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來說說吧,高御史?”
邢家賭場中,幾十名賭徒,順着張胖子的目光看過去,“刷”的一聲,分列左右,把高明等三人孤零零地甩在原地,一個個眼神猶疑,滿是不可思議。
監察御史?!
監察御史跑賭場來幹啥來了!?
抓賭?有病吧!
不過也沒人膽敢多說什麼,這位御史如果真的是來抓賭的,那可就別給自己找事爲好,畢竟大唐律法就不讓賭博,真要是趕上這位監察御史犯病,真把這幫人給帶走,誰也沒脾氣……
所以,幾十名賭徒,就這麼直愣愣地看着高明三人。
高明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很是無奈啊。
他也沒有想到,張胖子竟然在人羣中看到了自己,還直接叫破了自己的身份。
自己堂堂一個監察御史,不在御史臺坐鎮,反而跑到賭場裡來,真說起來,也不是啥露臉的事兒……最關鍵的,自己這趟出來,乃是跟蹤小義,現在小義哥沒跟上,反而被人叫破了身份,這……他麼還跟蹤個屁啊!
想到這裡,高明也有點不高興了。
邁步向前。
直接開口。
“本官官拜監察御史,姓高,名明,字光卿……”
高明一亮身份,賭場之中就是一陣譁然!
白麪小三郎!
六年一進士!
繼謝三郎之後,國朝之中最具盛名的監察御史!
他怎麼來了邢家賭場了?
只見高明繼續向前,直到走到賭場最中央的賭桌之上,這才停下腳步,繼續說道:
“既然蜀地商行的張東主,非要讓本官介紹一下案情,那本官就勉爲其難,爲你們說上一說……
昨夜裡,灞水碼頭大火,燒燬漕糧五百萬擔,天子震怒。
經查,乃是灞水幫粱十六等人,向蜀地商行的貨船討要過路費,然後雙方爭執不下之中,蜀地商行的夥計,不慎,用手中的燈籠,點燃了邢家商行的認旗,引燃了停靠在灞水碼頭的漕船。
又因昨夜大風,乃是關中百年難得一遇,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這纔在極短的時間內,引發了灞水碼頭的大火。
又因灞水碼頭救援不力,故此才釀成了如此嚴重的事故。”
高明說到之類,看了看張胖子,輕輕一笑,嘴角輕輕翹起,如同彎刀一般,看得張胖子一哆嗦,高明也不和他廢話,卻轉頭面向灞水幫的胡七。
“不過呢,御史臺結案,卻是另外一種說辭:
有長安灞水幫一衆不法之徒,欺行霸市,胡作非爲,於昨天夜裡,強求過往商船上繳過路錢,再搶奪財貨的時候,不慎引發了大火……”
胡七聽了,頓時牙呲欲裂,真要是這麼一說,那他的灞水幫,就得給昨天那場大火負主要責任了,五百萬擔漕糧……天子震怒……這他麼誰受得了!?
“狗官!”
一聲暴喝,胡七就要暴起傷人!
卻不想,周全一直跟在高明的身邊,到了賭桌旁邊,一直留意着賭桌上衆人的反應,一見胡七張嘴罵街,想都沒想,一腳就踹了過去。
“砰!”
“啊!”
胡七被一腳踢翻!
高明上前一步,擡手下砸!
一拳,就一拳,就把胡七生生砸得趴在賭桌之上!
這還不算。
“倉朗朗……”
橫刀半出鞘!
雪亮的刀鋒,就緊緊壓在胡七的脖子上,讓他動都不敢動一下!
周全乃是揚州幼孤營出身,少年時期,就是打架的一把好手,等到長大之後成爲了高明的貼身護衛,也曾追隨高明,在鹽鐵使府緝私營裡摸爬滾打了多年,殺過鹽梟,追過海盜,還幫着高明擋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明槍暗箭……那真是聲名不顯,手上卻有真功夫,對付一個小小的胡七,還不十拿九穩?
胡七,說好聽的,是長安灞水幫的幫主,說句不好聽的,不過就是長安城中的一個混子而已,玩了命地給他擡身份,也不過是長安城不大不小的混子而已,又怎麼可能是周全的對手。
這不,三下五除二,就被周全給摁住了!
不過,胡七身爲混子,還能混到手下統領幾十人的程度,自然有一種混不吝的光棍氣。
“狗官!有本事就殺了我!”
周全笑了,他自己手上的人命,不下三十條,還真不多一個什麼長安灞水幫的幫主,既然人家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那就……
他手上剛要用力,高明在身邊卻突然說道:
“不急……
殺他,不急……”
說完之後,饒有興趣地看着胡七,嘿嘿一笑。
“胡幫主,生死之間有兩難,你倒好,真痛快……
不過你也不用着急去死……實話告訴你,就算你不想死,恐怕也不行啊……
昨夜裡灞水碼頭大火,案子已經結了,你灞水幫就是替罪羊!
