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掌櫃向着小猴子一擡手,滿臉笑容地說道:
“這位小公公,您看,這些嫣紅色的細紗,終究是宮中需用的,如果就這麼一匹一匹的‘點驗’下去,您回了宮裡,恐怕也不好交差吧?”
小猴子一樂。
“勞您關心了啊……
這一次要是沒有嫣紅色的細紗,回宮確實不美……
不過也沒有關係,本來就不是咱家的任務,咱家出宮採買,買來多少算多少,差了的,不過是嫣紅色一種細紗而已,要是留守太監王公公還不滿意的話,大不了咱家再出宮一次……
對了,還忘了剛纔劉二掌櫃的提醒,既然張公公能到隔壁的薛家去採買,咱家自然也可以到薛家去尋找嫣紅色的細紗啊……
另外,您劉二掌櫃也不用說那些有的沒的嚇唬咱家了,張公公被梟首,是因爲他犯了謝御史的忌諱,只要咱家採買嫣紅色細紗的時候,不向他薛家索賄也就是了,他薛家又能奈我何!?”
劉二掌櫃一聽,人家小侯勝這是有恃無恐啊。
不錯,他東市劉氏商行,確實是宮中採買的“定點單位”,但是人家也沒說沒啥東西都得上你家來賣啊,你家的東西不行,還不許去別人家?哪有這樣做買賣的!?
再說了,能夠成爲宮中的“定點單位”,也不是你叫東西能有多好,不過是你這些年時間把出宮採買的公公都“餵飽了”,人家圖個省事纔來你家的,說白了,這個“定點單位”是拿銅錢喂出來的,有沒有什麼明面上的約束力,人家就是上別人家採買去,他劉二掌櫃也沒有資格說什麼!
現在小猴子就差指着鼻子告訴他了,人家就是要找洛陽劉家商隊的麻煩,寧可這次出宮採買一文錢不掙,也要把這口氣順過來!
想明白了這些,劉二掌櫃不由得暗自叫苦,本來以爲是劉家商隊和這位小宦官的恩怨,自己坐視即可,沒想到,竟然一來二去地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他哪敢看着小猴子這麼折騰啊?再這麼下去,下一次人家出宮採買,還來他這個“定點單位”嗎?
一念至此,劉掌櫃臉上的笑容更盛。
“小公公,莫要說這些負氣話嘛……
出宮一趟,已然辛苦,何必再受罪一次?
再說了,即便小公公兩袖清風,也得考慮一番隨行的這幾位公公的辛苦啊……”
小猴子一聽,雙眼一眯,認真地看了劉二掌櫃一眼,隨即一笑,手指洛陽劉家的劉管事。
“你讓他說……”
劉二掌櫃一看,沒辦法,人家明擺着要“解決恩怨”,根本就不給自己這個“和事佬”說話的機會,無奈之下,他只得把洛陽劉家的劉管事給拖了過來。
“讓我說什麼!?”
劉管事硬邦邦的甩下一句話。
小猴子一笑,沒搭理他。
“刺啦……”
“刺啦……”
“刺啦……”
連着三聲,彷彿號角一般想起,聽得劉管事眼角直抽抽。
劉二掌櫃滿臉無奈,只得上前一步,拉了拉劉管事的衣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劉管事無奈,滿臉怒色,卻也只能忍着,在劉二掌櫃逼迫性的目光之中,叉手爲禮,微微躬身。
“這位……小公公當面,日前是劉某不懂事,還請小公公大人大量,不要與劉某一般見識……”
小猴子一見他這不情不願的樣子,又看着他不過微微躬身而已,不由得一聲曬笑。
“哈!”
然後又是三聲裂錦。
“刺啦……”
“刺啦……”
“刺啦……”
這回連劉二掌櫃都看不下去了,隱晦地踹了他一腳。
劉管事無奈,躬身,狠狠彎腰,開口,放大音量,把道歉的話語,重新又說了一遍。
“小公公當面,日前是劉某不懂事,還請小公公大人大量,不要與劉某一般見識!”
小猴子心中不由得一陣歡喜,臉上還不動聲色,滿是嫌棄,順手還掏了掏耳朵,彷彿劉管事的聲音太大,震壞了他一樣。
不過,好在,終於沒有裂錦之聲響起。
劉二掌櫃,趁着這個當口,趕緊上前,嘴裡不聽,雙手已經遞出來了,金條子,三根,只要小猴子貌似不經意地擡擡手,以劉二掌櫃“浸淫此道多年”練就的手法,就能塞到小猴子的袖子之中,絕對能夠做到“人不知鬼不覺!”
