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被柳淳罵得噴血,他已經口不能言,可依舊瞪大眼睛,盯着朱棣,眼神之中,滿是渴望哀求……似乎這位天子有神奇的魔力,能夠救他活命一般。
朱棣看在眼裡,突然來了惡趣味,他突然伏身,湊到老頭面前,輕聲道:“瞞是瞞不住了,朕決定給每一個縣都送地球儀,而且每個學校門口都要放一個,不止如此,朕要在午門做一個最大的地球儀,告訴所有人,這個世界有多遼闊……”
朱棣越說,老頭的眼睛就越大,潮紅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他的喉嚨不停上下翻涌,突然,他猛地張開口,鮮血狂噴而出,足足有三尺遠。
幸好朱棣閃開了,要不然可就慘了。
這一口老血可比剛剛噴得還多很多,老頭就像是耗光了水分的枯木,迅速乾涸下去。一雙老眼枯萎乾癟失去光彩,滿是骨頭的手抓了兩下,終於不動了。
他死了。
徹徹底底死了。
侍衛和太監急忙將他擡出去,入手之後,他們發現竟然沒有半點重量,連鴻毛都不如。迅速擡走,迅速擦乾血跡,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朱棣冷哼了一聲,心情算不得多好。
一旁的道衍咳嗽道:“陛下,此人似乎還算忠誠,只是迂腐一些罷了。”
朱棣扭頭盯着,道衍連忙閉上了嘴巴。
良久,朱棣才冷哼道:“這個老匹夫的危害遠勝尋常奸佞十倍,百倍!若大明皆是這樣的蠢材,朕的江山就完蛋了!”
朱棣還真是一針見血,在艾本珍的心裡,朱棣是聖君,明主,哪怕到死他都對皇帝陛下充滿了希望和感情……只不過他的感情讓人恐懼害怕,甚至不寒而慄。
艾本珍不是一個人,他就像是兩千年來的塵垢,淤積出來的腫塊一般。
許多的家庭,都會有那些自認爲年高有德,經驗豐富地老人,他們愚頑地拒絕任何變化,以爲靠着自己的那一套老黃曆,就能無往不利。
不但他們約束自己,也約束兒子、孫子、甚至是重孫子,讓整個家族都圍着一個人,在他膝下承歡,讓他老人家安享晚年之樂。
柳淳罵艾本珍懦弱,自私,無恥,恰如其分。明明外界外界的大門已經打開了,明明機會就在眼前,卻要裹足不前,須知道,這一步邁不出去,是要遺禍數百年的!
更讓人糟心的是,像艾本珍這樣的貨色,絕不在少數,這也是朱棣發愁的地方。數千年的積累,既是財富,也是枷鎖。
遇到了事情,人們太喜歡從古人的智慧中尋找答案,下意識認爲,古人就是對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越是積澱深厚,就越難以邁出關鍵的一步!
朱棣和柳淳,算是珠聯璧合,柳淳能指出方向所在,而朱棣則是能堅持信念,絕不動搖。
“你們現在就去將艾本珍的話,刊登在報紙上,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跟朕講了什麼。還有,他們能毀掉地球儀,朕就能建造!柳淳,這事就交給你了,要在各處興建,至少一個月之內,京城要充滿地球儀!至於花費……”
朱棣頓了一下,柳淳心說壞了,皇帝貪財的毛病又犯了,這麼關鍵的事情,他怎麼可能因爲一點錢就給耽誤了。
“陛下,開支臣會想辦法,讓各方捐贈,每建成一個地球儀,可以寫上捐贈之人,也算是對海外探索的支持,肯定會有很多人踊躍支持的。”
朱棣頓了頓,“那個……其實朕是打算出……不過既然柳卿有更好的辦法,那朕又怎麼會拒絕,哈哈哈!”
柳淳分明看到了朱棣眼神之中的狡黠,這丫的純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於彥昭光是黃金就給了他三十八萬兩,朱棣絕對是有錢的。
不過爲了科學傳播大業,柳淳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一個艾本珍死了,還有好多個在等着,這次跳出來鬧騰的就有十幾個老傢伙,另外在暗處還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柳淳面對的局面,絲毫不下於任何一場戰爭,而起還是曠日持久的大戰。
很快,京城的報紙,開始連篇累牘的報道。
他們幾乎不約而同,講了艾本珍要搗毀地球儀的理由,說了此老害怕年輕人看到地球儀,生出向海外的雄心。
尤其是將他那一套永遠禁絕土地買賣租賃的高招也寫了出來。
這下子可熱鬧了,滾燙的油鍋,倒入了一勺涼水,瞬間就炸了。
“自從太祖皇帝驅逐北元,建立大明以來,近四十年,人丁生息繁衍,大明的戶口已經超過七千萬,早在十年前,各地土地兼併就已經相當劇烈,這纔不得不推行均田變法。而均田變法之後,人丁又進入了快速增長期。”
“一個人得到了三十畝地,可以安居樂業,二十年後,他有了三五個兒子,一家人還守着三十畝地,估計只能喝稀粥。如果再過二十年,等孫子長大了,一家人就要餓死!”
