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雖然在認真整理案牘,但還是聽到了侯思止說的話,心中不由暗暗鄙夷,說個話都要偷偷摸摸,果然是你侯思止的風格,你不願意讓陳某聽見,我陳子昂堂堂正正,還不稀得聽!
旋即他站起身來,衝崔耕拱了拱手,朗聲道:“崔御史,兩案的案牘都已經整理完畢,除了歸我南海縣衙的案牘我需要帶回縣衙之外,剩下的我都給你分門別類擱在這兒了!沒什麼事兒的話,下官就告退了。”
說罷,他連招呼都懶得跟侯思止打,好歹現場諸人品秩以侯思止爲尊嘛。
不消一會兒,陳子昂就帶着衙役和人犯們撤了個一乾二淨。崔耕笑了笑,也揮了揮手,讓自己的手下先行退去。
崔耕擔心陳子昂的舉動會讓小心眼的侯思止忌恨,不迭解釋道:“侯御史莫要怪罪,從昨日至今陳縣令一宿沒有閤眼光顧着審案了,興許是太累了,並非是不尊重侯御史您!”
侯思止見着陳子昂給自己甩臉子,倒也不在乎,道:“哈哈,本官是那麼小氣之人嗎?”
崔耕心裡補了句,你是!
侯思止道:“陳子昂是什麼樣的人,本官在長安還能不知道?不過崔御史能讓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書呆子個面子,如此費心費力前前後後地替你張羅忙活此案,可見崔御史這交人用人的手段,端的高明啊!”
崔耕聽着這話心裡有些自在,畢竟陳子昂跟他當初可是一起共過患難的同僚,那是有真感情的,哪裡會像侯思止說得那麼不堪?
不過聽侯思止這話,莫非他跟陳子昂在長安也打過交道,或者有過摩擦?他不由問了一嘴:“侯御史跟子昂兄……”
“哈哈,莫要多想,我與他沒矛盾,更沒仇隙!”
侯思止擺了擺手,搖頭笑道:“這傢伙曾蒙陛下召見,官封右拾遺,職司跟崔御史差不多。不過你的職司是給嶺南道的官員挑錯,他當年的職司是給陛下挑錯。他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傢伙,向來就看不慣我們這種非科舉入仕途的官員,你沒發現至始至終,他都沒跟本官搭過一句話嗎?你看咱倆都是一類人,這廝竟買你的賬,卻不稀得搭理本官,嘿嘿,可見還是崔御史技高一籌啊!”
擦!
這是什麼話?
誰跟你是一類人?我跟子昂可是一起戰鬥過的革命友誼,好不好?
崔耕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不然以侯思止的小心眼,真忌恨上子昂了,到長安又跟他小鞋穿可咋整?畢竟陳子昂剛調任南海縣令,稍稍穩定下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隨即,他轉移話題道:“侯御史,你讓崔某借一步說話,究竟是想商量什麼?”
“哦……是這樣的。剛纔那個案子,冕服一出武三忠就是個死罪。他貪墨的那些錢,崔御史覺得還有必要寫在奏摺上嗎?”
媽的,原來這廝是憋着這個壞呢!
崔耕算是明白過來,怪不得剛剛侯思止頻頻對自己示好,敢情是在這等着我呢。想想也不奇怪,夾層裡的財物粗略估價能有七八十萬貫,也難怪他動心。
但這錢,崔耕覺得自己是萬萬不能沾手,這樣就算和侯思止一起分過贓了,那勢必就徹底上了侯思止的賊船了。
侯思止這種人將來的下場如何?他又不是不清楚。萬一他一倒黴,把這些分贓的事兒也招出來,自己不是跟着遭殃?
銀子,以後可以再掙!
小命,可是隻有一條啊!
想到這裡,他趕緊打了個哈哈,小道:“本官只在那個夾層內看到龍袍了,什麼銀子不銀子的,崔某可是一點都沒看着啊。”
“二郎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
侯思止撇了撇嘴,道:“我侯思止是那種吃獨食的人嗎?這樣吧,夾層裡的那些財物,咱們四六開,我四你六。別誤會,多出來的銀子不是給你的。下面人多嘴雜,該賞的都得賞,你替本官辦了就行了。”
崔耕趕緊搖頭拒絕道:“下官確實是沒看着有什麼財物,什麼二八、四六之類的話就更無從談起了。”
雙方又推讓了幾次,但崔耕翻來覆去就是那個意思,你想貪多少銀子我不管,但別想讓我和你同流合污,別指望我和你一起分贓。
侯思止見着崔耕屢屢拒絕自己的美意,臉色越發難看了,最後冷哼一聲,咬牙道:“這銀子你不拿,本官拿着也不安心。崔御史,攔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拒絕本官的後果,你可要想清楚!”
