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四哥,爲什麼想讓四哥幫忙照看五弟妹?”四公子衛謹之徐徐問道,臉上除了一貫的淡然溫和,什麼都看不出來。
在這暖風燻人的五月裡他還裹着厚實的披風,臉色有些蒼白。不過他神情溫潤沉靜,那抹病態的蒼白反倒是被他墨一樣的眸子襯出一種說不出的乾淨氣質,就像是冬日裡翠竹上積了一層落雪,顯得分明又純粹。
六公子乾脆就坐在他輪椅旁邊的地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臉,支支吾吾的說道:“因爲,我覺得五哥的死大概不簡單。畢竟他身邊時常跟着那麼多人,怎麼會輕易的溺水了,這裡面肯定有不尋常。可是我明明知道這一點,卻不準備去追究,而是當做沒發現。”
說到這裡,六公子露出了些羞愧的表情,低着頭不敢看衛謹之,聲音低低的繼續說:“我知道,五哥打死了好幾個人,他是個瘋子,很多人都希望他死。我也是,那樣孃親大概也不用因爲他而整日的感到難過了。他死了,對大家都好。”
“確實,死亡對於勤之來說是一個解脫。不管是他,還是其餘人。”衛謹之目光看着院外遼遠的天空,語氣平靜,“因爲你覺得勤之死的罪有應得,但是五弟妹卻是最無辜的,因爲對於這件事選擇掩飾所以心中愧疚,就想要在五弟妹身上補償一番,可是這樣?”
衛恕之點點頭,臉上的神情很是糾結,“四哥,我這樣是不是很虛僞?”
衛謹之將手放在衛恕之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看着他笑道:“這世上無人不虛僞,就連對自己都有那麼多人無法用真實的面目去面對,更何況是對着他人。一個人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掩飾。有些人戴上虛僞善意的面具,卻絲毫不覺得自己虛僞,而真正赤子誠心的人,纔會覺得自己虛僞,因爲他至少選擇了看清自己。”
“恕之,你要記住,爲人者,最重要的就是無愧於心。不論你想做什麼,永遠這樣問問自己,做這件事你是否無愧於心。這樣,便足夠了。”
衛恕之眼神由茫然轉爲堅定,最後他用力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會記住的。”說完他復又露出那種大大咧咧的開朗笑容,“那四哥,你答應我替我照看一下新嫂子了嗎?”
衛謹之收回手輕笑一聲,“應了你就是。”不過,恐怕那位五弟妹並不需要他照顧,能說出那種話的女子,怎麼會是她現在呈現在衆人眼前的柔弱表象呢。
他看了一眼天色道:“你該去看看母親了,你在外習武,她定然很掛念你。”
“那我這就去看娘了,探望完娘我再來找四哥。”衛恕之在衛家最依賴的就是他這位孱弱的四哥,比起大夫人這個親孃還要親近,幾乎是對他的話奉若聖諭。從幼時誤入幽篁館,和衛謹之熟識之後,衛恕之就時常過來,可以說他幾乎是在衛謹之一手教導中長大的。
整個衛家,人人都道在這清靜的幽篁館中住着的四公子,只是一個存在感淡薄,無一日不在生病修養的藥罐子罷了。只有衛恕之知曉自己這個四哥有多麼神秘,而出於某種原因他一直保守着這個秘密。或者說,六公子衛恕之所知曉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連嬤嬤,我娘現在在休息嗎?”衛恕之徑直走進衛夫人所在的芳思院,見到連嬤嬤和花嬤嬤守在門口,奇怪的問道。
連嬤嬤和花嬤嬤對視一眼,連嬤嬤臉上堆上了慈祥的笑,特地放大了些聲音道:“恕之公子,夫人現在在和大公子商量五公子的喪事呢。”
“大哥也在這?正好,我也很久沒看到大哥了。”衛恕之笑笑就要上前敲門。在外人面前他總是一副高傲冷然的表情,但是在教導自己的四哥,疼愛自己的孃親和大哥,以及看着自己長大的幾個嬤嬤面前總是像個孩子似得。
衛家六公子衛恕之,是整個衛家最受寵的一個。當家的衛夫人把這個小兒子疼寵的和眼珠子似得,樣樣都想要給他最好的,就是之前據說極受衛夫人疼愛的五公子在他面前都要退一步。或許就衛夫人而言,對於五公子更多的是愧疚,對六公子就真的是心中發自母性的喜愛了。
就連衛大公子這個大哥也是非常喜歡這個最小的弟弟,也許是年紀相差的太大,足足有十六歲,衛大公子對待這個弟弟更像是對待自己的兒子一般。大少夫人爲他生了兩個嫡女,一個十歲一個五歲,就是還沒有自己的兒子。
在衛家衆人的眼裡,大公子恐怕也是因爲對兒子的期待,纔會幾乎將這個最小的弟弟當成兒子一樣疼愛。
衛恕之敲了敲門,就見門被從裡面拉開,大公子衛仁之站在那,上下打量了幾眼衛恕之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恕之又長高了。”
“是啊,日後我一定能長得比大哥還高。”衛恕之很少見到衛老爺,倒是在這個家裡男性長輩裡親近的只有四公子和大公子。四公子更像是教導他爲人處世的恩師,能平等的傾聽他煩惱的友人。而這位大哥,衛恕之就當真是看做父親的。因此聽到他這麼說,很是高興的退後一步昂了昂頭驕傲的說。
