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門城樓暮的鼓響起時,清源縣衙也到了散衙的時辰。
崔耕放衙走出縣衙大門,正瞅見一架縣衙的馬車揚長離去,透過半掀半掩着的車簾,崔耕依稀可見,車裡堆着不少行禮,而且坐着的那人可不就是縣丞陳子昂嘛。
這大包小包的,陳子昂這是要出遠門的節奏啊!
這時,一名還在大門值衙的衙役趁機獻殷勤道:“好叫縣尉大人知曉,馬車裡坐着的是陳縣丞,他此番是要前往晉~江縣的龍山寺。”
崔耕微微一愣,陳子昂不是說要過些日子纔會去龍山寺嗎?怎麼又突然提前了?
那衙役又道:“小的剛纔聽見陳縣丞跟他手底下的書辦交代,他此番出行做學問,長則三兩月,短則小一月。唔,說是趁着眼下天氣正好,提前出發,也好順道兒遊覽見識一番泉州府境內的風土人情來着。”
“我尼瑪……”
崔耕聽罷頓時無語,看着漸行漸遠的馬車,鄙視起陳子昂來:“說走就走,你丫可真夠任性的!媽的,你算是把重振縣學這個皮球踢給我了,自個兒卻跑去私會狐朋狗友玩春遊,靠,真是沒溜兒啊!還堂堂一縣之丞呢。就衝你這不愛崗不敬業的尿性,活該被人從長安貶到清源這種小縣來!”
吐槽完畢,崔耕這才稍稍解了氣。
這時,一旁獻殷勤的衙役已經被縣尉大人的這番吐槽給震驚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崔耕,暗呼,這…幹了這麼些年衙差,也沒見哪位大人敢這般堂而皇之地數落另一位大人,咱這位崔縣尉,這也太彪了吧?
崔耕這時也發覺自己吐槽的不是地方,略有威懾地斜了眼那衙役,“本官剛纔沒說什麼吧?”
“沒,沒,”衙役也是人精,連連擺手,裝糊塗道,“小的剛纔啥也沒聽見,大人剛纔啥也沒說。小的,小的……”
役卒語無倫次,顯然快被嚇尿了。
好傢伙!
役卒暗呼倒黴,自己明明是聽着捕快班的人說,新來的縣尉大人是個大方的主兒,所以準備獻殷勤拍拍馬屁來着,看看能不能也該自己弄到驛站這個肥差上去,誰知差點給自己惹來禍事。
“嗯,還算機靈!”崔耕讚了一下,便自顧離去。
留下那名役卒在大門邊不迭擦拭着額頭上的虛汗。
……
……
約莫半盞茶的光景,崔耕進了麗景坊,還差十來步便近祖宅大門。
都說近鄉情怯,崔耕此時隔了兩月再回祖宅,也有了幾分唏噓。
這可是崔家傳了四代的祖宅啊,如今失而復得,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正準備感慨緬懷裝裝逼,好歹也是浪子回頭重拾家業不是?可祖宅大門前正發生的一幕,卻不給他半分裝大尾巴狼的機會!
大門前,停着一頂轎子。
他看着有些眼熟,赫然就是那頂平日裡縣衙官員專屬的坐轎。
他不禁納悶,這頂轎早上不是被宋溫這老東西調借走了嗎?
可當他再走近幾步,看清大門前站着的一撥人後,這才明白過來,四名雜役班的轎伕,還有宋溫在旁掠陣,而門前正當中站着的是梅姬!
