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耕之所以生氣,並不是擔心徐敬業那幫手下的安危,而是氣裴子寬身爲堂堂縣令,卻一己私仇,視人命如草芥的態度。
開玩笑,那些人乃是徐敬業精心挑選的水軍種子,到了水裡就算到了家了,還能有什麼危險不成?
果不其然,崔耕話音剛落,就見天長縣的龍舟旁邊,陡然有十數股水花泛起。
緊接着,十餘條大漢,如同躍龍門的鯉魚一般,劃了個優美的弧線,突然從河中躍出!
大運河的水可不淺,即便這些漢子身形比較高大,也會直沒入頂。
能一躍之間從水中撲到龍舟上,如此水性也委實恐怖若斯!
“去你孃的吧!”
還沒等天長縣的水手們反應過來,崔耕一方的浪裡白條們已經動上手了。
兔起鶻落之間,天長縣的水手們盡皆被踢下船去。
這還沒完,水裡還有十幾個漢子候着呢。
他們見誰想逃走,就攔上去,摁着他們猛灌河水。
好在這些漢子不想鬧出人命來,手下頗有分寸,見他們實在喝不下去了,也就不再逼迫。
最後天長縣的水手們都混了個肚圓,才被允許重新上船。
待看完了這一場好戲,崔耕才面帶微笑道:“百姓們龍舟爭勝大打出手,弄出來人命都不稀奇。現在貴縣的水手們都半死不活的,裴縣令也能理解哈!”
裴子寬冷哼一聲,道:“崔縣令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不錯,現在我們縣的龍舟是沒辦法參賽,但你們江都縣的龍舟都斷了,照樣沒辦法參賽!”
“誰說的?”崔耕嘆了口氣,吟吟得道:“真正高興得太早了的是你裴縣令。誰告訴你我們偌大的江都縣只有一隻龍舟??”
“即便還有其他的龍舟,也來不及了。”
“那可不一定!”
崔耕對封常清交代了一聲,功夫不大,就見那些漢子從不遠處的一個綵棚內,又拖了一隻龍舟出來。
這不科學啊!
裴子寬目瞪口呆,道:“誰家賽龍舟還準備兩隻龍舟?你難道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
崔耕只送給了他兩個大字,道:“你猜!”
崔耕當然不可能預料到裴子寬能幹出這麼出格的事兒來。
本來麼,雙方只是意氣之爭,又沒啥深仇大恨,至於弄出人命來嗎?
至於提前準備龍舟替換,當然也就無從談起。
不過別忘了,這些龍舟是屬於徐敬業的。當初徐敬業兵敗之後,制定了許多重新舉事的計劃,其中就包括趁着端午賽龍舟之際,將揚州大小官員一網打盡。
所以,實際上這些人早就建好了八艘特製的龍舟。
現在徐敬業都放棄造反了,這些龍舟當然也就沒啥用了。他們準備趁着今天人多,把之前早就打造好的龍舟給賣了。
即便被撞斷了一艘,這邊還有七艘呢!
當然了,關於這件事情的內情,崔耕是打死都不能說的,只能是故作高深。
經過了這麼一場小插曲,賽龍舟的隊伍就只剩下六隻了。
吉時已到,衆官員齊齊起身,在張潛的帶領下,來到一個巨鼓之前。
張老頭一揮手,道:“開始!”
“是!”
咚咚咚~~
八名身着火紅衣裳的壯漢,掄起三尺長的鼓槌,緊三通慢三通再緊三通,總共是九通鼓響。
有一身形敏捷之人,早已爬到一根早已豎起的高大桅杆上,那上面有一面碩大的紅旗。
待九通鼓響完畢,鑼聲響起,那人就猛揮出一刀,將桅杆上的紅旗斬落。
“開!”
六艘龍舟如同離弦之箭一般,風馳電掣,極速向前。
在終點處,有一道綵綢攔起,哪隻隊伍先撞到綵綢,就算哪隻隊伍贏了。
眼看着離終點不到二里了,幾艘船還是難分高下。
江都縣龍舟的位置,屬於中間偏左,左邊有兩艘其他的縣的龍舟,右邊三艘。
就在這時,幾艘龍舟的船老大們對視一眼,依計行事。
靠近江都縣的兩條船,逐漸往這邊湊合,與此同時,另外兩艘船也逐漸往中間靠攏,唯有一艘最遠的船繼續前衝!
很顯然,他們雖然沒有用攔腰斬那麼卑鄙的手段,但也想通過碰撞干擾江都縣。
看熱鬧的百姓們大多是江都人,見自己縣的龍舟隊被人如此算計,頓時罵聲連天。
“高郵縣的蠻子們,輸不起是怎麼的?”
“公開作弊,你們還要不要臉?”
“就算你們贏了,這事兒也沒完,我們江都縣跟你們沒完!”
“是不是想幹仗啊,我們奉陪!保管把你們的人腦袋打成狗腦袋!”
……
這些咒罵還算輕的,至於各種污言穢語,問候全家女性,連帶十八代祖宗的,更是層出不窮。
看臺上彩棚中,盧若蘭氣的俏臉漲紅,頓足啐道:“太卑鄙了,太無恥了,他們怎麼能這樣?不就是個龍舟賽嗎,至於使出這種卑鄙手段?”
崔耕忽然眉頭一皺,低聲說道:“恐怕沒那麼簡單!你想想,要是龍舟賽後,江都縣和其他縣的百姓們發生大規模械鬥,甚至真出了幾條人命,我有沒有責任?”
