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一句話,就給這個其樂融融的常參朝會。按下了暫停鍵。
你讓我謹慎、斟酌……
有什麼可斟酌的!?
這種說話的方式,就算是在平常人接觸、聊天的時候用出來,都顯得非常不客氣,跟不用說使用在常參朝會了……
張九齡這一句話出口,李老三的臉當時就黑了,這也就是張九齡這個大唐首相,再加上剛剛纔同意了李老三“回家”,但凡要是換一個別人,李老三現在就想下令,命金吾衛把他推出去杖斃嘍。
張九齡彷彿沒有看到李老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直接問道:
“請問陛下,您傳口諭給政事堂,讓張某斟酌三堂會審幽州偏將安祿山喪軍辱國事,是要張某對三堂會審的情況再複覈一遍嗎?
這個工作,自從接到了您的口諭,政事堂專門又重新複覈了一遍……”
李老三聽了,臉色這才稍稍好轉了一些,原來是把活兒已經給幹了……嗯,人家也不是拿咱說的話不當回事,就是沒弄明白到底“斟酌”什麼而已……
然後,李老三就和滿朝文武一起,聽着張九齡開始描述人家這幾天到底是怎麼“重新複覈”的。
三堂會審幽州偏將安祿山喪軍辱國事的結果,經過五名參與這場三堂會審的官員共同簽押,經大理寺卿複覈之後,上報給了政事堂。
政事堂正常審覈以後,確定沒問題之後,才上報天子。
整個程序,都是正常流程,而且每一步都是可以追溯。
但是呢,天子傳了口諭,謹慎斟酌,政事堂這邊一看,好歹地給天子個面子吧,得嘞,咱也別嫌麻煩了,重新審覈一遍吧,而且除了正常的流程審覈之後,再聯繫一下所有參與三堂會審的官員。
具體而言。
御史臺。
張九齡特意找到了御史臺的老大李商隱李大夫,那場三堂會審,是你們御史臺對程序和流程進行監督的,在三堂會審之中,有沒有什麼違規的地方啊?
李尚隱說了,據我所知,沒有,我也特意找到了參與這場三堂會審的監察御史杜九郎,我問了,他說程序上都沒有問題,你要是不信,咱再問問他?
張九齡是說了,天子傳了口諭,要求你咱“謹慎斟酌”,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們御史臺,咱謹慎起見,咱還是問問吧。
就這麼着,兩人特意把杜九郎叫到了面前,相同的問題有問了一遍。
杜九郎都快瘋了,這點事怎麼還沒完了啊!?我都說多少遍了,沒有問題!這場三堂會審,從程序和流程上,沒有問題。
御史臺既然沒有問題,張九齡就開始找刑部。
刑部劉侍郎特別主動地配合工作,一聽是有關這場三場會審的,頓時連連苦笑,特麼的我連句話都沒說,這也能找到我頭上!?
張九齡趕緊解釋,不是那麼回事,天子傳口諭,巴拉巴拉,不是針對於你個人的。
劉侍郎這才穩定了情緒,直接說,按照道理說,三堂會審,各有分工,我們刑部呢,主要負責偵查這一塊,不過這一場審理幽州偏將安祿山,跟以往的案件都不同,基本不用我們刑部出手去偵查,事實上,在這一場三堂會審之中,我們刑部的主要作用,就是對人證、物證進行了複覈,具體到這個案子,就是授權安祿山帶兵出塞的文書啊,什麼幽州用印的戰後損失統計結果,還有親眼看到安祿山率領親衛砍殺邊軍的小兵……別的咱也不知道,但是我們刑部可以確定,這些人證、物證、都是真實有效的……
至於審理的過程,我一句話都沒撈上說,就不多廢話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以我這些年參與三堂會審的經驗來說,這場三趟會審,沒問題……
張九齡一聽,行嘞,人證、物證這邊沒問題,親自參與三堂會審的官員也沒有問題,那麼刑部就沒有問題了……
下一個,大理寺。
張九齡找上了直接責任人,大理寺少卿,袁仁敬。
他們哥倆兒是好朋友啊,自然說話更加隨意了,不過能,人家袁少卿也是個明白事情的人,關係熟歸熟,公事是公事,一碼歸一碼,就算能夠說話隨意一點,該表達的東西一點也沒落下。
袁少卿說了,三堂會審都是依照律法進行的。
審判的程序,符合律法。
審判的內容,符合律法。
審判的結果,符合律法。
說白了,判了他一個斬刑,理所應當,他安祿山死有餘辜!