“哈哈哈……小公公冤家宜解不宜結啊……再說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不是?您大人大量,饒過老劉這一遭,日後,看他表現……”
說着,手中的金條子還往前遞了一下。
小猴子樂了,擡手,卻沒有“不經意間”把袖口露出來,而是立起手掌,擋住了劉二掌櫃的手,輕輕一推,就把他的手,推到了衆人的眼前,三根金條子,赫然在目。
劉二掌櫃頓時臉色一紅,這麼多年還真沒有這樣過呢……
小猴子輕輕一笑,擡了一下下巴,示意了面前的洛陽劉家的劉管事。
“讓他說……”
劉二掌櫃點頭,明白了,自己算是徹底摻和不進去了,也就退後一步,讓劉管事和小猴子兩兩相對。
劉管事猶豫了一下,沒有第一時間上前……
“刺啦……”
劉管事渾身一震,看了誰邊的劉二掌櫃一眼。
“刺啦……”
劉管事又是一震,回頭看小猴子,恰巧看到他眼神之中的戲謔……
“刺啦……”
馮公公冷哼一聲,催上了!你要是不着急,你就在這猶豫被,反正我們也不着急,這麼多輕紗呢……
“刺啦……”
劉二掌櫃一看,真是不行了,再讓他們扯下去,這批輕紗就毀得差不多了,連忙上前拉了劉管事一把,順手把三根金條子塞到了他的手上,輕輕一推,用力不大,但是堅決,示意他趕緊上前。
劉管事無奈,只得上前。
“小公公,日前是劉某不對,現在給您賠罪了!”
說着,又是一禮,然後將手上的金條子向前一遞,也準備塞給小猴子。
此時,店鋪之中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小猴子。
就連扯布扯得最爲堅決的馮公公,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向了小猴子。
馮公公知道,事情到了這個程度,已經差不多了……
他在宮中雖然地位不高,人至中年纔是個尚儀局的主事太監,但是能夠在深宮之中,全須全尾地活到如今,哪一個不是人精一般的人物!?
他是想幫着張公公報仇,同時也幫着小猴子出口氣,不過他也不知道小猴子和這位洛陽來的劉管事到底是什麼恩怨,單單說張公公的話,人家這位劉管事,肯定是罪不至死。
今天,經他手扯開的嫣紅色細紗都有五、六匹了,再算上其他兩位一起“努力的結果”,這洛陽來的商隊,損失最少也要上百貫……
這就是行了啊!
再多的話,那就是死仇了,無可化解。
現在這個程度,剛剛好,既能夠讓他氣得吐血,也不至於讓對方心生死志,準備和小猴子拼命。
現在更好了,主動服軟了,不管是他真心實意,還是被劉二掌櫃逼得,反正金條子已經送到了小猴子的面前……
別的都是假的,可金子是真的!
這金條子雖然不能直接花費,但是拿到金銀鋪去,直接就可以兌換銅錢,三根金條子,好歹也得是幾十貫!
跟着小猴子出宮辦差,算上他一共五個人,每個人一分,估計七八貫還是有的……
這麼一看,這個結果已經足夠好了,扯了這麼多細紗,給張公公“報了仇”,給小猴子“出了氣”,還沒有耽誤出宮掙錢……還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嗎!?
馮公公想到這裡,也忍不住心頭一片火熱,目光就緊緊盯着劉管事手中的三根金條子。
劉管事拿着金條子,動作也很隱晦,向前伸手,手掌開合之間,略略顯現出金色的光芒,他就要塞給小猴子。
卻不料……
小猴子猛然一揮手——這可不是輕輕推開劉二掌櫃“行賄”的架勢,而是猛然間拍打——一下正中劉管事的手腕。
劉管事猝不及防之下,手掌被打開。
“當、當、當!”
三聲脆響,金條子竟然被打飛了,落在地上,摔至變形!
這突然之間的變故,讓房間裡面的人全愣住了!
誰都沒有想到,小猴子竟然在佔據上風的時候,還能一手打翻了劉管事遞上來的金條子!
只聽得小猴子厲聲斷喝。
“幹什麼!?想收買咱家!?你做夢!”
一聲暴喝之後,小猴子根本不給劉管事和劉二掌櫃再次說話的機會,小嘴巴巴的,彷彿連珠炮一樣往外噴:
“姓劉的,你少給咱家來這套!
當初在臨都驛,要不是你主動送了我兩個銀條子,人家謝御史也不能拿我當娃樣子!
咱家差點就是因爲你的那兩根銀條子,被謝御史殺雞儆猴!
怎麼,在洛陽臨都驛沒有殺了我侯勝!?跑到長安城來繼續了!?