“可那是他們先挑事兒的。”
“對啊,所以他們打七十大板,本官打三十大板,他們認了。但我這上上考評的事兒,不也黃了嗎?”
“這不是損人不利己嗎?”
崔耕苦笑道:“也不能算完全的損人不利己,他們這是在向老刺史集體示威呢,提醒他要注意一碗水端平嘍。”
盧若蘭不滿道:“去年你監鑄方丈鏡,今年修城牆,哪件不是實打實的大功?他們又沒什麼功勞,憑什麼要張刺史一碗水端平?”
崔耕其實對監鑄方丈鏡這個大功也比較心虛,擺了擺手,道:“說這個沒啥用,人家就是不那麼想,就是要給你使絆子,這上哪說理去?”
盧若蘭着急了,道:“那你可怎麼辦?難道好好的一個上上考評就這樣飛了?”
崔耕搖頭笑道:“那當然不是。盧小娘子,你看,咱們的龍舟不是要贏了嗎?”
“啊?”
盧若蘭順着崔耕的手指望去,但見江都縣的龍舟,在另外兩隻龍舟包夾上來前,突然於不可能之中陡然加速!對,加速度!
說時遲,那時快。
眨眼間,江都龍舟就將這兩隻船甩在了身後。
當即,這兩隻船也顧不得吃相了,急急猛轉船頭,想要再來個“攔腰斬”,撞垮江都龍舟。
但速度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顯然,江都縣的龍舟之前一直在藏拙。
這下子速度陡然提高了近三成,實在是已非人力所挽回!
在江都縣百姓們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奇蹟出現了!
代表江都縣的龍舟一騎絕塵,以絕對優勢撞斷綵綢,成了這場龍舟大賽的魁首!
百姓們深感與有榮焉,激動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好!好啊!太好了!真是好!就是好!”除了好,他已經不知道喊別的了,二十年倒數第一的屈辱啊,今日一朝洗刷。
“哈哈,痛快,今天咱們江都縣可算是揚眉吐氣!”
“都要感謝崔縣令,啊,不,是崔青天!崔青天長命百歲!”
“崔縣令主政江都,乃江都之幸,百姓之幸啊!”
“二十年啊,足足等了二十年啊!”
“是啊,二十年來我們都是倒數第一,今天,我們終於揚眉吐氣了!”
“我爹臨終前還跟我說,龍舟奪得魁首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嗚嗚,我一會兒就給我爹燒一條龍舟過去!”
“你丫有病吧,你上哪兒搗騰龍舟燒給你爹!”
“下面江上不是有幾艘撞斷的龍舟,你晚點收拾收拾,扛回去燒給你爹吧!”
……
……
不怪他們這麼激動,實在是江都縣百姓們等這場勝利太久了,而這場勝利也太勝得驚心動魄了!
此時盧若蘭看着崔耕,已經滿眼都是小星星,“二郎,你可真是厲害,如此惡劣情況下都能翻盤!”
曹月嬋也問道:“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都是人,按說各縣的龍舟隊伍即便水平有差,也不可能差那麼多啊。”
到了現在,崔耕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的了,解釋道:“問題不在於人,而在於龍舟。其他縣的龍舟是用普通木料做的,而咱們的龍舟,卻是用一種叫杉木的木材做的。”
雖然杉木的原產地在中國,但這種木材以前一直沒引起人們的重視、
主要是古代並不缺木材,從各項指標來看,杉木並沒有在同類木材中有什麼突出的優點。相反的,缺點還不少。
然而事實上,它是製作龍舟的最好材料在保證強度的同時,這種木材比其他木材輕多了,可以大大提高龍舟的速度。
徐敬業那些手下們以造反爲目的,冥思苦想,多方比較,完全不考慮性價比,終於選了杉木作爲龍舟的原料。
只是在各種陰差陽錯之下,這種龍舟最終沒有用來造反,而是真用作了龍舟爭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當然,崔耕沒法跟他們說徐敬業的事兒。
他只能推說,這是人家甘寧後人的祖上留下來的經驗,歷經十幾代人的不斷完善,向來不輕易示人。
此時,甘英等人已經棄船登岸,江都縣衙的小吏們趕緊迎上前去,給他們披紅掛綵。
緊跟着,爆竹聲聲鐘鼓齊鳴,依照慣例,這些奪得第一名的漢子們走入綵棚,跪倒在張潛面前,接受刺史大人的賞賜。
張潛溫言勉勵了幾句,賜給他們駿馬、錦緞、酒肉,並讓他們在都督府的侍衛保護下,繞着運河誇耀一圈,可謂是風光至極。
崔耕道:“裴縣令,你以爲我江都縣的龍舟隊伍如何?”
“呃……”裴子寬滿面羞紅,無言以對。
崔耕又道:“另外,本官告訴你,那十萬貫錢的賞格,是用來獎賞這些壯士的,本官一文都不會要!裴縣令,事實證明,你之前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耶?”
裴子寬咬了咬牙,吐出了幾個字兒,道:“好,崔縣令是鴻鵠,本官是燕雀,本官認了。不過……”
“不過什麼啊?”崔耕嗤笑道。
“我可以承認小人之心,但我始終相信,我最初的猜疑不會錯!你這支所謂甘寧後人的隊伍,有古怪!早晚我會把他們底細,查個水落石出!”
崔耕聽了這話心裡一咯噔,媽的,如果徐敬業的這羣兒郎被裴子寬盯上,這可不是小事兒,反而大爲不妙。
難道還要跟大辛莊那次一樣,將他們全部送往扶桑?
但是現在貌似來不及了。
既然裴子寬盯上了,這些人突然來一次集體失蹤,那不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