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義前來長安進奏院,自然受到了進奏院上上下下的一致歡迎。
別人不說,只說謝正。
論公,進奏院和諜報司關係非比尋常。
進奏院進奏院,從名字“進奏”二字來看,彷彿僅僅是一地方鎮“進奏”相關奏章的地方,其實,進奏院還肩負着其他重任,具體的內容,前文說過,不再贅述,單說其中一條,進奏院還要負責收集朝廷以及長安的各路相關信息,然後匯聚到一起,甄別整理之後,送回揚州供謝直閱覽。
這項工作,說起來囉嗦,做起來繁複,其實說白了,就是爲謝三郎打探朝廷方面的各種消息。
欸,這個說起來,就和諜報司的工作有重合的地方了。
雖然進奏院和諜報司大有不同,一來,分野不同,進奏院主要針對朝廷,諜報司卻統領全局,二來,身份不同,進奏院在明,諜報司在暗。
但是呢,無論是進奏院還是諜報司,都是謝直派出來的情報部門。
事實上,在謝直駐節揚州的十多年裡面,很多情報方面的工作,都是由進奏院和諜報司相互配合完成的。
現在,諜報司的老大,親自到了長安進奏院,進奏院這邊自然沒有不招待的道理。
論私,謝二胖子和小義的關係極好。
謝二胖子他爹是二爺謝璞,小義他爹是謝家部曲謝義,而謝義又是奉了謝家老爺子的命令,專門負責保護二爺謝璞的,從職能上來講,可能還得說什麼主家和部曲之間的關係,但是要是從私人關係上來講,謝義那就是二爺謝璞真正的貼心人。
這麼說吧,雖然老謝家沒有出過什麼糟心的事情,但是大唐其他名門,那糟心事還少嗎?爭權、刺殺、背叛……如果真有一天,二爺謝璞混到衆叛親離的程度,有可能親兒子謝正會背叛他,正妻柳氏、妾氏馮氏,有可能會背叛他,但是唯獨謝義不會背叛他——這就叫真正的貼心人!
在這種情況下,謝璞和謝義兩個人的兒子,那關係還用多說嗎?
事實上,謝二胖子和小義之間,雖然有個主僕分別,但是從真正的私人關係上來說,那是真正的“發小”,一塊撒尿和你、放屁砸坑這麼長大,即便後來小義追隨了三郎謝直,但是兩人的關係,和別人相比,也絕對不一樣。
所以,於公於私,小義到了長安進奏院,謝二胖子是由衷地高興,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怎麼招待?
備好菜,上好酒,都上桌,就一個字,喝!
不過呢,謝二胖子“招待”得不錯,小義“被招待”得可不行……
他不喝酒!
這個就讓謝二胖子不高興了,怎麼勸也全不下去,到了最後,謝二胖子都說出什麼話來了——小義,我也不難爲你,看見沒有,在座的,除了你,一共三個人,老杜是三郎家的舅爺,高明是三郎的開山大弟子,算是咱們整個淮南方鎮的“大少爺”,跟你關係又好得很……咱也不多喝,一人和你喝一杯,多了就不喝了,下回再說。
即便謝二胖子這麼說,小義依舊搖頭。
到了最後,還是人家杜甫看出來點什麼,打了個圓場,才把喝酒這點事情給遮掩過去。
小義估計也有點不好意思,最後的最後才說了一句,下午有事,這樣吧,等我下午辦完事兒,晚上給大家賠罪!
謝二胖子一聽,也不以爲甚了,人家小義現在不再是洛陽謝家老宅的看門小子了,執掌淮南諜報司,天天多少機要事情過手?別的還好說,就是“酒”這一樣東西,還真不能多喝,既然小義說了“下午有事”,謝二胖子也就真的不能多說什麼了。
這一切,都看到了高明的眼裡,他一直保持着微笑,目光閃動,一言不發。
等到這頓沒滋沒味的“接風午宴”結束,高明藉口御史臺有事,就離開了進奏院。
出平康坊西門,南行,到了十字街口,卻不轉彎向西,而是繼續向南。
跟在高明身邊的周全、劉安都懵了,咱們不是本御史臺嗎,怎麼還往南走啊?
