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直下令,金吾衛的張朗將自然領命行事。
派人通知長安留守十二衛……
派人通知京兆府、曉諭長安、萬年兩縣各個坊市小心戒備……
命令麾下人馬做好準備……
不過事關重大,即便張朗將奉命要聽從謝三郎的調遣,也不得不多問一句。
“謝御史……您剛纔說,有人要謀反?
京兆劉志誠?
您能確定嗎?”
謝直嘿嘿一笑,瞥了一眼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的劉二掌櫃,這纔開口說道:
“襲殺欽差,預謀刺殺朝廷的監察御史,與謀反何異?”
一句話算是給張朗將提了醒,對啊,刺殺謝三郎,嚴格來說,不就是謀反嗎?
謝三郎是朝廷的監察御史,這樣的身份,如果被刺殺了,當然是一件大事,就彷彿當初,張氏兄弟在洛陽城當街砍殺監察御史楊萬年一樣,事情剛出,天子就震怒,下令各州各縣,一定要抓到兇手,張氏兄弟都跑到四百里之外的河陰縣了,眼看就要逃出河南府的地界了,那又能怎麼樣,還不是束手就擒,被送回了洛陽城受審?
後續雖然有謝直拼盡全力救援,都敢冒着丟官卸職的風險,帶着他們出了河南縣的大牢,在平定西市叛亂的過程中,特意地分潤功勞給了他們哥倆,這才勉強救了他們一條性命,即便這樣將功折罪,也難逃兩人被髮配幽州方鎮、軍前效力的苦難。
有此可見,無論是天子也好,朝廷也罷,都對監察御史的身份是如何看重!
而楊萬年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御史而已,名聲還沒好到哪裡去,尚且如此,如果是堂堂汜水謝三郎被刺殺了,又當如何!?
恐怕天子震怒,朝野動盪纔是必然的吧?
就站在謝三郎身後的那幾位朝堂大佬,估計都得瘋,張九齡、嚴挺之、李尚隱……張朗將簡直不敢想象,半數朝堂大佬集體發瘋,將在大唐、在長安、在洛陽,掀起多大的波瀾……
況且,這還僅僅說的是謝三郎人家本來的官職……
可別忘了,人家謝三郎現在還身負皇命,乃是當之無愧的“欽差”,那是“見官大三級”的存在,他的身份,至少要比整個長安城裡面所有留守的官員都要貴重!
如果“欽差”被刺殺在長安東市,整個消息都不用被傳遞到洛陽天子面前,恐怕在今天,整個長安城就得大亂!
想到這裡,張朗將頓時恍然大悟,原來跟自己朝夕相處半個月的謝三郎,如今的身份,已然重要到這種程度了嗎!?
一念至此,張朗將不由得暗中埋怨自己,怪不得從軍二十年,到了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中郎將而已,就一個原因,太不敏感了!
咱也不說啥官場上的鑽營不鑽營之類的東西,就說這一次前來長安城,一路辛苦都趕上急行軍了,自己光想着幹活、幹事了,愣是忽略了和鼎鼎大名的謝三郎打好關係!
別的不說,人家謝三郎今天在長安東市遇刺,最危險的時候,帶着自家部曲,獨自面對刺客,即便沒有受傷吧,卻也足夠驚險了,在這種情況下,他都沒有怪罪自己這個負責安全的金吾衛中郎將,自己還有啥不滿意的?
說句不好聽的,這件事,都可以上升到恩情的程度了!
好,既然是恩情,就涉及到報恩的問題了,如何報恩?
那還用說嗎!?
自然是把參與刺殺謝三郎的所有人,一個不落地抓到謝三郎的面前,任憑他來發落!
當然,要是想將這些人,都在短時間之內抓捕歸案,那可就是大動作了。
既然是大動作,自然要有“大理由”!
