一切代價地抓住能夠帶給他新生的救命草繩,是陰險卑鄙嗎?”他毫無悔意地反問。
她憤懣不已,也疑問多多。“你那時候還是皇子,怎能認定韓德讓會迫於皇威放棄我?難道你那時就知道自己會當上皇帝?”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爲皇帝,但我不願意看到你嫁人。”他依然目光平靜地看着她,彷彿他的所作所爲再平常不過。
聽到他荒唐的理由,燕燕氣結,“就因爲你不願,所以就千方百計地阻撓破壞我和二郎的婚事?”
“我只能那樣做。”他坦然地看着她。
“如果你一輩子做不了皇帝呢?”
“我將繼續那樣做。”
“你真霸道!”她嗤之以鼻。
“我會補償你和他。”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補償?”她怒了,因抽不出手,乾脆連着他的手一起舉起捶打他,“你以爲這是可以補償的嗎?”
不容他回話,她繼續罵道:“世上怎會有你這種卑鄙陰險耍心機的小人?佔着皇子身份,肆無忌憚地欺負人!你自私、冷酷,只想救自己,卻不管我和二郎死活!你缺德沒良心,明知我心裡只有二郎,偏要橫刀奪愛!枉我還同情你,可憐你,你卻逼我背叛二郎,做負心女子!你生在皇家,做了皇帝,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爲何偏要逼我與衆女爭寵?”
他忽然放開她的手,將她用力抱進懷裡,貼着她的耳朵急切地說:“不管我是什麼人,你已經嫁給了我,是我的皇后,是我唯一的女人!從今往後,我只要你,只愛你,只寵你,只要我活着,你都是我最珍愛的寶貝!”
燕燕僵住。
他,大遼國的皇帝,竟口口聲聲說她是他的唯一,是他獨愛獨寵的皇后,是他的寶貝!就連韓德讓,也從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與他相處了兩個多月,他對她的深情執着與耐心寬容,早已鐫刻在胸,此刻再聽到他毫無修飾的愛語,她除了悲傷、悲傷、還是悲傷!
他,是個好人,可惜在錯誤的時間遇見她,用錯誤的方法去愛她,因此必定遭到她的拒絕,也必定傷害到他自己,也傷害到她,更傷害了無辜的二郎!
心頭涌動着無以言狀的淒涼和悲傷,她有種想要傷害他、報復他的衝動,卻感到他身體熾熱,呼吸粗重。
她自他懷中擡起頭來查看,發現他一向蒼白的臉色此刻很紅,直視着她的眼神也不再平靜冷然,灼熱的眸子充滿了沉重的焦灼和痛苦。
那份沉重,宛如黑色的冰
雨般撲面而來,她的心不由得猛抽了一下,把臉埋進他胸前,難掩矛盾痛苦地說:“你,不該愛上我!”
撫摸着她顫抖的肩背,他喃喃地迴應:“愛上你,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知道很傷人,但她不能不說:“可我……不愛你!”
胸口痛得幾乎讓他以爲自己的病發作了,但他仍緊緊抱着她,輕柔地說:“那就讓我愛你好了。”
“我……不要跟你洞房!”
他的手頓在她的背上,然後繼續緩緩移動,聲音依然輕柔平靜:“我會等到你改變主意的那天。”
話似乎已說盡,燕燕筋疲力盡,他的回答總算是一種承諾,她忐忑不安的心穩了些,精神也隨之鬆弛,但仍不忘表達立場:“我……不會改變……”
他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出發狠的話。“閉上眼睡吧,什麼也別想,你累了。”
她的確累了,累得不能想任何東西。
很快,她偎着他睡着了,臉上帶着未乾的淚痕。
確信她已經熟睡,耶律賢仍不捨得放開她。俯身注視着這個有着嬌花照水之姿,卻無弱柳扶風之態的女人,這個已經嫁給了他的女人,他的心情激盪。
他是如此深愛着她,可她將他的愛視爲負擔;
他渴望與她彼此相屬,可她拒絕了他的親近;
她有不甘、不願和不能,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多年前的那場邂逅,串聯起兩條本不相交的平行線,他的心從此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罵他卑鄙陰險耍心機,恨他拆散了她與韓德讓的姻緣,可是如果他不那樣子做,又怎能得到今天這樣的機會?
付出偌大情感和心血,得到的卻是她的鄙視和拒絕,這結果所帶給他的痛苦之深始料未及,但此刻擁抱着她,呼吸着她暖暖的氣息,他願受更深的苦。
手足忽然竄起一陣刺痛,隨之是強烈的心悸,他心知不好,忙將她抱起,卻發現雙臂麻木。想喊人,可看看懷裡恬睡的小臉,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能吵醒她,不能讓她看到自己丑陋的樣子!
小心地將她摟抱在胸前,他慢慢地伸直腿,僵硬的肌肉帶給他熟悉的痛感,額頭出汗,呼吸開始不穩,他硬撐着站起來,艱難地挪到牀邊,將她輕輕放下,用尚能行動的右手替她蓋上衾被,然後踉蹌地走到門邊上,拉開門。
感謝老天,她的兩個侍女就在門外!
“你們……照護她……”他扶着門扉走出,困難地說着歪倒在廊檐下。
“皇上!”白玉看到他身體僵硬,立刻知道情況不妙,快趕過來扶住他。
“別……吵她!”他說,面部肌肉的抽搐令他難以完整表達。”煌……”
隱身在附近的耶律煌匆忙趕來,一把將他抱起,對身後的衛士說:”皇上發病了,快去找惜瑤和太醫!”
白玉和石蘭看到被耶律煌抱走的皇上雙眼緊閉,呼吸急促,臉紅得像火,垂下的手和腳僵硬得像木棍,都震驚得靠在門上。
“出什麼事了?”屋裡的燕燕仍舊被驚醒了,跑出來詢問。
驚魂未定的白玉、石蘭不敢隱瞞,將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得知耶律賢發病,燕燕深感愧疚和不安。如果不是她將他逼得太急,不是她一再忤逆冒犯他,他又怎會忽然發病?
她想去看他,但被侍衛攔阻,說皇上生病期間,除非有太師或腹心部隊使耶律煌的許可,否則誰也不能見皇上。
守禦帳的都是腹心部的侍衛,他們是皇帝的私人衛隊,每個人都忠誠勇敢,燕燕不可能說動他們,只能枯坐寢殿,心神不寧地等待着耶律賢的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