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王府,歸德長公主宅邸外,車馬轎輿紛至沓來,宛如潮水,所爲只是一次抓週儀式而已。期周之禮不重要,重要的小主角乃是權勢赫赫歸德長公主的獨生愛子。
幸虧十王府地帶專爲皇族居住所建,街道規格很高,足夠寬闊;又因爲利用率很低,整個十王府地區目前也只有歸德千歲與兩位未成年不曾就藩的皇弟、一位平常公主居住,所以今日來客雖多,但也不至於擁堵。
李佑攜一妻一妾進了院中,只見得滿目花團錦簇,在這冬季以綠稠爲葉,彩絹爲花,硬是將院中佈置的如同春暖花開。
又有錦障千圍點綴在正殿周邊,令人目不暇接。先帝御賜的、規格比照親王的、百姓口語中的銀鑾殿上披紅掛綵。遠遠就聽到裡面歡聲笑語,從殿門可以影影綽綽的看到裡面人頭攢動。
進了殿門,撲面而來的是人聲鼎沸,李佑左右掃視,殿中除去當中一片鋪着毛毯、擺設大案几的空地之外,左右兩邊分別是男賓與女客,涇渭分明,毫不錯雜。
現在主人家還沒有出場,又掃過幾眼,李佑便看出,這裡多是勳戚之流,沒什麼正經文官。就連他自己,也只是藉着金姨娘的皇妃長姐身份來的。
劉娘子看這殿中男女人羣分流,貌似將要與夫君分開的樣子,心裡愁苦不已。正當此時,有個內監匆匆來到面前,宣示道:“千歲殿下命李佑夫婦至後殿陪着說話。”
李佑又和妻妾轉入後殿。已有幾個不知什麼角色的婦人立着閒談。
那內監將劉娘子與金姨娘留在此處,又領着李佑進了另一間小廳中,長公主卻在這裡單獨等候,只有王彥女侍候。
這叫李佑莫名其妙,能有什麼話必須在此刻說?
千歲殿下瞥着李大人,開口道:“伱不會是爲了騙我幫忙解困,而故意拋出誘餌勾引我罷。”
李佑沒聽明白話裡意思。“沒頭沒尾的,殿下這是何意?本官騙了伱什麼?”
“銀號之事,至今也不見伱有動靜。怎能不讓我懷疑?莫非伱真是爲了唆使我出手爲伱解難而編造出的謊言?”
李佑沒好氣道:“這樣的事情豈是一朝一夕之功?要以年爲數的。來日方長,伱也才二十幾歲,着哪門子急?”
他年輕體壯。有幾十年功夫慢慢攻略,確實不着急。而且關鍵因素在於,時間拖得越久,隨着地位上升(他對自己的未來很樂觀),以及在京師和朝堂上影響力的擴展,他在銀號事業中所能取得的控制權越大。
聯手歸聯手,合作歸合作,姦情歸姦情,生意歸生意…他李佑是李家的李佑,歸德長公主是皇家的公主。這點要認清楚。
現在的李大人,固然雄圖壯志滿腹良謀,但客觀上只是個剛剛在京師立足的五品官員。與歸德千歲合作起來,分量還是弱了點,弄不好最後就成了歸德董事長的打工仔。
所以還是能拖延就拖延比較好。起碼要等到徹底掌控了五城兵馬司,成了京師中的大人物再行激進之策。時間在他這一邊,未來在他這一邊,正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
今日愛子週歲,歸德長公主心情大好,居然一改端正做派。拿腔捏調的調戲道:“李郎!時不我待,李郎伱更不我待!伱知我知,還是不要裝模作樣了。”
李佑猛然起了半身雞皮疙瘩…喝花酒時,時常有大醉的紅顏不分尊卑,滿口李郎的亂叫,實乃調情之稱,他也很習慣這點。但是從千歲殿下嘴裡很不正經的吐出這兩個字,叫李大人很不能適應。
其實歸德千歲內心也是被情夫一年一小步、三年大跨步的發展速度嚇到了。現在不趁着他正處於權勢低潮期迅速逢低吸納,再過幾個月,天知道又會發生什麼。到那時,同樣的籌碼就只能換回更少的利益了。
千歲殿下故意戲言戲語,使得兩人之間這層窗戶紙似揭未揭,李大人不好繼續裝糊塗,斟酌詞句皺眉道:“此時真的還不到火候,呂家賬局其實是我心中的立業之基,這確實也急不得,要慢慢來。待我藉着呂家內部嫌隙,攻破了呂家,纔好進行下一步。所以請殿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哪!”
歸德千歲忽然對身邊的王彥女道:“傳進來!”
片刻後,李佑看到有個花甲老者被領進房中,心裡疑惑,不明白傳這老頭進來作甚。
歸德長公主指着老頭,笑吟吟道:“此乃呂昭節呂員外,想必伱是知道這個名字的!”