如果在長安全城抓捕“罪犯”的話,“欽差”遇刺這樣的理由,恐怕還是有點牽強,但是,如果是“謀反”的話,那不就方便多了嗎?
想到這裡,張朗將恨不得給自己腦袋一錘子,這點事兒,還得讓人家謝御史親自開口,自己早就應該幫着謝三郎想到了啊……
張朗將趕緊亡羊補牢,叉手一禮,躬身說道:
“謝御史放心,我老張親自帶人去,當然不讓賊人走脫一個!”
說着就要轉身離開。
謝直看着他乾淨利落地轉身,倒是有點懵了。
“你等會!”
謝直叫住了張朗將,仔細想了想,還是沒用弄懂這位張朗將的“內心加戲”,不由得開口問道:
“張朗將,你準備如何行事?”
張朗將也愣了。
“那個……準備帶着這些夥計帶路,直接前往劉家別院,他不是說聽見有人跟劉管事議論了嗎?那人必定是刺殺局的主謀,即便不是主謀,也是這個案件之中的關鍵人物!
屬下準備兵分兩路,一部分去抓這個人,另外一部分,就直接去咸陽縣捉拿劉志誠……”
張朗將說到這裡,謝直都不用再往下聽了,就這知道這哥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
爲啥?
因爲張朗將一張嘴就是“這個案子”,顯然還沒有認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張朗將,你不會以爲我說劉志誠要謀反,是故意虛言恐嚇吧?”
張朗將老臉一紅,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內心的想法,難道不是這樣?
謝直一看,頓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金吾衛都不長腦子嗎?怎麼朗將這樣的中層將領,琢磨事情還是這麼簡單啊?
但是謝直現在能夠直接指揮的,也就是金吾衛這一百多人,張朗將又是他們這些金吾衛的直接領導,好多事情,還真不好越過他直接安排,故此,謝直不得不耐着性子,仔細給他解釋。
“張朗將,你看……
劉氏商隊的劉管事,和東市劉家商行的劉二掌櫃,設局要殺我。
別的先不說,單說動機。
洛陽劉氏,我暫時還想不出來,劉普會爲什麼會在這件事情裡面攪和,不過,既然他能夠讓安祿山的護衛進入自家的商隊隱藏行跡,也就好理解了,我跟安祿山之間,早已經不死不休了,派人刺殺我,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足爲奇。
但是長安劉氏,爲什麼要配合他們來刺殺我,我就有點想不明白了……
義氣?
應該不是。
他們都是商人,說爲了全朋友之義,就能幫着刺殺朝廷命官,我不信。
說爲了利益?”
也應該不是!
不管什麼樣的利益,都必須以自身安全爲前提,他們刺殺了朝廷命官,一經查實之後,就是抄家滅門,不管是什麼樣的利益,不管多少財貨,都沒用了,那纔是真正的有命掙錢、沒命花錢呢,所以,也不應該是簡單的利益。”
謝直這麼一說,張朗將頓時就迷糊了。
“謝御史,您不說,我還真沒想到……
也是啊,這京兆劉家,難道失了心瘋不成,膽敢配合洛陽劉家和安祿山,刺殺朝廷命官!?
他們到底圖的是什麼啊!?”
謝直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張朗將的疑惑,隨即開口。
“我猜測……應該是有共同的訴求!
具體是什麼訴求,暫時還不清楚……
但是在具體實現的方式上,京兆劉志誠,和洛陽劉普會、安祿山達成了一致,那就是殺我!”
說到這裡,謝直不顧張朗將滿是驚駭,卻把目光轉向劉二掌櫃,一邊冷冷地看着他,一邊說道:
“殺我?
謝某人自有成長在河南府汜水縣,科舉、入仕,都是在洛陽城,這一次前來長安城,也是第一次,謝某人自問與京兆劉家,與劉志誠,沒有私怨!
既然如此,他們還是要殺我,那就不是私怨,而是公事!
