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三剛要招呼史思明上殿,卻又被人攔下了。
衆人一看。
李尚隱。
只見這位御史臺的老大,正了正頭頂的獬豸冠,抖了抖身上的獬豸跑,這才四平八穩地走出隊列,對着李老三輕輕一躬。
“敢問陛下,這位幽州偏將,是何許人也?”
李老三一聽,差點哭出來,太不容易了,總算我提點事情,有能正常交流的人,不像張九齡,早早就給我挖好了坑,就等着我提“謹慎斟酌”這事懟我呢!
他剛想開口,轉念一想,不對,我是天子啊,這種事情自己說,多不顯身份?不過是幽州一個小小偏將而已……我要是親口向滿朝文武介紹他的話,不合適,一來顯得過於擡舉他的身份,二來,也顯得我堂堂天子,管的事情太過瑣碎。
那咋辦?
找別人說唄。
李老三在金鑾殿上左右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牛仙童,這貨腦門子腫得老高,正站在龍椅左側裝壽星佬呢。
嘿,就你了。
“牛仙童,那天你也在場,給李大夫介紹一下,這位幽州偏將史思明,到底是何許人也。”
牛仙童也沒有多想,上前一步,就開始介紹史思明的生平,那天就是他通過介紹、才忽悠地李老三傳召史思明,今天李老三讓他給李尚隱、甚至滿朝文武介紹一番,不過是相同的言語再說上一遍而已,也不費事……
不過呢,牛仙童也知道,相同的言語,在不同的場合,得通過不同的方式來說,比如那天在偏殿給李老三介紹的時候,側重強調史思明這個人有趣,要不然怎麼能夠吸引起大唐天子的注意力?而現如今在常參超會上介紹他,就不能那麼介紹了,事關大唐政治決策的場合,你那麼聊,不莊重,碰上個想要找事的御史,一紙彈劾就能把他轟出金鑾殿去。
所以,牛仙童出列之後,老老實實地,儘可能站在第三方的立場上,對史思明進行了介紹,重點突出他上殿的資格。
第一個,史思明乃是幽州偏將,率領麾下三千人馬,跟隨安祿山一起出塞作戰,乃是安祿山大軍的後軍,一來爲他保護糧道,二來也是爲安祿山的大軍保證後路安全,事實上,正是史思明的存在,才把安祿山以及他身邊的二百多親衛,接應回了幽州方鎮。
第二個,史思明率軍出塞,雖然作爲安祿山的後軍保證,也一直沒有和他斷了聯繫,當安祿山大軍遇襲的時候,史思明麾下人馬雖然距離遙遠、難以救援,但是史思明軍中派出的斥候,完整地目睹了整個戰鬥的全過程。
第三個,史思明帶領麾下三千兵馬全軍而回,在安祿山三萬邊軍葬身塞外的背景下,顯得尤其難得可貴,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幽州方鎮這一次出塞作戰的唯一亮點。
總得來說,史思明軍事素養沒有問題,又在近距離上了解了整個戰鬥的過程,他的話,可信,再加上人家乃是有功之臣,他的話,就變得尤爲可信了。
事實上,李老三之所以那天被牛仙童說動,要見見這位幽州偏將史思明,甚至幾天要讓史思明在滿朝文武面前公然亮相,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但是,李尚隱卻不這麼看。
人家身爲御史臺的老大,專門盯的就是朝堂綱紀,除了作奸犯科、違法亂紀之外,朝廷做事的流程也在人家的監督範圍之內,按照後世的說法,人家李尚隱,就是盯着“程序正義”的!
“敢問陛下,史思明乃是何許人也,您是從何處得知的?”
李老三一愣,隨即看了看站在金鑾殿當中的牛仙童,沒直說,卻拿出一股不講理的勁兒來。
“朕自有渠道知道這些消息……”
李尚隱點了點頭,沒多問,天子乃是大唐的天子,全天下都是人家家的,在大唐國土上不管發生什麼,人家都有知情權,不管人家從哪個途徑知道了消息,都是“程序正義”,絕對沒毛病,事實上,李尚隱都不能關於這個消息來源多問,要是管多了,那就是要“隔絕內外,堵塞言路”,這在朝堂之上可不是什麼好話,一般都是“權臣”才這麼幹,久而久之,這種事,在朝堂大佬的心中,都特別避諱。
李尚隱既然不能再問消息的來源,就把矛頭轉向了史思明。
“敢問陛下,幽州偏將史思明進入洛陽,據臣所知,乃是押解犯官安祿山前來洛陽受審,不知道他前來洛陽之前,幽州節帥張守珪可曾令他求見陛下?”