張九齡自然是相信自己的朋友,既然袁少卿都這麼說了,他自然也就信了,不過張九齡身爲大唐首相,自然也懂得規避責任,你說了,我信了,但是,你給前面兩位一個待遇,簽字,保證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基於事實情況,沒有隱瞞、沒有刻意誤導。
按照道理說,一般的三堂會審,複覈到了這種程度也就行了,刑部、大理寺、御史臺,所有參與三堂會審的官員,都簽下了保證書,這要是還不行,那就不是複覈,那是找事兒了!
但是,有關安祿山的這場三堂會審,到了這種程度,還不成。
爲啥?
還有兩位軍事專家呢!
張九齡就又招來了兵部的張侍郎和監察御史謝直。
人家張侍郎一聽這事兒,就特別意外,滿臉古怪地看了謝直一眼,隨後跟張九齡說,我作爲軍事專家參與這場三堂會審,就是“以備諮詢”,關於問案、審案這一塊,我一個兵部的大老粗,根本不懂,我也沒想着弄明白嘍,單獨就這場三堂會審而言,不管堂上是誰,只要需要我提供專業的軍事方面的意見,我就直接給出建議,具體怎麼宣判,我不管,但是我可以保證,在這場三堂會審裡面,我說的,我認可的軍事方面的建議、意見,都是我基於軍事理論、兵部現存章程做出來的,我負責!
張九齡點頭,看謝直。
謝直更直接了,我不單單作爲軍事專家參與這場三堂會審,我還要將張侍郎說出來的軍事術語,調整成司法官員聽得懂的語言,通過還要在軍法的範圍之內,按照大唐的律法,追究安祿山的責任。
說到底,我一個人託兩家,一邊是律法,一邊是軍法,我居中調和,所以我跟張侍郎不一樣,我也參與了問案……
但是,我保證,不管是軍法還是律法,不管是翻譯還是問案,都秉承了公心,沒有任何違紀違規違法的情況出現。
張九齡一聽,反正他也不懂軍法,對軍事專家沒有那麼多問題,你倆只要保證自己在這場三趟會審裡面沒有問題,那就行了。
但是,光說沒用,還是那句話,簽字畫押!
今天,在金鑾殿上,張九齡絮絮叨叨地把整個工作流程介紹了一遍,然後掏出五位官員的“保證書”,招呼過來內侍,遞給他,然他轉交給天子。
內侍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接過來“保證書”之後,就在天子面前的龍書案上一字“排”開。
李老三一看,嘿,真整齊,大理寺袁仁敬,刑部劉侍郎,御史臺監察御史杜九郎,外加兩名軍事專家,兵部張侍郎、御史臺監察御史謝直,一拉溜的簽字畫押,就跟要重開三堂會審一樣……這是要幹啥?這是要重審安祿山啊,還是要審審我這個大唐天子啊?
李老三一臉鬱悶,這張九齡剛纔還挺懂事的,怎麼這個時候變這樣了?我讓你“謹慎斟酌”,是讓你給我開“三堂會審”?
“張相是不是誤會了,朕讓你斟酌的,並不是程序,而是結果……”
李老三的話還沒有說完,人家張九齡就直接一撲棱腦袋。
結果?
對不起!
斟酌不了!
我政事堂負責的事情,是出臺政策,監督制度,事實方略,三堂會審雖然是我大唐司法系統裡面最高規格的審訊,但是也算是實際性的工作,這類實際性的工作,到底如何實施,自有相關人員負責,我政事堂只能對相關人員的操守,具體工作過程之中是否按照朝廷典章做事,進行復核,對於具體工作的具體如何實施,我政事堂不管!
您要是對三堂會審的結果不滿意,對不住,您找別人!
李老三一下子就被張九齡給頂回來了,還猶自有些不甘心。
“安祿山好歹也是一名偏將,能夠統帥三萬人嗎出塞作戰,說明他在幽州方鎮也是難得一見的帥才,要不然張守珪也不可能讓他出兵擊胡,難道這樣的帥才,咱們就不應該仔細斟酌一番嗎?
別的先別說,如今三堂會審的結果也出來了,判斬……
難道張相就沒有見見這位幽州偏將?起碼你得聽他喊冤還是不喊冤了,纔算做到了謹慎斟酌吧?”