李佑大驚失色,雖然不曾見過,但他必然知道這個人名,這呂昭節正是呂尚志的父親,呂家當代的家主!可呂家主怎的跑到了長公主宅中?
欣賞情夫那震驚神色的同時,長公主輕描淡寫道:“經過本宮闡明事理、曉以大義,使這呂員外認識到過錯,因而願意歸正。”
看來這些日子,長公主也不曾閒着…李大人突然回味過來,歸德千歲殿下與他不同,從來就不是嘴炮黨,而是十足十的行動黨,更是行動力超強的行動黨,十來天內擺平呂家不是不可能的。
像她這樣的人看到了機遇,怎麼可能什麼也不幹而坐失良機?長公主當然不可能如同無知女人一般當個受他操縱的木偶!
其實反過來,長公主也是這樣看待李大人,不然何至於費心思…只聽她繼續說:“呂家如肯配合,伱還用想方設法麼?所以不必繼續稍安勿躁了罷。”
李佑無語,目前他在京師剛剛立足,羽翼不豐。所以意圖慢慢籌謀,順便等待自己勢力壯大,面對長公主才能取得更多的主動權和控制權,不至於徹底淪爲打工的。
他便又萬分糾結的說道:“如今登聞鼓的事情仍在勘查審理之中,牽絆甚多。所以還是請殿下稍安勿躁,不必急於一時,等待風聲徹底過去!”
“哦,言之有理,我也是如此想的。”歸德長公主點頭道,“因而我上了奏疏給聖上,意欲快刀斬亂麻將登聞鼓的事情了結。”
李佑疑道:“伱上奏疏作甚?”
千歲殿下詭異的笑了笑,答道:“就是向天子請罪,承認自十一日起,是我先後指使了七人敲擊登聞鼓!”
李佑又驚得要跳起來,“伱怎麼坦然承認了?承擔這罪名作甚!”
長公主很無所謂的答道:“這點小事,加了罪名那又能如何。”
李大人一時噎住,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這裡是不適用的…天子和太后是天下唯二無論做下什麼事都擁有無限制豁免權、絕對不可能被刑罰的人物,歸德長公主肯定到不了那個程度,但有個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是沒問題的。
熟悉律法的李佑馬上就腦補出了對長公主的判罰——住支公主俸三年。拋開扯淡的判罰,那另一方面的後果又有哪些?朝臣將怎麼看待此事?
簡單想了想,但李大人發現自己的腦子今天似乎很亂,想不清楚。
一直未曾說話的呂家主此時也開口道:“我呂家也要息訟。”
千歲殿下得意道:“如此登聞鼓之事很快便息事寧人、水落石出,所以所以不必繼續稍安勿躁了罷。銀號的事,還是儘快開始的好。”
不等李佑說什麼,她又對呂昭節道:“無論是否成功,伱敢檢舉彭閣老麼?”
呂家主咬牙道:“雖無證據,但也從命!”
簡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佑驚了又驚,莫非長公主打算藉此機會對次輔彭閣老下手?難道她對次輔位置死心不改,並要報大諫議事件時彭閣老將她趕出武英殿議事的仇?
這後果可就更加難以預料!那彭閣老攻擊他李佑的同時,不會料到長公主突然發力偷襲罷。
至此李大人只能無語問蒼天了。最近他很低調很消停,對彭閣老的攻擊,並沒有針尖對麥芒,大抵只以守勢爲主;對下屬的慢待,暫時也以忍讓爲先。爲的就是減少摩擦,平穩度過這段過渡期。
但怎麼別人反而一個個都不肯消停了,彭閣老如此,長公主也是如此!如今的他,是主張和平的人!
其實今天到歸德長公主宅邸,李佑的心地很純淨,就是趁機親眼看望不能相認的兒子來了,沒有別的目的。
他實在沒料到歸德長公主會單獨見他,並連連出招,每一招都出人意表,每一招都會帶來極大的連鎖反應,而且各招之間還能互相影響。
無數種可能疊加的複雜狀況,讓被有心算無心的李大人真是猝不及防,雖然他以急智著稱,但眼下情況太複雜,倉促間根本無法窮盡算計。
但有一點是看出來了,如果他是蚌,彭閣老是鶴,歸德長公主就是突然殺出來的攪局者漁翁,很有一舉多得的意味。
情夫無可奈何的表情實在賞心悅目,歸德長公主笑嘻嘻道:“按制,我百年之後,受賜的俸祿莊田要全部被收歸皇家,伱就忍心看着那時的小柳兒窮困無依?不幫着他掙點家產,說不過去罷。”
想起不能認祖歸宗的小柳兒,李佑心頭不由得軟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