李老三一聽,沒詞了。
這話問得,大有學問。
如果說有,那就是張守珪安排史思明見李老三,這個屬於幽州方鎮和天子之間的交流,李尚隱代表的御史臺,自然沒有資格攔着,但是,按照朝廷規定,史思明身上必須有幽州節帥張守珪的手令,並且到兵部報備,然後到通政司地上奏章申請陛見,這纔是最正統的流程。
之所以設定這樣的流程,並不是朝廷中樞要阻攔各地官員與天子交流,而是要規避一些意外。
爲啥要有當地主管的手令?
一來,你得證明你的身份,其作用想到於後世的介紹信。
二來,也要明確你的立場,如果沒有當地主官的手令,誰知道你是授命到京都陛見,還是接着這個機會跑到天子面前告刁狀啊?平常時候吧,還好,但是在經歷了武后朝“打小報告成風”之後,如今的開元朝,從天子到朝臣,都特別在意這件事情。
至於爲啥還得到通政司遞本子排隊,那就更好理解了,大唐幅員遼闊,一天天的,得發生多少事啊?不是說你來陛見,天子就有空見你的,排排隊,按照事情的輕重緩急來處理,這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當然,規矩是這個規矩,很顯然,李老三這是沒有按照規矩辦事,一聽牛仙童提起史思明,聽了他說的這個人挺有意思,就私下傳召見了一下。
要放到平時,這事兒也不算是事兒?
古代帝王沒事還有微服私訪的呢,時不常見見自己感興趣的人,那些朝堂大佬知道了,不過付之一笑而已,就當天子見了一個歌姬或者一個百戲戲子,那不就是個樂子嗎,算得什麼大事?
但是,你私下裡見了一個“歌姬”,第二天當着滿朝文武,在常參朝會上說,還想讓滿朝文武見見這個“歌姬”……
這就得說道說道了……
這個“歌姬”是個什麼身份,這麼來的,這麼去的,你得說明白了吧?什麼,你還想讓這個“歌姬”上金鑾殿來說話,而且還是對已經經過了複覈的三堂會審結果,闡述不同的意見?
這個……合適嗎?
李尚隱一見李老三不說話了,也不以爲甚。
“陛下明鑑,臣李尚隱以爲,傳召幽州偏將史思明上殿,於理不合!”
本來就是嘛。
三堂會審,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個衙門共同審理一個案子,乃是大唐司法系統內最高規定的審案模式。
你說有犯官有冤屈,你想爲他作證?
可以!
但是必須早說!
你願意給安祿山作證,沒人攔着你!
不但不攔着你可以派人保護你,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向大理寺提出要求,大理寺能把你接到衙門之中居住,說白了就是把你保護起來……
然後等三堂會審開始的時候,你可以進入公堂,在公堂上當着刑部、大理寺、御史臺的官員的面,把你說的話全說出來,不管是有利於案犯的,還是不利於案犯的,三堂會審的三位主管,都會充分考慮你的話。
說白了,你想作證,有機會。
但是,注意,你得按照規矩來!
顯然,史思明這樣,就不是按照規矩來的!
受審犯官安祿山是幽州偏將,你史思明也是幽州偏將,你想爲他作證也好,想爲他說好話也好,沒問題啊。
兩種方式。
一種方式,跟幽州張守珪商量好了,拿到人家的手令,到了洛陽,將安祿山交接給大理寺,然後規規矩矩地到通政司請求陛見,等排隊排到了你,你想跟天子說啥,都行,沒人敢攔着你!
如果你怕在通政司排隊受限制,怕時間來不及,最終耽誤了三堂會審之前給安祿山求情,那麼就可以採用第二種方式。
作證!