說白了,他們要殺我,就不是因爲我是汜水謝三郎了,而是因爲我是國朝的監察御史,又或者,是因爲如今長安城內,僅僅有我一個”
在說這個的過程之中,謝直一直緊緊盯着劉二掌櫃,只見他的臉色越來越差,不由得哈哈一笑。
“這可就有意思了……
你們一個在長安城做買賣的生意人,到底是因爲什麼,要襲殺國朝的監察御史,還是在監察御史身負皇命、剛剛斬殺了一十八名胡作非爲的宦官,在長安城聲名大振的時候?”
張朗將一聽,一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
“謀反!?”
他這才反應了過來,殺監察御史,這不就是殺官嗎!?在大唐,,殺官,恰恰是“謀反”的標誌之一!
怪不得自己剛纔要請令去拿人的時候,謝三郎攔了自己一下,這根本不是人家對自己有啥不滿,而是人家謝三郎生怕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一時不慎,再在陰溝裡面翻了船,這才掰開揉碎地給自己解釋這些。
謝直一見這哥們終於要開竅了,忍不住繼續說道:
“而且,張朗將你注意到沒有,他們襲殺我謝某人,讓這家東市劉家商行的掌櫃親自動手,不管能不能如願地殺了我謝某人,日後朝廷追查下來,他京兆劉家也絕對逃脫不了干係,到時候,家破人亡,只是等閒。
但是,他們依舊選擇了動手。
張朗將,你想過爲什麼嗎?”
張朗將有點懵,造反這種事,不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今天殺人就殺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反正我今天痛快了,難道他們襲殺謝御史的前後,還有別的謀劃?
謝直一見他犯迷糊,不由得暗自慶幸,幸虧多問了一句,真他麼心累……他也懶得在與張朗將問答了,直接給出了答案。
“他們之所以不惜拋棄了自己明面上的身份,說明在他們的構想之中,這個身份已經沒用了……
或者說,他們以後乾的事情,再也用不到這個身份了……
再配合上精心給我設置這個刺殺的局面,他們下一步的行止,已然昭然若揭!”
謝直這麼一說,張朗將還來勁了呢?
“什麼行動!?”
“謀反在即!”
謝直說得斬釘截鐵!
“京兆劉氏,之所以要配合洛陽劉氏襲殺於我,就是要藉助我被刺殺一事,在長安城中引起混亂,到時候各級衙門人心惶惶之下,他們好趁亂謀反!
如果我要是劉志誠,我就將此事安排嚴密一些,只要刺殺成功,那邊就高舉反旗,說不定還能借助長安各級衙門的混亂,一舉攻破長安城!”
張朗將一聽,頓時大驚,一臉焦急地問道:
“果然如此嗎!?
這可如何是好!?
謝御史您剛剛已經安排人通知了京兆府和十二衛,想必他們多少都會提高警惕……
對了!
消息!
如今謝御史您安然無恙,不如把消息封鎖,讓對方摸不到頭腦,說不定還能給咱們爭取點時間?”
謝直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還不錯,知道用腦子出主意了,不過,這主意出的……
“沒用的……”謝直搖搖頭,說道:
“剛纔劉二掌櫃招供的時候,你也聽到了,按照他們原本的計劃,就是要利用宦官胡作非爲,然後將我引過來……
如果我來安排這件事情的話,就把人手佈置在路上,甚至佈置在商行的門外,等我一到,立刻動手,務求一擊命中!
爲什麼這麼安排?
他們要刺殺我謝某人,一方面是爲了配合洛陽劉氏,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在長安城中製造混亂。
當街襲殺欽差,轟動效果大,還是在暗室之中殺人引發的混亂大?
答案不言自明!
對不對啊,劉二掌櫃!?”
說到最後,謝直終於又把目光轉向了劉二掌櫃的。
劉二掌櫃如今的臉色已然恢復了正常,聽了謝直的問話,竟然還能面帶笑容。
“果然不愧是汜水謝三郎,早先聽說你是什麼大唐辦案第一能手,劉某還有些不信,今日聽了謝御史的分析,這才心服口服!
