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狠!
當然狠了!
安排任老道來敲登聞鼓,狀告王銲,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衝着王鉷來的!
一句“九五之氣”,就替王鉷、王銲兄弟,在天子的心裡埋了一根“刺”!
隨後虛晃一槍,卻讓金殿上的所有人,誤以爲謝三郎這麼幹,是爲了破案,真正的目的是劍指邢縡。
等到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這才圖窮匕見!
藉着任海川的嘴,藉着韋會身死的這麼一個小小的案件,引出來駙馬都尉與王銲、王準叔侄之間的恩怨,徹底引燃了天子的怒火!
王家親眷如此飛揚跋扈,不就是因爲王鉷乃是“天子面前的紅人”嗎?
永穆公主,賢良淑德,賢名享譽朝野,這樣的公主,在大唐立國百年的公主之中都算排的上號兒,李老三寵愛都還來不及呢,現在眼看着被別人欺負了,能樂意嗎?
我“信重”你王鉷,難道就是讓你們家人,欺負李老三的親閨女玩的嗎?
只要天子李老三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九五之氣”這根刺的加成之下,就會完全動搖了王鉷在天子心中的位置!
沒了這個“位置”,王鉷還算什麼“天子面前的紅人”!?
御史大夫?
戶部侍郎?
京兆尹?
大唐朝還能缺了那玩意兒!?
誰幹不是幹!
說不定別人幹起來,要比王鉷幹得還好呢!
也就是說,謝三郎這一連三手,直接打掉了王鉷最大的依仗——天子的信重!
要不然的話,王鉷也不會滿臉大汗地跪在天子面前,嚇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況且,謝三郎的謀劃,還不僅僅如此。
他讓任海川任老道狀告“王銲謀反”,是真的!
原因,就在駙馬都尉王繇和王銲、王準的那場恩怨!
爲啥!?
這件事和謀反有啥關係,因爲韋會嗎?那不過是知道了“九五之氣”而已,人家任老道自己都說,“這是一個旁證”,如何就能直接證明“王銲謀反”是真的?
因爲,佐證雖然是佐證,但是在天子這種特殊的生物心目之中,卻是足以說明一切的證據!
具體而言,這件事情,看似與“王銲謀反”的案件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恰恰是因爲王繇和王銲、王準叔侄的這一場恩怨,讓李老三看出來了——
王氏親眷,起碼被任海川狀告的王銲,對天家,對皇權,一點敬畏都沒有!
或者再說得明確一點,王銲,對李老三一點敬畏都沒有!
既然王銲對李老三這個天子沒有敬畏,那麼,人家找個算命的,算算自己能不能當皇上,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這個邏輯,不是破案、辦案的邏輯,而是再直白不過的政治邏輯!
總之,謝三郎藉着任海川的出現,一連三手,不但打掉了王鉷身上“天子面前紅人”的光環,還順帶坐實了“王銲謀反”的嫌疑!
什麼叫狠!?
一石二鳥,大巧不工!
這不是狠,還能是什麼!?
楊國忠想到這裡,在對謝三郎深深地敬畏之外,不由得暗自慶幸,幸虧自家和王鉷的爭鬥之中輸了,真要是讓自己當了這個御史大夫,在明面上壓在謝三郎這個御史中丞的頭上,就以楊家和他謝三郎的恩怨,還不知道謝直會怎麼收拾自己呢……
還真得謝謝王鉷,這是替自己扛雷了……
一念至此,楊國忠都忍不住對王鉷都有點憐憫了,這哥們,真倒黴,擋了誰的路不好,竟然擋了謝三郎的路……
現在這狀況,真不是謝三郎要如何對付他了,而是天子將如何發泄自己的怒火……
果然!
李老三接過任海川的狀紙,連看都沒看,劈頭蓋臉地就砸在了王鉷的臉上!
“你不是主動要包圍你兄弟的府邸嗎?
你不是要把你兄弟看管起來嗎!?
你不是要親自把邢縡提審到這裡嗎!?
現在就去!
朕倒是要看看,王銲謀反,是真是假!”
王鉷被狀紙砸在臉上,哼都沒敢哼一聲,在天子的怒火之中,抱着狀紙,倉皇而去!
一時之間,金殿之上,落針可聞!
誰還看不出來,李老三是真急眼了!?
王鉷,天子面前的紅人,竟然被天子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被噴了一臉吐沫星子!
別人自問在天子面前,還真沒有王鉷的牌面大,這時候說話,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嗎!?