在這裡,必須說一下平康坊的周圍環境。
平康坊南對崇仁方,北接宣陽坊,西鄰務本坊,東面,緊挨着大名鼎鼎的長安東市。
必須要說明的時候,平康坊的位置之所以好,因爲兩點。
第一個,出了平康坊的東門,就是東市,那是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呃……起碼逛街方便。
第二個,平康坊西側的務本坊,正對就是長安皇城。
注意哈,皇城不是宮城。
宮城,乃是天子帶着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居住的地方。
皇城,乃是大唐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以及御史臺、大理寺等等中樞部門集中辦公的地方。
事實上,從平康坊出門向南,在十字路口轉向西行的話,過了務本坊,就是皇城的安上門。
也就是說,平康坊被“中央政務區”和“長安商業街”給夾在了中間,距離兩邊還都不遠,這樣的位置,可以對比後世隨便哪一個城市中房價最高的那一個小區了。
高明雖然不滿意謝二胖子把進奏院安置在了平康坊,但是也不得不承認,住在平康坊,上班是真近……
平日裡,他前往御史臺,都是從安上門進皇城,今天,卻在十字街繼續向南,也由不得隨行了周全和劉安犯嘀咕。
高明不理他們,直接當先而行,過崇仁坊,不進皇城景風門,卻轉向向東,於皇城背道而馳,到了下一個十字街路口,再次轉向往北……
周全和劉安,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着,左轉,再左轉,又左轉……最後看着長安東市一陣無語,合着……咱跟着少爺繞了一個大圈子?咱費這個勁兒幹啥!?直接出了平康坊東門,不就是東市嗎,繞這麼遠的路,圖啥?鍛鍊身體不成!?
高明到了東市,直接找了一處酒樓,上二層,找臨窗的位置坐下。
周全和劉安,向窗外望了一眼,那裡正好是長安東市的西門所在,再向遠處望,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平康坊的東門。
倆人對視一眼,都不明白少爺高明這葫蘆裡面賣的是什麼藥。
周全楞啊,直接開口就問了。
“少爺,您這是幹啥?咱在這……是要監視東市的西門嗎?”
高明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劉全暗中扯了扯周全的袖子,上前一步。
“少爺……您這是……?
行,小的不多問,就是……您要是監視誰的話,不如告訴小的?
小的和周全也幫着您看着點……別一時不慎看漏了……
別的倒好說,別耽誤了少爺您的大事……”
欸,很多事情就是這麼有意思,相同的訴求,不同的方式說出來,就能得到不同的結果。
高明看了劉安一眼,又把目光轉回了東市的西門,最終,還是吐露了他要監視的人的名字。
“義哥。”
劉安和周全聽了又是一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來一種不可置信。
義哥?
能讓堂堂“淮南大少爺”這麼稱呼的,只有謝小義一個人而已。
監視小義哥?或者再說的直白一點,監視淮南諜報司的老大……能不能做成另說,單單說這件事本身……這不是有病嗎!?
“少爺,就您和小義哥的關係……還用監視?
有什麼事您直接問他就是……
能說的,小義哥還能瞞着您不成?”
劉安說完,周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對啊,少爺,您直接問他不就行了?”
高明對兩人的話置若罔聞,不是拿架子,也不是不滿兩個人表達疑問的方式,而是……
他,無言以對!
高明爲啥無言以對?
就是因爲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或者要幹什麼。
昨夜灞水碼頭一場大火,真正的起因,是那一船火藥,高明在聽到那一聲“巨響”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只是不知道這些火藥的來源,或者他知道,卻不敢相信這一船火藥的來源!
唯有淮南火藥研究院才能夠製作生產的軍用級火藥……
整整一船……
混在漕糧船隊之中,從淮南過來……
小義哥身爲淮南諜報司的老大,不坐鎮揚州,卻突然出現在長安城……
小義哥到了長安城,卻不進城,硬生生地帶着人,在城外待了一宿……
也正是這一個晚上,火藥爆炸,灞水碼頭大火,燒燬漕糧五百萬擔……
平康坊中,高敏自己看到的,就有三五十諜報司的行動好手,沒看見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火藥,諜報司,人員……
一場大火,引發了這一切,卻有各式各樣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一個地方——
淮南!
或者更直接一點,都指向了一個人——
謝三郎!
那是高明的師父!
不僅僅是傳道受業解惑的師父,還是從九歲人生開始就爲他遮風擋雨的大山!
師父,師父,既是師,也是父!
如果,高明問自己,僅僅是如果,小義是受了師父的指派,前來長安操控這一切的話……
那麼,自家師父意欲何爲!?
高明知道,即便謝三郎抵達揚州城之後,從來都沒有表達過對朝廷的不滿,但是,和謝三郎朝夕相處的開山大弟子,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家師父對安祿山從他手中逃脫這件事,到底是多麼憤恨!?
現如今,謝三郎駐節揚州,每天“萬萬貫”地往朝廷送錢,這些錢,朝廷是怎麼用的?別的不說,賞賜給了安祿山宅院還不算,天子還親自下旨,令政事堂李林甫以下的滿朝文武,都要去給安祿山恭賀喬遷之喜!
就算有“恭賀幽州進奏院建成”這一層遮羞布遮擋,但是誰又不知道怎麼回事!?