不是你史思明押解着安祿山來到洛陽城受審的嘛,正好,請張節帥一份手令,提前說明了,你史思明要當場作證,那也好辦啊,都不用自己在洛陽城找住的地方,直接住大理寺去,什麼時候開始三堂會審,你就什麼時候上場作證,想給安祿山說多少好話,都行,只要你說的是真的,三位主審官呢,總有一位能聽得進去。
但是,現在這種方式,不行!
李尚隱對李老三說的客氣,“於理不合”,那哪是“不合道理”那麼簡單啊,簡直就沒有這麼辦事的!
你真想作證、求情,三堂會審開始之前做去!
結果,現在三趟會審的結果出來了,你倒通過一種私下的途徑見到了天子,來爲安祿山求情?
啥意思這是!?
拿一幫朝堂司法官員不當回事!?
你一個小小的幽州偏將,就要凌駕在大唐所有司法系統官員的頭頂上不成!?
今天這是老成持重的御史臺老大李尚隱站了出來,說天子於理不合,他要是沒有站出來,其他司法系統的官員也地站出來,到時候那話可就沒有李尚隱說話這麼客氣了!
實打實地說,現如今的朝堂上看似風平浪靜,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但是所有跟司法有關的官員都憋着勁呢,這要是天子李老三膽敢一意孤行,執意讓史思明進入金鑾殿,不管他是幹啥來的,這幫子司法系統的官員,能把這貨給活活撕巴嘍!
天子李老三一聽李尚隱說“於理不合”,再看着大殿上一個個司法系統的官員眼睛都藍了,也意識到自己犯了衆怒,也不好意思再提讓史思明進入金鑾殿的話了,但是,他又不願意就這麼把這件事情放過去,沉吟半晌,開口說道:
“這件事,是朕欠考慮了……
不過還是那句話,安祿山既然能帶着三萬邊軍出塞作戰,想必是幽州邊軍一名將才……
此戰,我大唐三萬邊軍皆喪命塞外,他這個主將,自然責無旁貸……
不過,朕私下裡想,還是要謹慎一二爲好……
如果安祿山真的是一個將才,如果就這麼殺了,未免可惜……
不過,朕還是要確定一下,這一場戰鬥,到底是非戰之過,還是主將安祿山的罪責!
三堂會審的結果,朕看了,是安祿山的罪責。
但是,不管怎麼說吧,朕聽到了其他的說法……
今天本想叫史思明上殿說一說,不過既然於理不合,那就不讓他上殿了。
但是,具體的說法,咱們還是要聽一聽的。”
說到這裡,李老三也不管金殿之中的文武大臣了,直接示意還在殿中站立的牛仙童。
“那天你也在場,幽州偏將史思明說了什麼,你也都聽見了……
複述一遍。
也讓大家都聽聽……”
說着,就示意牛仙童上前說話。
到了這個時候,張九齡也好,李尚隱也好,都不好意思再橫加阻攔了,兩位朝廷大佬對視一眼,相對無言,然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金鑾殿的角落。
汜水謝三郎,就站在那裡。
謝直站在今天之上,一直沒有做聲,但是他對這場常參朝會的操控,早就開始了。
無論張九齡上來硬懟李老三的“謹慎斟酌”,還是李尚隱三次連問“敢問陛下”,橫扒拉豎擋地不讓史思明上殿,都是他早早和這兩位朝堂大佬商量好的!
說實話,這一次的常參朝會,謝直是準備得最用心的一次,他早早就臆測了李老三的種種作爲,並且針對每一種作爲,做了專門的應對的準備。
人家張九齡和李尚隱,作爲朝堂大佬,自然不能放任謝三郎胡作非爲,聽了他的應對之後,考慮到李老三如果真的像謝直所猜測得那麼幹,確實也有點不合適,所以才答應下來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只是,無論是李尚隱,還是張九齡,都沒有想到,李老三竟然一意孤行到了這種程度,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讓牛仙童把史思明的話說出來。
他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謝直。
謝直一見,也下意識的深深吸了口氣!
果然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走!
堂堂的大唐首相和御史臺老大聯手,竟然還攔不住李老三!
行嘞!
看來要殺安祿山,還得他這個小小的監察御史出手不可!
謝直一雙眼睛微微眯起,緊緊盯着金鑾殿之中的牛仙童,到底要看看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