此言一出,二堂內的氣氛彷彿驟寒如冬!
要知道,侯思止可不是一般的御史,長安城內被他羅織罪名抄家滅族的三品以上官員都上了兩位數。間接死在他手裡的人,能達到上千人!
他若是回長安後,鐵了心要給崔耕穿小鞋收拾他,那還真沒什麼難度。
崔耕一時間心中千迴百轉,暗忖,我若不答應,現在就會把這孫子往死裡得罪了。但若是答應下來,就相當於在身上裝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以把我炸個粉身碎骨。
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權相害取其輕,似乎無論怎麼選,都是死路一條!
該怎麼辦?
罷了,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跟他一起分贓,將來肯定是受牽連的,這逼的那些政敵們哪裡會輕饒了我。
如今我上面好歹還有個狄相,而且我這事兒也算立的正,以狄相的性格,應該願意出手幫我斡旋。侯思止回長安後即便他給我穿小鞋,頂多就是遇到麻煩受點罪,他想弄死我,也不一定能成!
最終,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堅定道:“下官還是那句話,武三忠貪墨的錢財,我是一眼都沒看着。侯御史要是降罪的話,沒辦法,下官也只能硬接着了。”
“你……哈哈哈!”
出乎崔耕預料的是,侯思止並沒有當場大發雷霆,相反,竟放聲大笑了起來。
他左手拍着崔耕的肩膀,右手豎起了大拇哥,讚道:“本官雖然不認字兒,但也聽人說過,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方爲大丈夫。二郎啊,你這樣子,就是個大丈夫,姓侯的佩服!”
崔耕一愣,什麼鬼?
只見侯思止頓了頓,又道:“二郎你板着臉幹什麼?莫非真把剛纔本官的話當真了?我那是跟你開個玩笑哩。不就是幾十萬貫錢的事兒嗎?兄弟你潔身自好沒關係,老哥哥我自己拿。以咱們倆的交情,莫非我還怕你出賣我不成?”
不僅不怪罪,還稱兄道弟的,侯思止犯抽抽了吧?
崔耕打心眼兒裡,是一百二十個不信!
隨後,二人又閒聊笑談一番,崔耕才離開了安撫使衙門。
他快馬加鞭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趕緊找周興前來議事,將剛纔侯思止邀他分贓之事說了出來後,問道:“你分析分析,侯思止他到底想怎樣?莫不是笑裡藏刀,見本官不願和他同流合污一起分贓,便想着準備先穩住本官,再暗中對我羅織罪名進行陷害?”
這回,他也把周興給難住了。
周興表示,侯思止處置了那麼多三品以上的官員,都是絲毫不假辭色,沒道理面對一個小小的七品御史,脫褲子放屁多廢這麼一道手續。
但要說侯思止具體爲何這樣做,目前有用的資料太少,自己一時之間也是無能爲力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侯思止此人心思狠毒睚眥必報,如此大反常態,肯定是黃鼠狼給雞百年沒安着什麼好心。
這跟沒說一樣啊,崔耕大失所望,準備找陳子昂商量一下。反正處理這個案子的手尾還需要陳子昂的衙役們,也不會引起侯思止懷疑。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一早,陳子昂就主動來臨時安置的肅政使衙門拜訪他了。
兩人略微寒暄了幾句後,陳子昂主動道明瞭來意,道:“二郎你就從折衝府長史高升爲嶺南道肅政使,真是令人羨慕啊。呃…今日你且跟爲兄推心置腹一句…你跟狄相,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崔耕苦笑道:“別人這麼想也就算了,但是子昂兄你就不應該了。我那兩下子你不知道?其實這是泉州馮刺史的人情……”
然後,他簡要地把當日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那時候陳子昂已經被調來廣州了,對其中的內情還真不瞭解,聽完了這話不禁大失所望,道:“我還以爲……算了,是我太異想天開了。”
崔耕聽着他語氣悲嗆,而且話裡有話,不禁問道:“子昂兄莫非是遇到了什麼爲難的事,我幫你參詳參詳?”
陳子昂嘆了口氣,道:“也不是什麼爲難的事,只是有些不甘心罷了。”
一番追問之後,陳子昂道出了事情原委。想當初,陳子昂剛剛考中進士不久,唐高宗李治就去世了。李治死在洛陽,朝臣們準備把他遷往長安安葬。
陳子昂當時年輕氣盛,直接上了一道奏章,說了高宗李治在洛陽安葬的種種好處,非常符合武則天的心思。
武則天一高興,就任命他爲右拾遺,雖然只有八品但是清貴之至,職司只有一個,那就是給皇帝提意見。
陳子昂在這個位置上如魚得水,乾的非常舒暢。
然而,他舒暢了,武則天可就彆扭了。
畢竟再是有道明君,也沒人喜歡老有人給自己提意見啊。就是李世民都想殺了魏徵呢,又何況是武則天?
