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人,你放開!”方氏掙扎着,神色瘋狂。
陸玄被方氏發泄打罵時毫無反應,這一刻眼神驟然冷了。
成國公夫人既心痛孫兒的死,又惱怒兒媳的做派,冷冷道:“方氏,你再撒潑,就回華璋苑,什麼都不必聽了。”
對兒媳中年喪子的憐惜,在陸墨失蹤的這兩年已經一點點消耗殆盡。
方氏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盯着被陸玄抱在懷裡的陸墨沒了聲音。
方氏也曾是在公婆面前恭敬有禮的媳婦,陸墨失蹤後,她痛苦,發泄,公婆的包容讓她不知不覺忘了本分,肆意宣泄喪子之痛。
而現在,她從成國公夫人冰涼的眼神裡意識到那些包容沒有了,自然也就鬧不起來了。
陸玄說起經過,垂眸盯着陸墨慘白的面龐。
那是與他一模一樣的臉,血脈相連,不可分割。
比起那兩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甘與掛念,這時候,他才真正感到失去。
彷彿他身體的一部分也變空了。
手足之緣,原來只有這麼淺。
“二弟他不願受制於人,選擇了自我了斷。”
院中響起了抽泣聲,不知道是誰的。
陸墨的死很快傳開了,有人唏噓,有人感慨,私下再提到陸二公子,就沒了那種一言難盡的語氣,而是嘆一聲到底是成國公的孫子,陸玄的弟弟。
消息傳到朱將軍府上,朱將軍心情複雜極了,甚至有那麼一瞬後悔那日找上門去。
到這時,他不得不承認,同樣是犯過錯的人,他不如陸墨,將軍府更遠遠不如成國公府。
各府都去了人拜祭,新帝甚至帶着皇后去了一趟成國公府,讓人們進一步意識到新帝對成國公府的看重。
帝寵卻無法吹散籠罩在成國公府的陰雲。
方氏病重了。
她躺在牀上再沒起來過,時睡時醒,很快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時多。
兩年喪子之痛的折磨拖垮了她的身體,陸墨平安回來的大喜情緒還沒平復,又要承受愛子驟然離世的打擊,於是徹底擊垮了她的精神。
她昏睡着,經常無意識念着“墨兒”。
來過幾位太醫,得出的結論一致:病人油盡燈枯,準備後事吧。
這日夜裡,雲層很厚,悶熱得沒有一絲風。
方氏突然醒了,直勾勾盯着帳頂金鉤,眼睛許久都不眨一下。
伺候她的丫鬟莫名心慌:“世子夫人,您喝水嗎?”
方氏突然擡手,指着某處:“墨兒來接我了!”
丫鬟嚇得臉都白了。
有些閱歷的婆子低聲說:“世子夫人恐怕不行了。”
華璋苑的下人立刻去各院報信。
陸玄與馮橙就歇在華璋苑的西屋,聽到動靜馬上穿好衣裳進了東屋。
無論母子間多少隔閡,禮教就是這般要求。
母親病得不行了,兒子、兒媳就要侍疾,要是方氏嚥氣時當兒子的都沒守在身邊,那可是大不孝。
陸玄一進去,眼神發直的方氏眼裡突然有了光彩。
“墨兒!”她對着陸玄伸出手。
陸玄略一遲疑,快步走了過去。
“母親。”他輕輕喊了一聲。
“墨兒,你終於來了,母親等你好久了。”方氏用力握住陸玄的手,眼神有些渙散,“你是來接我的吧?”
陸玄點了點頭:“是,兒子來接您。”
“那太好了……”方氏露出一個笑,忽然急促喘息幾聲,嚥了氣。
馮橙看着這一切,只覺殘忍。
方氏得償所願,追隨陸墨去了,對陸玄這個兒子卻太殘忍。
陸墨的喪事還沒料理完,成國公府又辦起了世子夫人方氏的喪事。
陸玄明顯瘦了。
出殯守靈全是耗體力的事,何況還要承受至親離世的痛苦。
難得休息的間隙,馮橙拉着陸玄的手,試探提起方氏離世那晚的事。
方氏不在乎陸玄這個兒子,她卻心疼這個夫君。
她怕他存了心結,時日久了生出心病。
“陸玄,那晚母親把你認成陸墨,你不要往心裡去,據說人到了彌留之際,會生出幻覺來……”
陸玄擡手揉了揉馮橙的發:“傻瓜,你想多了,我半點沒往心裡去。”
“你——”陸玄的回答,令馮橙有些意外。
陸玄把馮橙拉到懷中,怕她擔心,乾脆把話挑明:“你怕我怨恨母親偏心嗎?其實沒有,那晚我裝成二弟,也不覺得難受。”
馮橙眨眨眼,有着不解。
真的會不怨當父母的偏心嗎?換了她,可能做不到。
陸玄冒出青茬的下巴抵着馮橙的秀髮,聲音很輕:“我從小不是親近人的性子,雖察覺母親更疼愛二弟,也不覺如何。要說怨,在二弟失蹤的那兩年多,母親越來越鑽牛角尖的時候,是有一點的,但現在沒有了。”
“爲什麼?”