謝三郎費勁巴拉地掙錢,結果朝廷把錢花在了安祿山的身上?
高明都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幽州進奏院!
那就……更不用說自家師父謝三郎了!
說實話,要是幽州進奏院真被一把火燒了,高明都不會有一點點奇怪,別忘了,謝三郎在他還沒有明法及第的時候,就混出來一個洛陽城人盡皆知的名聲——睚眥必報!
直白地講,如果小義在昨天出現,不用幹別的,只要輕輕拍一拍高明的肩膀,兄弟,三爺說了,要炸幽州進奏院,讓你去,只要有這麼一句話,高明就敢渾身上下捆滿了竹筒彈,自己一個人往幽州進奏院裡面衝!
但是,沒有……
不但沒有人跟他說這句話,也沒有人告訴他到底是什麼謀劃,更沒有人告訴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也無所謂吧……
自家師父養育了自己十多年,又教導了這麼多的學識,讓自己年紀輕輕以“淮南大少爺”的身份,進入了國朝的御史臺……
人,得懂得感恩。
謝三郎爲他做了這麼多,一件事沒有告訴他,不是仇!他高明這個當弟子的,不能怨!
但是!
高明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直白一點,他也有不滿的地方。
在哪?
在昨夜裡死傷的百姓!
高明跟師父學習的東西,最核心的,還是律法。
謝三郎親口告訴他,爲什麼要學律法?大唐的律法,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無論目的,無論方式,至少有一點,起碼在實際的功效中,大唐的律法,保護了弱者,至少,保護了大唐的大部分百姓,就衝這個,就應該學律法,並且將之運用好,來保護更多的大唐百姓。
現在,高明想問一問謝三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昨天夜裡一場大火,燒死燒傷的,難道就不是大唐百姓嗎?
人,就是這樣,在某一個時間段,在某一件事情上,甚至在某一個細節上,就要較勁!
無論較勁的對象,是天子,是權臣,還是於他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師父!
所以,高明要監視、跟蹤小義,他到底要看看,淮南諜報司的老大,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謝三郎的小義,在長安城要幹什麼!?
但是,這些話,他沒辦法對周全和劉安來說,畢竟,身爲弟子,去懷疑師父,那是不孝,也是不忠,甚至是一種背叛!
且不論高明自己的這種身份認知上的錯位,單單就事件本身來說,還僅僅是懷疑的階段。
作爲國朝的監察御史,高明可以懷疑淮南節度使、天下鹽鐵使、海疆防禦使、大唐汜水侯謝直謝新竹。
但是,作爲弟子,高明,不允許別人去質疑汜水謝三郎!
就是這麼不講理!
愛咋咋地!
就在高明胡思亂想的時候,東市西門,來了一隊人馬,爲首之人,正是小義!
還真來了!
高明一見,頓時精神一振,與其胡思亂想,還着呢不如干點實際的事情,比如,跟蹤!
其實,早在今天中午的“接風宴”的時候,高明看小義滴酒未沾,其實就已經猜測他今天下午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還真讓他猜中了!
閒話不說,只說小義進了東市之後,左右看看,便邁步向北。
“跟上!”
高明一聲令下,周全、劉安雖然不明所以,卻也不得不動身。
卻說小義,進了東市之後,就像一個普通的客商一般,走走轉轉,溜溜看看,慢悠悠地一步步向前,時不時還停下來看看街邊的貨物,直到……
他停在了一家商鋪的門口,擡頭看了看招牌,卻沒有直接進門,反而一轉身,鑽進了商鋪旁邊的衚衕之中。
半晌之後,高明帶着周全、劉安,也停步在這家商鋪的門口。
一擡眼,眼神就是一縮。
“邢記商行!”
高明可知道,蜀地商行的那一船毛竹,就是邢記商行的訂貨,昨夜大火之後,也正是邢記商行的東家邢縡出面,走通了王鉷的路子,才讓他高明早早地給昨夜灞水碼頭失火的案子結案。
現在,小義到了長安之後,第一件事,竟然是來找這個邢縡……
高明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昨夜的大火,那一船火藥……真的跟師父謝三郎有關係!?
“轉過去,從那邊走!”
邢記商行乃是獨門獨院,左右各有一條衚衕,小義走的是左邊的那一條,高明爲了不碰上小義,選擇了另外一條。
結果,轉過邢記商行之後,高明卻是一愣。
這裡不是邢記商行的後院,卻是一處賭場……
“這……?”
高明有點猶豫了,賭場,向來是魚龍混雜的地方,誰知道進去之後什麼結果?
不過,既然都到了這了,說別的也都是扯淡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高明邁步,這纔要獨闖邢家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