這婆娘居然從莆田縣衙回來了?這跟他預想的時間,提前了很多。
突然,他想起早上姚度跟他說得,宋溫美滋滋地調借走縣衙的坐轎,帶着轎伕,好似去接人……
崔耕瞬間都懂了,敢情這宋溫要接的是關押在鄰縣的梅姬啊。
至於宋溫如何能從莆田縣衙梅姬,他不用細細琢磨也能猜出來,應該是縣令胡澤義出面替他跟莆田縣衙斡旋,提前釋放了梅姬唄。
嘖嘖,居然能讓胡澤義出面說情,還動用縣衙官轎去接人,這宋溫對梅姬還真挺上心啊。果然如之前方銘說得,這倆人還真有一腿啊。
此時,他看到二孃正帶着一幫子丫鬟僕役堵在祖宅大門口,雙手叉腰底氣十足地和梅姬正在打着嘴仗。
他離得近了,兩人在對罵些什麼,他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二孃威風十足地嬌喝道:“你這浪蹄子趕緊滾,這崔家祖宅從今往後老孃作主,你若敢進來,老孃非打斷你的蹄子!”
梅姬有宋溫在旁掠陣,也不示弱,迴應道:“既然方銘那沒良心的狗賊將這祖宅賣還於你們,我無話可說。誰讓我梅姬當初瞎了眼,將這些產業記在他名下?可是我現在要進去取回我自己之前置辦的東西,你總不能攔我吧?”
顯然,崔耕還沒到之前,兩人已經吵了很久,不然梅姬也不可能知道如今產業易主,重新回到了崔氏名下。
聽她的意思,是要進去取回她那些存放在府中的金銀首飾和貴重細軟。而二孃的架勢,也顯然是不同意她進去取回。
果不其然,只見二孃非常傲嬌地伸手一指梅姬,啐道:“你這賤~人,你置辦的那些東西還不都是用我們崔家的銀子置辦的?這些東西本該就屬於崔家,如今方銘重新賣回給我們,更應該屬於崔家的,跟你有何關係?今天,你休想從這府中取走一文錢。你若想討要,自個兒去找方銘去。滾滾滾!”
二孃多惜財的一個人啊,平日裡就是隻進不出的主兒。現在一聽梅姬要從府中取走東西,瞬間就跟好鬥的小公雞似的,張牙舞爪,大有“你要進府取物,除非踏過老孃的屍體”的架勢,不死不休,不服就幹!
二孃旁邊的小初九也是咋咋呼呼道:“對,你休想進府,這府中的一切都是我們公子的。剛纔也給你看了契書,方銘將家業統統賣回給了我家公子。白紙黑字上都寫着,府中一切皆歸我家公子所有。這契書上也有方銘的親筆畫押,你總不能認錯吧?還有縣衙士曹吏姚度的作保。可容不得你胡攪蠻纏。”
這一刻,爲了崔氏的家產,爲了崔耕的私有財產神聖而不侵犯,二孃和小初九都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梅姬聞言,面色僵硬之餘不迭冷笑道:“是,白紙黑字是沒錯,姚士曹的作保也沒錯,可你們竟只花了一貫錢,就購回所有,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喲,瞧你這記性,”二孃揶揄道,“當初你和方銘篡佔了家業,可連一貫錢都沒出哩。你咋不說那也是個天大的笑話呢?”
梅姬氣急,下意識地看了身旁的宋溫一眼,隨後道:“當初可是有我義父宋戶曹作保,還能有假?”
二孃道:“真假如何,你自己心裡還沒個數啊?哈哈,真是現世報啊,短短一個月不到,你的姦夫設計害你,自個兒遠走高飛,你呢,身陷那又髒又臭的大獄,遭報應了吧?這就是壞事做多了,天都要收你啊!還有姓宋的,虧心事兒做多了,你看,這縣尉一職都被俺家二郎拔了頭籌。哼,這叫啥來着……”
“二夫人,我知道,我知道!”
小初九非常配合地補了一刀:“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
“對極,”二孃讚了下初九,道,“行啊,咱家二郎當了兩天縣尉,你這身邊小廝都長能耐,會做學問了!”
