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小廝初九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完了完了,二公子,咱這次真的無家可歸了!”
作死的小廝,又開始嚎上了。
崔耕又是一陣無語……
他上前兩步趕忙將老管家攙扶起來,溫聲說道:“茂伯,快些起來,起來慢慢說。”
崔耕將老管家茂伯扶到院中一處地方坐了下來,問道:“茂伯,到底怎麼回事?酒坊一向都是嫂嫂主事,家裡房契地契也是白紙黑字寫着我們崔家的。三娘是怎麼篡奪霸佔走的?”
“唉…二郎你昏睡的這些日子,家中委實發生了不少事兒。“
茂伯頓了頓,看了一眼崔耕,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認識自家這位二公子了。
按照他對崔耕的瞭解,乍聞家變的消息定是驚慌失措,今天怎得會如此淡然鎮定?
莫非昏睡三個月後,二公子也性情大變了?委實有些匪夷所思。
不過現在他也無暇去琢磨這個,趕忙將家中發生的變故娓娓道來……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崔耕面沉如水一言不發,靜靜地聽着。聽罷,對於家中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事,已瞭然於胸。
原來就在一個月前,一向負責主持崔氏酒坊的嫂子蘇繡繡收到了孃家來信,說是她的父親患病,要讓她回孃家一趟。蘇繡繡的孃家就在清源縣隔壁的莆田縣,自然收到信後便要啓程回孃家探望老父。
蘇繡繡走之前,並未將酒坊交給平日裡嗜財好鬥的的二孃,而是將酒坊暫時交給了一向本分守規矩的三娘來主持。可誰知短短一個月的光景,三娘便暴露了藏匿數年的秉性,不僅在賬房管事方銘的幫助下,暗中偷盜崔耕放於家中的印鑑,將崔家在清源縣的產業統統記名在自己這個崔府三夫人的名下。這兩人還暗中以重金行賄清源縣衙戶曹吏宋溫,爲他們此番竊取轉移崔氏家產助以公證。
縣衙戶曹吏是什麼人?那是掌管着一縣的戶籍賦稅,錢穀雜糧諸事的胥吏。
雖然只是不入流的雜流胥吏,稱不上官,但在清源縣中絕對是權柄在握之輩。尤其是清源縣商戶,無一不對他敬畏着。
都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但這胥吏害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於是乎,家賊胥吏兩相謀奪下,僅僅一個月的光景,崔家在清源縣的酒坊、數百畝良田,還有祖宅便自此易了主人。
更令崔耕詫異的是,這個被父親納入府中爲第三妾的三娘,竟與賬房管事方銘是表兄妹,而且在父親過世後的這幾年兩人早有姦情。
這對狗男女將二人關係藏得極深,看來在他父親過世後早就有了謀奪崔氏家產的心思。
看來自己數月前離家跑來泉州,意外昏睡數月,再加上嫂子蘇繡繡回孃家將酒坊託付給三娘,正好給了這對狗男女謀奪家產的機會。
……
……
沉思片刻,崔耕眼神略微清澈泛明,問道:“茂伯,現在家裡面是怎麼安頓的?”
茂伯苦着臉回道:“現在那對狗男女佔了咱家宅邸後換了府匾,崔氏酒坊也改成方氏酒坊。他們留下一干下人後,直接將老奴和二夫人轟出了府。老奴暫且將她安排在郊外的一處農戶家裡。”
崔耕微微挑了一下眉,哦了一聲,問道:“我嫂子呢?”
茂伯道:“還在莆田縣親家老爺那兒,老奴來不及將消息傳過去。倒是二夫人天天嚷着要改嫁,說不替老爺守節了,說過不了這窮日子。”
“噗嗤!”崔耕不禁好笑,樂道,“我這個二孃啊,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倒是我嫂子那兒,先瞞着吧。不然以她外柔內剛的性子,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麼禍事來。好了,咱們也別耽誤了。小九兒”
崔耕輕輕踢了一下小廝初九的屁股,催促道:“收拾一下,咱們現在就動身回去。”
初九唔了一聲,急急返回屋中收拾行禮。
茂伯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二公子,咱們此番回去是要……”
“當然是奪回產業!”