真以爲李老三的怒火僅僅對着王鉷?
別鬧了!
沒聽見任海川任老道說嘛,王繇和王銲、王準叔侄兩人的恩怨,“在長安城朝野之中,多有所聞”,也就是說,金殿之上的滿朝文武,有不少人知道這件事情……
但是,有人告訴李老三嗎?
嘿,天子,你親閨女一家子,被王鉷家的兄弟、兒子,欺負了一個溜夠,你還不知道呢?
這句話,可是沒人說。
還是人家謝三郎,闊別大唐中樞十八年,剛剛回到長安城僅僅半個月的時間,才藉着“王銲謀反”由頭,告訴了李老三……
這讓人家李老三怎麼想?
噢,你們都瞞着我?這要不是“王銲謀反”,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家閨女被欺負成這樣呢?
這讓滿朝文武情何以堪?
所以,現在還是老實點的好,省得給自己招災惹禍!
滿朝文武,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之中,維持着一種寧靜,金殿之上,唯有李老三的氣喘之聲……
良久之後,李老三的這口氣纔算是勉強喘勻了。
把堂堂大朝會開成這個德行,自從他登基一來,就從來都沒有過,簡直氣得肝疼!
但是不繼續還不行,那還跪着一個呢……
任海川!
人家畢竟敲響了登聞鼓,要是一般事兒,一句“命有司嚴加勘察”也就應付過去了,但是今天不成啊,既然已經派王鉷去捉拿邢縡、看管王銲了,總歸要等一個結果出來纔好……
哦,對了,金殿之上還跪着一個呢,比任海川跪的時間還長……
誰?
安慶緒!
這哥們今天上金殿來參加大朝會,本來是以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府長安留守的名義,替他老爹安祿山,向朝廷請示一下——請朝廷在隴右發兵,合圍契丹王賬,以此來擴大戰果……
結果剛剛把要求提出來,還沒等他按照老爹在私信之中的指點,利用種種話術打動大唐的滿朝文武呢……
謝三郎就蹦了出來,這頓懟!
那簡直是從他老爹安祿山“說開去”,上懟天子,下懟朝臣,中間還沒忘了大唐首相李林甫!
那強橫,直壓得滿朝文武都啞口無言……
也就是“天子面前的紅人”王鉷,還能“仗義執言一二”……
安慶宗以爲找到了對付謝三郎的“盟友”,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呢,登聞鼓就響了……
後續的發展,簡直一言難盡,反正給安慶緒看得一愣一愣的……
九五之氣,邢縡下落,由韋會身死引出王瑤和王銲、王準叔侄的恩怨……
還沒等安慶宗反應過來呢,王鉷已經大敗虧輸,就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這位“曾經”的“天子面前的紅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金殿,據說,要親手去抓捕自家的兄弟,戶部郎中王銲……
安慶宗都嚇傻了!
騎士衝鋒,當面拼殺,安慶宗自問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多年,還真不怕……
但是,他什麼時候見過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路數?
別說見血了,人家謝三郎連話都沒說幾句,找了個老道敲響登聞鼓,三言兩語就拿下了“天子面前的紅人”……
太他麼嚇人了!
安慶宗想到自家老爹和謝三郎的恩怨,不由得由衷地佩服自家老爹,得罪了謝三郎,還能從開元二十三年活到現在,還能活蹦亂跳的,也是不易啊……
且不說安慶緒如何在金殿之上胡思亂想,這哥們反正就那麼一直跪在原地。
這就有點顯眼了……
李老三剛剛生了一肚子氣,這纔剛剛緩和了下來,一眼看見了安慶宗,還挺高興,正好處理處理這事兒,也好讓自己換換腦子……
“幽州、河東節度使府留守,安慶宗是吧?
剛纔你上報的什麼來着?
安祿山奏請隴右兵出塞,是吧?
朕來問你,如果隴右兵出塞的話,東平郡王安祿山,能否保證和隴右軍一起配合,一舉覆滅契丹王賬?”
安慶宗聽了,頓時大喜過望!
本來以爲經過謝直謝三郎這麼一攪和,調隴右軍出塞作戰這件事情,肯定黃了,沒想到峰迴路轉,天子在經歷了謝三郎的“強橫”之後,竟然有點不想搭理他,卻把話題重新引回了“隴右軍出塞”一事上。
安慶宗來不及多想,神色激動地朗聲說道:
“陛下放心,破滅契丹王賬,易耳!