別人倒是還好說,就是你這個灞水幫的幫主,想不死都難!”
胡七聽了,氣得哇哇大叫,被周全摁住了,又是一拳,頓時打得口鼻竄血,總算是勉強消停一點了。
高明笑呵呵地看着,直到胡七不開口了,這才轉向旁邊的張胖子。
“灞水幫爲非作歹,致使昨夜大火,論罪,當斬!
胡七這位灞水幫的幫主,首當其衝!
別人不知道,難道張東主也不知道嗎?
嘿嘿……
你張東主厲害了,敢拿出一枚價值一百三十貫的玉佩,助他潛逃?
嘿嘿,張東主有情有義啊……”
高明說着,臉上帶着笑容,言語中卻冰冷得厲害。
“既然張東主如此有情有義,爲何今天早晨一頓上竄下跳的?
又是聯絡邢縡出面,又是走關係疏通,一路走關係都走到御史大夫的門上,讓王大夫親自出面爲你們站臺,然後這才能夠結案……
怎麼?
讓灞水幫當了替罪羊,你張東主於心不忍了嗎?
這枚玉佩,是賣灞水幫的人命錢,還是賣自己一個心安啊?”
張胖子聽了,嚇得冷汗直流,在高明玩味的目光中,“庫通”一聲就跪下了,他現在恨不得反正抽自己一千四百過個大嘴巴!
吃飽了撐的這是?不就是心裡不痛快嗎,怕啥,又不是沒有受過委屈!?早在離開蜀地前往長安的時候,他就提醒過自己,長安城裡藏龍臥虎,一個不小心就能招惹出殺身之禍,結果來了長安之後,果然,就沒有一件痛快的事兒……
這怕啥?忍忍不就過去了?大不了出了長安回蜀地,不跟他們玩了就是了……
何苦一時嘴賤,招惹人家高御史!?
人傢俬服出行,一看就不想讓別人認出他的身份,現在可好,一時嘴賤,給人家把身份叫破了……
這要是別的御史還好,左右不過是咬咬牙再出點血的事兒,但是,對高明高御史,張胖子還真不知道能不能用錢解決……
別的不說,就看人家麾下這護衛,二話不說、上手就幹,在高明還沒有明確表示的時候,就要動手殺人,剛纔胡七叫囂“你有本事就殺了我”的時候,那名護衛眼睛之中的狠厲,張胖子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相信,如果高明高御史沒有及時叫住他,胡七現在早他麼身首異處了!
這說明啥!?
說明人家高御史是個狠人啊!
說不定還親手殺過人!要不然的話,也不能如此平靜!
面對這樣的高御史,張胖子站着……還真有點腿軟……誰讓自己剛纔嘴賤,非叫破了人家的身份,人家心裡指不定怎麼不痛快呢……算了,跪着吧,跪着舒服點……
“高御史容稟,小人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啊……小人嘴賤,小人嘴賤……”
說着,還噼裡啪啦地打自己的嘴巴。
高明見狀,冷冷一哼,不爲所動。
他跟着謝三郎學習律法作爲立身根本,早就見慣了世間的各種陰險狡詐,更是見多了案犯爲求活命而採取的種種匪夷所思的諂媚,張胖子這種自己抽自己嘴巴,跟他們比起來,算個屁?
高明毫不在意地說道:
“你有沒有那個意思,你自己說了不算……”
說着,高明看了看對面的邢四。
這貨自從得知了高明的身份之後,臉色就一直不好,尤其聽了高明那“這枚玉佩是買人命還是買心安”一句誅心之言,更是想都沒想,直接把好不容易搶到手上的玉佩放到了賭桌之上,動作輕柔,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再也不看一眼,彷彿這不是價值一百三十貫的玉佩,而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磚瓦砂石。
即便如此,高明也沒有打算放過他。
“到了賭場,就得按照賭場的規矩辦?
哈哈……
真是頭一回聽說,難道這家賭場不在我大唐的國土上,難道這間賭場,我大唐律法管不到?
什麼時候,人命都能用來在賭桌上論輸贏了?
今天還真是長見識了……”
邢四聞言,頓時臉色大變,剛要說話,高明卻沒有給他機會,自顧自地說道:
“今天不但見識了邢家賭場的規矩……
還見識了朝廷案犯潛逃的過程!
有人給朝廷案犯通風報信,並且提供資助……
有人給朝廷案犯兌換財貨,方便路上取用……
好,真好!