張九齡聽了,不由得啞然失笑。
“複覈死囚,非政事堂的責任!”
大唐朝開元年間,一年要砍多少顆腦袋?
少則十多顆,多了好幾百!
如果每一位死囚,都需要張九齡親自過去,面對面地問上一句,你可有冤屈?那他還是堂堂的大唐首相嗎?不如叫牢頭更貼切吧?真到了那時候,張九齡也犯不上坐鎮政事堂了,直接搬一個小馬紮,在大理寺牢房門口一坐,多省事,還省得來回地跑,老胳膊老腿的……
再說了,大唐典章之中,也沒有不給這些死囚犯喊冤的機會啊。
死囚監斬,地方上不說了,就說在長安、洛陽這樣的都城之中,必須有三位人員監斬到位,才能砍頭。
第一個,行政官員。
或者是河南府的官員,或者是刑部、大理寺的官員,人家負責發號施令。
第二個,金吾衛。
人家負責保障安全,萬一碰上個不開眼的想劫法場呢,金吾衛這種天子親衛,就要勇猛作戰了。
第三個,監察御史。
這裡面也有監察御史的事兒啊?他是幹啥去了?
兩點。
一來,監督流程、程序,舉例如下,開刀之前得驗明正身,得確定是該挨刀那哥們挨刀子才行,這個程序不能少了,以防被人李代桃僵,把真正的死囚犯給偷走了。
二來,查冤。
啥意思?
就是在開刀之前,問問死囚犯,今天可就砍你腦袋了哈,你有啥冤屈不?
死囚犯,有骨氣,說沒有,那就別客氣了,成全人家這份骨氣,砍他!
但是,死囚犯說有的話……
行嘞,事兒來了。
不管死囚是貪生怕死還是確實有冤屈,作爲監察御史,在這個時候,必須叫停開刀問斬的這個程序。
然後把死囚犯帶回大牢,對整個案件重新複覈。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負責的監察御史發現,這貨就是拖時間呢,那就簡單了,形成個公文上報,上頭批覆之後,重複開刀問斬的這套流程。
但是如果發現確實有冤情,負責的監察御史,有資格提出重新審理案子的權力。
當然了,具體是不是重新開審,這裡面就涉及到了很多具體的因素,什麼政治博弈啊,什麼流程審批啊,特麻煩,不多說。
但是,很明顯,這是大唐,在制度上,對所有死囚給出來最後的一次活命的機會!
也就是說,安祿山如果確實有冤屈,不是不給他喊冤的機會,而是時間窗口還沒到——等到了斷頭臺,你不想喊冤,監斬的監察御史還得上趕着問你呢,有沒有冤屈啊?
至於現在,即便安祿山真的有冤屈,也不是派遣大唐首相親自面見他的理由!
所以,人家張九齡才差點笑出聲來!
張九齡在這一笑,李老三就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聽了史思明的話,就往政事堂傳口諭“謹慎斟酌”,這件事情,辦的,有點欠妥。
到了現在,他在算是弄明白了,爲啥張九齡平常挺懂事、挺幹練的一個人,聽到這個話題,頓時就硬邦邦地甩出出來一句,然後還不厭其煩地把這幾天的工作細節全部彙報了一遍。
敢情這是告訴他這個天子,程序我又複覈了一遍,沒毛病,你不能說我政事堂不幹正事吧?
至於你對結果不滿,對不起,我不管!
他甚至聯想到了剛纔,爲啥張九齡明明不同意自己返回長安,卻突然吐了口,這是交換呢——這事我給你面子,下件事,我可就不給你面子了,你也別不痛快,一來一往,咱們扯平!
嘿,你說這事辦的,真尷尬!
不過,李老三好歹是堂堂的開元天子,登基二十餘年,把大唐治理得歌舞昇平,總不能讓首相對幾句就說不出話了,他還沒那麼廢物。
想了想,李老三開口說道:
“朕倒是聽說了,安祿山塞外兵敗,另有因果……
這樣吧,既然已經說到這件事情了,咱們就聽聽幽州方鎮那邊怎麼說的……
正好。
有位幽州偏將,史思明,正在殿外,咱們不如把他叫進來,聽他說說……”
說完之後,李老三就要下令。
卻突然有人一聲高喝。
“陛下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