家父奉令出塞,五天急驅三百里,早就到了契丹王賬的左近,如果僅僅要破滅其王賬,只要全軍出擊,破滅王賬,旦夕之間!
只不過家父考慮大唐邊疆的長治久安,不但要將契丹王賬一舉破滅,還要給我大唐邊疆打出十年的太平,這才請陛下下令出動隴右軍,好一戰功成……”
安慶宗也不知道是真對安祿山有信心,還是替他老爹吹牛-逼,反正這話說得太硬氣了——
天子您別擔心,不就覆滅契丹王賬這點小事兒嘛?我爹安祿山現在就能辦!
也就是他心懷天下,準備一舉給大唐邊疆打出來十年的和平,這才啓奏調用隴右兵。
說白了,有沒有隴右兵,對於是否能夠覆滅契丹王賬,根本就沒有影響……
因爲,我爹是安祿山,自己就能把這事兒給辦了!
有了隴右兵,不過效果更好而已……
李老三一聽,倒是挺高興,今天大朝會,終歸算是有了點好消息……
剛想說話,卻被人打斷。
“一派胡言!”
誰敢搶在天子開口之前呵斥安慶宗?
當然是謝三郎!
李老三也算是看出來了,今天的大朝會,他要想痛快點,費勁了……
自然,他就有點不高興了,不由得開口:
“三郎有異議?
難道東平郡王提調五萬唐軍出塞,還不足以擊潰契丹王賬不成?”
說到這裡,可能是李老三也確實被謝直氣得不輕,終究沒忍住,又加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言語。
“三郎,朕知道你和安祿山早有恩怨。
一來,冤家宜解不宜結……
二來,也別讓恩遇矇蔽了你的雙眼啊!”
謝直彷彿都沒有聽出來這番話之中的揶揄,反而一笑。
“多謝陛下關懷!
不過,既然陛下提到了謝某和安祿山之間的恩怨,那麼就不妨聊聊……
也省得說我謝三郎堂堂汜水侯,在金殿之上欺負安祿山家裡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說完之後,還特意瞟了一眼安慶宗,看得滿朝文武苦笑不得。
只聽得謝直繼續開口說道:
“請問陛下,可曾還記得謝某人當初,是跟安祿山如何結怨的?”
這話問的……
李老三聽了,一時半會愣是沒話說!
不是不知道,而是槽點太多了,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謝三郎和安祿山如何結怨的……你問誰呢!?
這他娘誰知道去!?
我就知道你謝三郎死膩歪人家安祿山,人家安祿山也沒招你沒惹你的,你謝三郎就跟瘋了一樣,玩了命地想弄死人家!
第一次,三堂會審。
你謝三郎對着三法司一頓懟,硬生生地利用自己在破案、辦案方面“高人一等”,以一個“軍事顧問”的身份,直接搶奪了三堂會審的主導權,你是一點都沒客氣,直接就給安祿山定了一個死罪!
第二次,金殿之上。
有人給安祿山求情,走通了內侍牛仙童的關係,你謝三郎聽說之後是怎麼幹的?頭頂的獬豸冠,當大鐵棍子使,一頭槌就砸在人家牛仙童的臉上了,隨後“第二次炮轟金鑾殿”,一次彈劾,杖八十牛仙童,再次彈劾,將史思明轟出洛陽,三次彈劾,氣得天子拂袖而走,說到底,還是要對安祿山“維持原判”,死刑。
第三次,白馬之濱。
安祿山機緣巧合之下被天子特赦,你謝三郎知道消息之後,從長安城八天跑了八百里,一闖洛陽城門,二闖劉家別業,三闖白馬渡口,天子下令,宰相論功,家祖出面……都不好使,讓你謝三郎硬生生地在黃河之中砍了安祿山兩刀!
這得多大的仇啊!
現在還有臉問“你和安祿山是如何結怨的”!?
你別問我,我倒是想聽聽,你們倆到底是如何演變成現在這樣的仇人的!?
你還別說,經謝直這麼一提醒,不但天子不知道,滿朝文武之中愣是一個知道的都沒有……
他們都知道謝三郎和安祿山之間是生死仇敵,一個個恨不得當場砍死對方,但是,具體到兩人因何結怨,倒是誰都說不清楚了……
今天謝直自己提出來……
顯然是想自問自答啊!
這個好!
正好聽聽!
一時之間,金殿之上,上到天子、下到羣臣,都把目光投向了謝三郎,目光之中,滿是好奇。
只見謝直滿臉悵然,輕輕開口,吐出來四個字。
“因爲……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