兩人一唱一和下,梅姬氣得小臉青一道紫一道,渾身瑟瑟發抖。
而宋溫也好不到哪裡去,本來是替梅姬過來撐腰的,可現在梅姬篡佔的產業被方銘以一貫錢賤賣給了崔耕,他都快悔爛腸子了。要知道,這些產業也在他的覬覦之中,他是梅姬的身子也要,梅姬的財產也要的。現在好了,被方銘這孫子這麼一弄,雞飛蛋打,狗屁也撈不到了。
這還不止,自己現在給梅姬掠陣,這些人居然不敬畏不說,居然還衆目睽睽下擠兌挖苦自己,這哪裡還能忍?
只見他面生怒意,雙目中透着陰鶩,冷聲道:“你這牙尖嘴利的粗魯婦人,信不信老夫現在就叫人將你拿下,也嚐嚐那陰溼的地牢滋味兒?”
二孃如今腰桿子硬實的很,不屑地回了句:“你敢?”
宋溫見自己居然被一個粗魯婦人給鄙視了,更是勃然大怒:“你看我敢不敢?”
說話的當間,衝那幾名雜役班的轎伕一揮手,勒令道:“去,將這婦人拿下,好好教訓一番!”
不過話音稍稍落下,就聽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你動一手我看看,宋溫。你若敢動我二孃一根汗毛,爪子都給你剁下來!”
正是幾步之外,聽着嘴仗的崔耕及時出現。
宋溫猛一回頭,圓目怒睜,卻也再放不出什麼狠話來,吱唔道:“你……”
一見崔耕出現,二孃這下更是放開膽子來了,道:“你這黑心的胥吏,壞事做絕,遲早要遭報應!梅姬,你這浪蹄子,還不趕緊給老孃滾?掃帚呢?”
說這話的功夫,二孃已經返身進府去找掃帚,準備要轟走這倆人。
這時,崔耕不僅不阻止,居然當着宋溫的面,衝着站門口的一干丫鬟僕役縱容道:“你們也傻站着,都欺負到自己家門口了,還能忍?都去給我找來掃帚、棍棒,若有人敢硬闖私宅,竊奪私產,你們就給本公子羣起而攻之。打傷了,我給治!打死了嘛”
崔耕將目光落在宋溫和梅姬身上,一字一頓道:“我…給…賠!”
一衆下人齊聲應是,紛紛返身進府,尋找趁手的傢伙什。
宋溫見此情勢下,知道他和梅姬已經佔不到理兒了,再幹耗下去,背不住真要吃眼前虧。
崔耕就是個混不吝的王八蛋,宋溫再一次親身體驗到了。
隨即,他衝幾名轎伕趕緊吩咐道:“快,起轎,送梅姬夫人去城南宅子!”
同時,不忘跟梅姬嘀咕道:“你且先到城南的那處宅子安頓下來,過些時日,我再替你置辦些首飾。”
梅姬知道自己眼下已經是一無所有,唯有靠着最後一點姿色來挽住宋溫這個靠山了,對他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不敢忤逆。
她不甘地看了眼祖宅新換的崔府門匾,又怨毒地看了崔耕,最後恨恨地鑽進了轎子中。
轎伕大喚一聲起轎,便匆忙擡着轎子離去。
宋溫則不想在崔耕面前失了面子,故作淡定地用手彈了彈衣裳上的塵土,看着崔耕緩緩說了句:“姓崔的,來日方長,別以爲當了縣尉就能穩穩壓我一頭!呵呵,宋某等着你如何重振我們清源縣學。忘了跟您說一聲,重振縣學之事,便是宋某親自嚮明府大人提請的!”
“媽了個蛋的,原來是你這老東西在背後使壞!”
崔耕這下終於明白了,提議要重振縣學的竟然不是胡澤義,而是宋溫這老東西在設計坑自己。如果這重振縣學之事不是個大坑大難題的話,陳子昂會趁機跑路去春遊,將皮球踢給老子?
一氣之下,崔耕眼疾手快撿起地上一塊大石頭,“宋溫,有種別跑,看老子不捶死你狗東西!”
可宋溫見機得快,早就逃之夭夭,倉惶遁出了麗景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