銀條子不行,換金條子了!?
你現在給我,這是金條子嗎?
這是催命符啊!
難道你們不知道,謝御史如今就坐鎮在東、西兩市?
金條子!?
哼!
我如今收了你們的金條子,你們轉身就把我舉報了!
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小心思!?”
小猴子這可算是逮着理,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那叫一個氣勢如虹。
包括蔣常、馮公公在內的幾位宦官,紛紛心神大震,一來是感慨,原來小猴子和這位洛陽劉管事之間,竟然結怨如此之深,二來,也是得了小猴子的提醒,如今謝閻王正在東西兩市坐鎮,如果小猴子真要是接了這三根金條,人家劉管事看着這一地損毀的細紗,真要是破罐子破摔,索性去找謝閻王舉報他們,那可真就是“有命掙錢,沒命花錢”了!
讓人奇怪的是,劉管事被一頓訓斥之後,竟然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面露古怪,不明所以地看向劉二掌櫃。
劉二掌櫃的反應也奇怪,既沒有被小猴子戲耍的不快,也沒有終究說和不了的焦急,甚至連看都沒看地上的金條一眼,反而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小猴子,隨即轉向劉管事,一臉的無奈。
他們倆這套眉來眼去,可算是吧小猴子給看迷糊了。
不對啊,這事……自己先用言語擠兌住劉管事,然後又引導馮公公他們撕扯細紗,造成了百貫損失不說,還在劉二掌櫃“說和”的時候,示意劉掌櫃上前認錯,最後,在劉掌櫃認錯之後突然翻臉,一頓酣暢淋漓地呵斥……
自己痛快歸痛快了。
異地相處,就算小猴子在宮中受慣了高品級宦官欺壓,也受不了這樣的愚弄啊——合着你不是讓我道歉認錯,然後把這件事情給揭過去,而是藉着道歉認錯的這個機會,好痛痛快快罵我一頓,這不是純粹的耍人玩嗎!?
小猴子早就做好了準備,一旦劉管事翻臉,他就把自己出宮採買的身份亮出來,他就不信劉管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自己不利——這個世上,能有幾個謝三郎!?剛拿皇家的面子不當面子!?
他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劉管事被呵斥之後,竟然沒有翻臉,反而倒是和劉二掌櫃眉來眼去了……
難道……他脾氣這麼好呢!?
就在小猴子迷惑的時候,屋子裡面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外面的人,呼啦啦進來好幾個,有的叫管事,有的叫掌櫃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跟着劉管事押車前來長安的夥計,就是東市劉家商行的夥計。
劉二掌櫃看着他們進門,這纔開口說話。
“沒你們的事,都出去!”
一衆夥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沒和劉二掌櫃犯擰,直接出門了,就連洛陽劉家商隊的夥計,也在劉管事點頭之後,不情不願地出了大門。
不過,還有兩人,沒動!
小猴子定睛一看,正是那兩名長相兇惡的胡人!
侯勝一看是他們兩個,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初要不是這倆貨,自己恐怕還真沒有機會跟洛陽商隊的劉管事見面,更沒有機會向他“索賄”!
小猴子也顧不得劉二掌櫃和劉管事的詭異了,陰陽怪氣地開口說道:
“啊哈,是你們兩個!?
怎麼,還不出去?
什麼意思?難道還想對咱家不利不成!?”
說完之後,轉向了劉掌櫃。
“當初在臨都驛,咱家看在謝御史的面子上,奉還金銀條子,你當時是怎麼說的?說什麼早就看我不順眼了,要不是謝御史當面,你早就想收拾我了?
哈哈哈……
巧了!
今天謝御史不在!
他們兩個不懂人事的胡人卻在,來吧!咱家倒是要看看,你們是如何收拾我的!
咱家就不信了,我堂堂出宮採買太監,不受賄,不索賄的情況下,還能讓你們一個小小的商戶欺負了!?
今天你們只要敢動一下子,咱家就算是要把官司打到謝御史的面前,也得論個是非曲直!”
劉管事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名胡人,他們兩個彷彿根本聽不懂小侯勝說什麼一樣,就那麼沉默地站在商行的門邊,一點出去的意思都沒有。
劉管事無奈,轉眼看向了劉二掌櫃。
劉二掌櫃卻冷冷一聲,不經意之間,卻挺直了腰桿,面對小侯勝,滿臉的戲謔。
他剛要說話,卻不想,商行外邊突然出來一個聲音。
“誰要找我打官司啊!?”
話音未落,兩人走進了劉氏商行的大門。
正是謝直和牛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