不過通過劉某人云山霧罩的兩句話,竟然將我等的謀劃猜了個七七八八,果然是高手!
劉某甘拜下風!”
謝直聽了,突然哈哈大笑,隨即收住笑聲,問張朗將。
“張朗將,劉二掌櫃的說什麼心服口服,你信嗎?”
張朗將都快哭了,你知道我腦子慢,你還問我!?我哪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我對你謝御史是心服口服了!
謝直也沒想從張朗將嘴裡掏出什麼答案來,一句話問過之後,便自問自答。
“心服口服?我是不信的!
可是劉二掌櫃爲什麼這麼說呢!?
他在拖延時間!
不僅僅是這一次,就連他剛纔的招供,也是在拖延時間!
他又爲什麼要拖延呢!?
嘿嘿……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們的謀劃,應該是在東市商行的門外,在衆目睽睽之下襲殺我謝三郎!
結果陰差陽錯,讓我進了大門。
他們的刺殺固然功虧一簣,但是門外埋伏之人,恐怕也沒有完全落網吧?
既然沒有落網,他們幹什麼去了?
自然是給劉志誠通風報信去了!
就我想,劉志誠收到消息之後,即便知道長安城一切正常,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要不然的話,僅僅憑藉刺殺我謝某人一事,就能讓他抄家滅門!
所以,他不得不反!
劉二掌櫃之所以挖空了心思拖延時間,想必就是要爲劉志誠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而已!”
一番話說完,劉二掌櫃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得乾乾淨淨,變得灰敗無比,他卻還不死心,對着謝直瘋了一樣地大喊大叫。
“謝三郎!
就算你能完全看透我們的佈置,又能怎麼樣!?
耽誤了這麼長的時間,早有人把消息飛報給我家東主,現在這個時間,我家東主肯定已然舉旗而反!
可惜不能殺了你謝三郎爲我家東主祭旗,纔是最大的憾事!”
謝直聞言,再次仰天大笑,良久之後,這才收聲。
“一羣藏頭露尾之輩,不過烏合之衆,在謝某眼裡,不過土雞瓦狗一般,也敢舉旗造反!?
謝某身負皇命,處置天子返京的一切相關事宜,除了沿途的衣食住行,安全一事,也是謝直執掌!
正好!
京兆劉志誠謀反作亂,我謝三郎就要出兵平叛!”
說完之後,一聲斷喝。
“金吾衛,張朗將,可敢隨謝某人出兵平叛!?”
張朗將早已熱血上頭,叉手一禮,大聲迴應:
“願以謝御史馬首是瞻!”
謝直哈哈一笑。
“好!今日我就帶你去建功立業!”
話音未落,商行之中,突然有人開口。
“謝御史,小子雖然淺薄,卻也深受皇恩,願意爲謝御史牽馬墜鐙,一同誅殺叛亂!”
謝直回頭一看。
正是小猴子。
“哦?平亂一事,兵危將險,難道你不怕!?”
小猴子一挺胸膛。
“小子不怕!
小子聽了謝御史剛纔的分析,也知道了來龍去脈!
且不說身爲天子家僕,爲皇爺盡忠,乃是小子的本份,只說小子的私心,小子的好友蔣常,就死在這個劉二掌櫃的手上,現在小子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但是小子也知道,他不過是別人手中一個爪牙而已,即便是他親手殺了蔣常……小子要想爲蔣常報仇,不但要殺了他劉二掌櫃,還要手刃了他背後的幕後黑手,這纔算是全了我與蔣常的兄弟情義!”
謝直聞言,緩緩點頭,雙眼之中滿是讚許。
“好!
既然你小猴子有此志氣,謝某就成全了你!
今天,便讓你,隨我破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