最終武則天下了一道旨意,把陳子昂平調到清源縣任縣丞。
說是平調,但從八品的清要京官調爲地方親民官,這就相當於貶謫了。
陳子昂本身的功名心並不重,也沒有多麼不高興。但是,當縣丞他沒意見,當這個南海縣令就意見大了。
與一般人想的不同,陳子昂倒不是怕受氣,而是受不了整日處理各種繁瑣的庶務。
他發現自己最適合乾的,就是象右拾遺這種清要官,光挑刺不幹活,光出主意自己不負責實施。
於是乎,今天主動找到崔耕,問問他有沒有什麼門路,把自己調進右肅政臺。不需要多高的官職,八品的監察御史就行皇帝不喜歡咱提意見了,給地方百官提意見總沒問題吧?
可崔耕如今嶺南道肅政使也快乾滿一年了,他自己還沒着落呢,又怎能幫得上陳子昂的忙?
對於此事,他還真是愛莫能助。
陳子昂倒也非常豁達,略微失望過後便恢復了常態,再三言道,沒關係,他在長安也有不少親朋故舊,不行就讓他們再活動活動。
這個小插曲一過,三兩杯茶湯喝罷,陳子昂趁着沒走,又告訴了崔耕另外一個消息:據他南海縣衙的手下衙役來報,張子瑞的遺孀王瑞月所住的同福客棧附近,今日起就有不少鬼鬼祟祟的人出現,恐怕是武三忠的餘黨。
張子瑞一死,王瑞月就是個寡~婦了。爲了避免有人說閒話,她沒有跟崔耕回肅政使衙門,而是自己找了一個客棧住下。
崔耕聽了陡然一驚,不過很快就放鬆下來,說有武三忠的餘黨又能怎麼樣?反正等王瑞月招募好了人手,過幾天就要護送張子瑞的靈柩回老家了。到時候,自己直接護送她出嶺南道就行了。而且她的亡夫家魏州張家也頗有根基,必會派人來接應,應該能萬無一失。
聽着崔耕說完,陳子昂哦了一聲,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這兩天會繼續加派人手在同福客棧附近盯梢,免得真有人冥頑不靈,對王瑞月有什麼報復的舉動。
兩人聊着聊着,崔耕又提起了昨天陳子昂走後,自己和侯思止不歡而散的事兒,請陳子昂幫忙想對策。
陳子昂本就嫉妒討厭侯思止這種小人,聽罷不由眉頭微皺,道:“二郎你做得對,你與他分贓豈不是與虎謀皮?而且身爲朝廷命官,豈能幹此等貪墨贓銀?不過侯思止此人天性狡黠,聰明無比,想要對付他,可不像對付武三忠那麼……”
話剛說到這,封常清倏地闖了進來,低聲稟道:“大人,侯御史那邊有書信過來。”
“他給我投書信?”
崔耕有些懵圈了,要知道他和侯思止在廣州城的臨時衙門,一個是肅政使衙門,一個是罷黜使衙門,兩家就隔了兩條街,有小事他直接派人傳口信不就完了嗎?就算有大事,他自己親自前來不就行了?還寫什麼信啊?再者……
呃,外界不是傳言,侯思止這廢物點心不認字嗎?
聽着崔耕這麼一說,封常清和陳子昂也心中生疑。
尤其是對侯思止不感冒的陳子昂,第一反應便問道:“莫不是昨日不歡而散,他今日要出什麼陰謀詭計報復你?”
崔耕聳聳肩,隨後打開信皮,抽出信瓤,仔細閱讀起侯思止派人送來的書信。
稍微掃了一眼,崔耕的面色就變得無比古怪,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按說不應該啊……”
封常清着急了,一雙牛眼瞪得老大,急咧咧問道:“大人,咋了?侯思止莫不是又出什麼幺蛾子了?”
陳子昂也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二郎你就快說出來吧。他就是真出了什麼難題,咱們商量一下,也未必不能化解。”
“你們誤會了。”崔耕苦笑一聲,把這封信交到了陳子昂的手裡,道:“這沒啥好保密的,子昂兄,你自己看看吧。”
陳子昂看完了也徹底傻眼了,跟崔耕一個表情,道:“還有這事兒?真是假的啊?”
“哎呀,你們倆賣啥關子啊,真是不爽利!”
封常清忍耐不住,劈手就把那封信奪了過來,嗚哇道:“我看看……我看看……呃,這事兒還真他孃的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