陸玄頭一低,在馮橙光潔的額頭親了一下:“傻丫頭,因爲我有了你啊。”
馮橙聽了這沒有花哨的情話,突然鼻子一酸。
“陸玄——”她輕輕喊了一聲。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有十全十美的。我有了你,就有了天大的福氣,再強求別的豈不是太貪心了。讓母親安安心心走,我盡了爲人子的孝道,於母子情上問心無愧。你說,我還難受怨恨什麼?”
他有了馮橙,心就填滿了,對於擁有不了的東西便看淡了。
馮橙有時打趣說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這是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只好以身相許了。
可他覺得,馮橙纔是他的救贖,讓他嚐到了幸福的滋味。
他比二弟幸運太多。
想到陸墨,陸玄難受起來,只是有些事還是不讓馮橙知道了。
二弟也絕不想讓馮橙知道。
他們是孿生兄弟,又有誰比他更瞭解二弟呢?
局勢總是風雲變幻,陸玄爲母守孝還不到兩個月,北齊又蠢蠢欲動,而被北齊佔據的玉泉關是兩國必爭之地。
陸玄在守城之戰中的表現早就折服了所有人,新帝奪情起復,命陸玄領兵出征,奪回玉泉關。
馮橙請命與陸玄一同出征,新帝在最初的猶豫後徵詢了成國公與馮尚書的意見,答應下來。
人們都知道,這將是一場持久艱苦的戰爭。
馮豫、馮桃,還有林嘯、賀北等人,送馮橙和陸玄送到城外。
“大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等我學好了功夫就去找你。”馮桃紅着眼圈,拉着馮橙的手不放。
馮橙笑着抱了馮桃一下。
“那三妹可要努力了,說不定你功夫還沒學成,我和你姐夫就把玉泉關打下來了。”
馮桃想笑,又想哭,最後遺憾道:“大姐,晚秋居的橙子熟了,你還沒回去摘呢。”
馮橙視線掃過馮豫等人,笑道:“大哥、三妹幫我摘吧,哦,還有林公子和賀大人,你們若是得閒也去嚐嚐,我院子裡那棵橙子樹結的橙子可甜了。”
林嘯與賀北都笑着道好。
馮桃餘光掃了一眼林嘯,悄悄紅了臉。
陸玄衝林嘯等人抱拳:“京城這邊,就拜託你們照顧了。”
“放心吧。”幾人紛紛道。
“林兄,咱們去那邊說幾句。”
二人走到路邊楊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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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兄還有什麼事交代?”
陸玄望了一眼馮橙,低聲道:“其他都好,馮橙最放心不下妹妹,我們離得遠,拜託林兄多照顧一下。”
林嘯覺得古怪。
人家馮三姑娘有長輩,還有兄長,怎麼還特意拜託他照顧呢?
林嘯滿心困惑,迎上好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突然想到了什麼。
難道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可太突然了啊!
林嘯腦子空白,胡亂點了點頭:“知道了。”
長長的出征隊伍向前行着,陸玄與馮橙重擔在身,連離別的愁緒都淡了。
二人翻身上馬,衝送別的人揮揮手:“都回去吧。”
“保重!”
陸玄與馮橙策馬揚鞭,跑向隊伍的最前方。
馮橙中途回了一下頭,看到馮桃拼命揮手。
“橙橙。”陸玄的聲音傳來。
朝陽下,他眉宇間的少年青澀幾乎不見,目光卻依然純淨清澈。
“別看了,我們爭取早日奪回玉泉關,早日回家。”
這是他們的目標,也是他們的期待。
他們會爲此浴血奮戰,不惜己身。
他們或許會凱旋,或許會馬革裹屍還。
而對二人來說,心心相印,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無論能不能白首,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這便足夠了。
當橙色晨光穿透黑暗,就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