“誰不想過得更好?誰不想子孫繁衍,家族昌盛?偏偏就有人不但想當聾子瞎子,還想讓繁衍生息停止,這就是掩耳盜鈴!真是難以想象,世上還會有如此愚蠢的笨蛋!更難以想象的是這些笨蛋竟然會被尊爲大儒,還有許多人頂禮膜拜,甘爲爪牙!”
“年輕人,你們必須站出來,不要再讓老人決定你們的命運了!”
……
報紙的文章一出,終於激怒了另外一羣人。他們也瞬間加入了戰團,你們主張開拓海外我們不反對,可你們不能鼓吹反對老人啊?
這怎麼能行!
還要不要孝道了,還要不要尊老敬老了?這不是胡來嗎?隨着這幫人的加入,整個論戰就越發激烈起來。
相當一部分人主張全面推翻儒家的那一套,而在另一邊,則是強烈要求維護綱常。
“師父,現在報紙的內容完全不同,處處針鋒相對,弟子覺得已經沒什麼值得看的了。”于謙很無奈道,過去他還能從報紙上了解很多知識,可現在呢,就連最基本的東西,都充滿了爭議,讓于謙十分無奈。
柳淳微微一笑,“你要是不看報紙,就會跟社會脫節。”
“那看了呢?”
“就會跟真相脫節。”柳淳啞然笑道:“所以爲師提倡的是做事情,爭論的事情交給他們,我們要做的是把你爹他們辛苦換來的知識,告訴更多的人!”
于謙欣然同意,他跟着柳淳,來到了一塊城市沙盤前面,在沙盤旁,放着許多的小旗,每一面旗幟,就代表一座地球儀!
別管報紙上爭論如何,其實朝廷的態度還是很明白的,從不斷增加的小旗就看得出來。
正在師徒盤算着還要建造多少,才能填滿京城的時候,突然朱瞻基和大丫跑了過來。這倆孩子湊在一起的時候可不多。
朱瞻基氣喘吁吁,紅着小臉急切道:“師公,咱們後院的那家出了大事,剛剛還有應天府的衙役來了。”
柳淳微微皺眉,他住的這塊位置很不錯,鄰居也都是老實人,當然了,有錦衣衛的指揮使在這裡鎮着,想不老實也不行。
“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朱瞻基想了想,“聽說是那個年輕人要殺祖母!”
柳淳一愣,他記得鄰居的年輕人挺不錯的,從前還來借過書呢,怎麼會殺害祖母?假如真是如此,倒是個大案子了。
于謙卻道:“師父,弟子看到過,那院的老頭和老太太把孫兒鎖進了廂房,還用鞭子抽打。有一次我從他們家經過,聽,聽那個老頭罵,說他的孫兒學天書學壞了腦袋,要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給打出來!”
“天書?”柳淳吃驚道。
“就是從咱們這裡借去的書,是有關算學的。”
柳淳越發皺眉頭,誰都不免燈下黑,更何況他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活,自家的鄰居出了什麼事情,柳淳還真沒在意。
“你去問問情況。”
柳淳點手,讓一個家丁去查問。
差不多一個半個時辰之後,家丁就急匆匆回來。
“啓稟老爺,應天府的人去了水師軍營,讓他們把一個弒殺祖父的十惡不赦之徒交出來,水師那邊不願意交人,錦衣衛也在交涉之中。”
柳淳越聽越疑惑了,怎麼又跟水師扯上了關係?
要知道水師士兵因爲艾本珍的事情,全都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怎麼又冒出了一個窩藏的大罪?
事情這是越來越大了。
柳淳決定親自過問,他沒有去軍營,而是先去了後院鄰居家詢問情況,三個孩子也跟在柳淳的身後。
等他們到了院外,就聽到裡面有罵聲傳出來。
“殺了!殺了乾脆!”
“逆子啊!他敢不聽爺爺的話,敢氣他的奶奶,敢頂撞我,殺!該殺!”
旁邊似乎有人在勸,可老人絲毫不聽。
“我告訴你,咱們是正經人家,祖孫三代人,那個逆子趕快娶親,讓我抱上重孫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有什麼不好?他偏要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偏要往海外跑!他搶着喂海龍王,你這個當爹的竟然管不住,我還要你幹什麼?”
此老憤怒地舉起柺杖,照着兒子的頭頂就砸了下去,瞬間皮肉綻裂,鮮血流淌。兒子戰戰兢兢跪着,竟然連躲都不敢,只能不停哀求,“父親息怒,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