崔更握緊了拳頭,不假思索地回道:“無論是宅邸還是酒坊良田,都是祖宗留下來的,我怎麼會讓他落到別人手中?”
“可是縣衙那邊……”
“不要可是了,既然無法通過律法奪回家產,我就用別的法子。”
“回到清源縣,別說東山再起的本錢,便是落腳之處,都沒有了。”
“這個不用擔心。”
崔耕衝茂伯投過去一個自信的眼神,點頭說道:“茂伯,我自有法子!”
這時,初九從屋中出來,稟報道:“二公子,收拾妥當了!”
“好,咱們這就啓程回清源縣!”
不消一會兒,初九便鎖了小院大門,主僕三人匆忙踏上了返程。
……
……
清源縣轄下不足兩千戶,爲泉州五縣中的中等縣,距泉州府一百六十里,於莆田縣西部,兩縣以仙潭村爲界。
崔耕主僕三人從泉州返回清源縣,先僱船走河道,再僱馬車走官道。到達清源縣城門外時,已是次日清晨。
在城門外時,崔耕便打發茂伯僱着馬車去城外農戶家,將二孃接回縣城中。隨後和初九一道進了縣城。
清早的清源縣城,街道上還是行人稀疏,不算熱鬧。
入了城,初九突然駐足,低聲提醒道:“二公子,咱們身上的盤纏已經用光了。你現在讓老管家去接二夫人,你讓她回來住哪兒啊?”
崔耕笑了笑,道:“我自有辦法。對了,小九兒,你知道捉錢令史家怎麼走?”
“捉錢令史?”
初九怪叫一聲,奇怪道:“二公子,你找那做黑心行當的扒皮鬼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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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捉錢令史,他既不是官,也不是吏,他是唐朝州縣衙門臨時招募的一個行當,專門替州縣衙門經管公廨本錢。至於公廨本錢,便是朝廷撥給各州縣府衙的專款,專做官營放款的買賣,俗稱官府高利貸。這些銀款基本放給民間商人用於短期週轉,或者流到貨幣市肆來謀求暴利。通常五萬文的本錢,每月應繳納利息四千文,一年納息五萬文,年息百分百,絕對是高利貸中的高利貸。營收的利息除了上繳朝廷國庫一部分之外,剩餘的各地州府縣衙自行截留,作爲當地官員的津貼福利。
想當年高祖李淵起兵,至貞觀時期的東征西走,戰爭持續數十年,大唐王朝開支戰爭經費無數,財稅枯竭,只好賺一點兒小錢補償一下。貞觀十五年,唐太宗李二陛下帶領朝廷發放高利貸,賺了一點兒利息貼補國庫。
後來被高級知識分子出身的褚遂良發現了,立馬就破口大罵,陛下你可是天子啊,萬乘之君怎麼可以幹這種下九流的勾當?
李二陛下被罵懵圈了,又怕褚遂良招來魏徵那個老匹夫來,正準備認慫收手不幹,誰知褚遂良又說,這種毀人品的高利貸勾當若皇帝幹了,如何成爲萬民表率?朝廷也不能幹,不然朝廷威儀何在?不如我們讓各地州府縣衙出面,從民間裡招一些名聲比較臭的人來幹吧?這樣才能實現共贏啊。
結果,捉錢令史這個官方高利貸職業經理人就應運而生了。
所以,當小廝初九聽到崔耕要去找捉錢令史,立馬淡定不住了。無論在朝在野,捉錢令史這種放高利貸的行當,既招士林文人厭惡,也招百姓唾棄,借五萬文錢一年之後連本帶利十萬文,可不是扒皮黑心鬼嘛?不然,褚遂良當初爲何要阻止李二陛下去幹這種事兒。
果不其然,崔耕指了指初九抱在懷裡的包袱,笑道:“咱雖然沒有盤纏了,但不是還有泉州城金魚巷那座小宅邸的房契嗎?我準備拿咱家房契來質押,找清源縣的捉錢令史拆借些銀錢。”
“不行!”
初九第一時間捂緊了包袱,堅決搖頭道:“這是咱家如今唯一的家業了,我得替老爺守好!”