高某調任監察御史將近三年,一直以來都在大唐各地監察地方,卻沒有想到大唐的首善之地,還能有如何完整的‘潛逃產業鏈’……真是沒有想到啊……”
他這麼一說,在場的都扛不住了。
朝廷案犯,胡七。
通風報信,資助潛逃,張胖子。
兌換財貨,邢四。
嗯。
誰也沒跑了!
胡七自然不用多說,現在還被周全摁着呢,張胖子,早傻了,他斷然沒有想到,不過一時嘴賤,竟然把自己又重新給拉回了這個旋渦……
至於邢四……
雖然臉色非常難看,卻還能多說兩句話。
“高御史誤會了,高御史誤會了……
咱們這家賭場,平日裡開局設賭,總有人拿着貴重的器物來換錢的……
都是朋友,一時錢財不湊手也是有的,咱們也不好傷了朋友的臉面,這不就專門請人給器物做個估價嘛,不爲別的,就是個抵押,等朋友們的手上寬裕了,隨時都可以把器物贖買回去……
說白了,咱們這兒,收這些器物,就是個當鋪!
斷然沒有提別人提供潛逃資財的道理!
還請高御史莫要誤會啊……”
高明聽了一樂,大唐開賭場也懂得“多種化經營”嗎?
“這麼說的話,倒是也有點道理……
不過,我怎麼沒看見估值的賬房先生啊?”
邢四聽了,臉上一紅。
“不才,正是區區在下。”
高明聽了,哈哈大笑,隨即搖頭。
“不對吧?
剛纔張胖子拿出玉佩的時候,說是價值一百三十貫,你這個‘賬房先生’先一步把玉佩搶到手上,左看右看地看了半天,也沒見你說出什麼估值來啊,反倒是說看不好真假……
另外,你說了,和胡七幫主乃是朋友,還在這家賭場幫着解決了問題,多多少少都要擔下一點干係,這纔要拿六十貫出來,替張胖子賣他灞水幫的兩條人命,還特意說了,要是虧了,邢家賭場就認了,誰讓你們是朋友呢……
怎麼,現在你倒成了賬房先生了?
天底下有看不明白玉佩值多少的賬房先生嗎?”
此言一出,賭場之中鬨堂大笑。
剛纔那一幕歷歷在目,誰還看不出來是邢四見財起意,要貪下這枚玉佩?
現在“邢四哥”被高御史直接揭下來麪皮,他們能不樂嗎?尤其好多以前也受過這種欺負的賭徒,更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邢老四,你他麼也有今天,果然是老天有眼!
邢四在鬨笑之中臉色通紅,不過面對高明卻也敢怒不敢言,現在不是這個玉佩不玉佩的事兒,怎麼把邢家賭場從這件事情裡面摘出去纔是最重要的。
“高御史見笑了……不如上樓一敘?
真要是說起來,咱們也算不得外人,您在御史臺任職,御史大夫王大夫的親弟弟王銲大哥,和我家邢爺,乃是至交……”
邢四的話還沒有說完,高明身邊的劉全就不幹了,二話不說,直接上了賭桌,兩步就到了邢四的眼前,一腳就把邢四踹翻了,緊跟着上去就是兩拳,隨後才把他拎起來,惡狠狠地問道:
“你他麼跟誰稱‘爺’呢!?”
賭場中人被眼前的驚變弄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纔想起來,人家高御史號稱“白麪小三郎”,乃是整個淮南節鎮的“大少爺”,想在他的面前稱一聲“爺”,得問問人家汜水謝三郎同意不同意!
邢四也是在瞬間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也是一陣無奈,這頓打,白捱了……
高明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王大夫,高某自然認識。
王銲,聽說過名字,卻不曾相識……
至於你家東主,邢縡……
別說是王銲的摯友,就算是御史大夫王鉷的至交,也沒有阻攔監察御史辦案的道理!”
說到這裡,高明瞟了瞟賭場的二樓,冷冷一笑。
“想跟高某人攀關係?你配嗎!?”
一句出口,整個賭場爲之一靜。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衆多賭徒在震撼之餘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有機靈的,大氣都不敢出,開始偷偷地擡眼,看向賭場的二樓……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二樓還沒動靜呢,早就被周全制住的胡七,卻開口了。
“高御史,小人有一事相求!
小人不跑!
一會就跟您去御史臺投案自首!
不過小人求您一件事,還請高御史應允,把眼前的六十貫給我灞水幫的幫衆送過去……
他們家裡死了人,上有老下有小,沒錢……活不下去啊……
求高御史開恩!”
高明一聽,目光閃動,深深地看了胡七一眼,卻陷入了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