大公子朗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大哥等着恕之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公子衛仁之寬厚良善,對待弟弟妹妹們,不管是嫡出庶出都從來是關心有加,就連和繼母也相處的十分融洽,形若親生母子。
“母親在爲五弟的事情傷心,我已經勸了一回了,恕之再好好的勸勸母親吧,別哭垮了身子。”大公子眼中不似作假的悲傷看的衛恕之心頭一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只是嘆了一口氣,“大哥放心,我會好好勸孃親的。”
“好孩子,既然這次回來了,就在家裡多住幾天,等送走了五弟再回去吧。大哥還有事情要去忙,這就先走了。晚些有時間恕之再來找大哥,你前些日子不是說想要一方虞墨嗎,大哥讓人找了一些。”
“真的嗎?大哥果然對恕之最好了,我看完孃親就去大哥那!”衛恕之看着大哥離開的背影,盤算着四哥上次說虞墨用着最好,剛好借花獻佛。
進了房內,衛夫人還坐在桌邊捏着帕子擦眼淚,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哭過。衛恕之走上前坐到她身邊,把頭放在她的膝蓋上,“孃親,別難過了,五哥走了,以後還有恕之會照顧孃的。”
衛夫人抱住了自己最小的兒子,只是搖頭不語,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怎麼都止不住。她眼裡的悲苦甚至還有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不過衛恕之沒能看見。
“孩子,娘現在只有你了。”管着內宅一應事宜的衛夫人一向是個要強的,就連在親兒子的靈堂上都沒哭成這樣,但是在小兒子面前,她卻像是找到了什麼依靠,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別哭別哭,兒子馬上就能長大,以後一定會孝敬娘。”衛恕之安慰了好一會兒,衛夫人才停下,連嬤嬤立即送來溫水伺候着她淨面。衛恕之等在外面看到自己袖子上的淚漬,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感覺。
等衛夫人再喚衛恕之過去,她已經好了許多,不像是剛纔那樣情緒失控,還有心思詢問他在魏家武習得如何。
衛恕之小時候身體並不好,衛夫人就給他找了個地方習武強身健體。魏家是在南朝時就聲名顯赫的武將世家,後來南朝敗落,魏家遷至江南一帶。還是大公子找了不少的關係,才託魏家收下了衛恕之爲弟子。
衛恕之一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在魏家,和魏家的幾個男兒一起習武唸書,只等隱山書院開山門,就一同前去隱山書院求學。
衛恕之嘴裡自然說得是千好萬好,無有一處不好,生怕說了自己受苦受傷了會讓孃親傷心,然後就不許他再去魏家了。其實習武哪裡有不受苦的,他這麼幾年下來都已經習慣了,並且愛上了習武。若不是家訓衛家本家男兒不許在北朝爲官,他都想去參軍做將軍了。
衛夫人關心的詢問了一陣放下心來,又想着給他準備些衣裳用具,就怕短了他什麼。衛恕之不管衛夫人說什麼都點頭,敷衍的意味明顯的衛夫人都看出來了。
她停下話頭拉着衛恕之的手,語重心長的說道:“恕之,你之前又去了你四哥那裡?”
“嗯。”衛恕之聽到衛夫人說起四哥就頭疼,臉上還有些不高興的說:“娘你就別再和我說四哥生病不許我去打擾他修養了,我知道你其實是怕四哥的病傳染給我,但是我現在身體強壯,沒有關係的。”
“娘也是爲了你好,娘現在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了,你就聽孃的話,以後少去找你四哥行不行?”
“我不!”衛恕之虎着臉一扭頭,就是任衛夫人怎麼說都不答應,最後惹急了他,撒腿就跑。在大公子那裡拿了虞墨就去了幽篁館,把墨送給衛謹之並再次強調悄悄照顧新嫂子之後,他又苦着臉和衛謹之說了自家孃親不許他來幽篁館的話。
“母親也是爲了你好,畢竟我這身子,纏綿病榻多少年,說不定哪一天就去了,沒得惹你也病一場。”
“哎呀四哥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還想着日後結婚生子,要讓四哥給我教孩子呢。”衛恕之最怕他四哥一臉淡然的說着馬上要死的話,立刻就緊張的不行,心裡後悔死了和四哥提起孃親的話。也不知道他孃親爲什麼總是不讓他和四哥來往,從小說到大也不嫌煩。
等衛恕之走了,衛謹之擡手攏了攏袖子,低聲自語道:“做了壞事總是要心虛的,生怕哪一天就報應在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上。”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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