“……”
崔耕一陣無語,難道本公子真長得一副敗家子的胚樣?連一個小廝都這般不信任。
患難見真情,對這個到了現在還不離不棄的使喚小廝,崔耕更多的是感動。
他只得循循善誘道:“乖了,小九兒,你家公子要從那對狗男女手中拿回咱們家的祖宅田產和酒坊,就必須東山再起。要東山再起總要本錢吧?不過你放心,本公子不僅要將崔氏家業原封不動地奪回,以後還會在泉州城再置很多很多宅邸,統統交給你來打理,怎樣?”
初九瞪大了眼珠子,問道:“真的?”
崔耕好笑道:“那還能有假?”
須臾,初九鬆開了捂緊的包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唔,就信二公子一回!”
崔耕:“……”
初九快步走到了前頭,道:“咱們清源的捉錢令史叫吳公義,那黑心扒皮鬼家在西市的油麻巷,公子跟俺來!”
……
……
約莫兩個時辰後,近晌午。
崔耕主僕二人已經從捉錢令史吳公義家中走出。
一處泉州城金魚巷的四房小院,估價三百貫錢。折價五成質押房契,崔耕從捉錢令史吳公義那兒拆借來一百五十貫文錢。一貫即一千文錢,約值紋銀一兩。不過唐時白銀是作爲貴重細軟作爲流通,所以唐朝市面上的貨幣還是以銅錢和絹帛爲主。
別小看一貫錢,現如今睿宗李旦的永昌二年,武把持朝政,貨幣遠沒有太宗的貞觀年間和高宗的永徽年間那麼堅挺了。但洛陽米價還是達到鬥米百錢,也就是說一貫錢可換十鬥洛陽白米,摺合一百二十五斤。
換言之,崔耕在泉州城的那處估價三百貫的四房小院,可換白米三千鬥,摺合三萬七千五百斤大米。開元通寶的銅錢現在還是硬通貨幣,每貫重六斤四兩。哪怕是房契折價五成質押一百五十貫,也足足重達九百六十斤!
所以在白銀不甚流通的唐朝,尋常富貴人家出門也就帶個幾吊錢出門,很少會有人帶個幾十貫幾百貫錢出門。誰出門會帶幾百斤幾千斤的銅板?
幸虧吳公義家還有點現銀,所以崔耕跟他兌換了大部分的紋銀之後,便讓初九裝了約莫三貫左右的銅錢在包袱中,離開了吳家。
走在油麻巷中,小廝初九揹着小二十斤的銅板也是累得夠嗆,小臉微紅地咒道:“虧這廝叫吳公義,三百貫的小院居然折價五成質押,每月還要十五貫利錢。哼,十五貫利錢都可以買一百五十鬥上等白米了。該死的吳扒皮,真黑心!”
崔耕聽着初九這咒罵,一陣搖頭,心中暗替吳公義難過,這替官府放高利貸,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沒多大好處不說,還天天揹着罵名。
繼而他笑着拍了拍初九的肩膀,道:“好啦,別罵罵咧咧了,拆借三個月便連本帶息還回去唄。利息高也正常,不然官府的公廨本錢會這般好拿?”
初九氣得跺了跺腳:“三個月還短吶?三個月就要利錢四十五貫了,這能買多少上等白米了?”
“……”
“而且三個月後連本帶息還不上,就要收了咱家的小院。三百貫的小院啊,這能買多少上等白米啊?”
“……”
一路走到巷子口,小廝嘟嘟囔囔的嘴就沒合上過,張嘴閉嘴都跟上等白米幹上了,聽得崔耕真是耳朵都快生老繭了。
到了巷子口,崔耕終於爆發了:“多少上等白米,多少上等白米!你小子上輩子餓死鬼投胎啊?”
不過初九還未吭聲,巷子口剛剛停駐的一輛制式講究的馬車裡卻已傳來一道酥媚的聲音:“喲,二郎好大的火氣呀,怎麼?這是剛從捉錢令史家出來?”
緊接着,車窗帷裳緩緩被掀開,探出一張精緻的臉龐。
崔耕緩緩擡頭正要應對,初九早已破口大罵:“呸,你個吃人飯不拉人屎,蛇蠍心腸臭不要臉的賤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