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下着,漫天的雨水沖刷着地面,寢宮前面,臺階之上,瘦削的朱允炆跪在了雨幕裡,淡薄的身軀似乎撐不住風雨的洗禮,不停搖晃歪斜。
他只能咬緊牙關,用盡力氣撐着!
吃過太多次的虧,朱允炆也成長了許多,他開始摸到了朱元璋的心思。
老朱對待子女還是好的。
就像朱標,當初爲了庇護弟弟妹妹,捱了多少罵,甚至被打過,可到頭來,朱標還是老朱心裡最愛的那個兒子。
試問哪個老人不喜歡兒孫和睦,其樂融融呢!
人越是老了,就越是需要這個。
朱允炆突然特別悔恨,假如他能早點得到方孝孺的輔佐,或許就不會這樣了。方先生才智不弱柳淳,而且方孝孺沒有什麼勢力,不管他做出多少成績,都是皇帝賜予的。這點和柳淳就完全不同。
該死的柳淳不但才智超越朱允炆,勢力更是龐大無比,沒有辦法,兩個人註定要背道而馳了。
雨中的朱允炆想了很多,但最關鍵的還是一點,就是必須撐住!
撐到皇祖父心軟,撐到朝中臣子動容,撐到自己的儲君之位,重新安穩下來……必須咬牙撐住!
就在朱允炆跪在外面淋雨,朱棣卻跪在了老朱的面前。
“你說,歐陽倫一案,該怎麼辦?”
“查!一查到底!”朱棣斬釘截鐵道。
老朱略微沉吟,“假如牽連到安慶公主呢?”
“那也要查!”朱棣固執道:“歐陽倫向西北走私茶葉,必定涉及到蒙古諸部。他違背朝廷禁令,勾結蠻夷,已經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如果連他都能放過,兒臣實在是不知道大明的王法何在了!”
朱元璋沉着老臉,很顯然,他不高興了,馬皇后一共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安慶公主是最小的女兒,如今三個兒子都死了,這個女兒的份量,可想而知。不管心腸多硬的人,都有軟肋。
“要辦歐陽倫,誰合適?是茹瑺,還是夏恕?”
“都不是!”
“哦?”老朱輕笑道:“怎麼,你還有更好的人選?”
“沒錯!”朱棣緩緩擡起頭,將脊背伸直,挺拔如槍!他朗聲道:“父皇,兒臣願意請纓!”
“你?”朱元璋遲疑了,“你要辦這個案子?”
“嗯!”朱棣用最堅定的語氣說道:“兒臣不會徇私枉法!”
此言說完,大殿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針落可聞。
良久……朱元璋緩緩道:“去把太孫請進來吧!”
兩位太監幾乎拖着水鴨子一般的朱允炆,匍匐在老朱的面前。
“孫,孫兒拜見皇祖父!”
朱允炆聲音顫抖,雨水還在往下流,別人也不敢給他擦拭,只能這麼忍着,那叫一個狼狽。
朱元璋緩緩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朱允炆頓了一下,突然磕頭作響,眼淚狂流。能不能打動皇祖父,就看接下來的這一段了……
“回皇祖父的話,孫兒得到皇祖父垂青,立爲儲君,可孫兒也覺得天理無外乎人情。安慶姑姑和歐陽駙馬成親十數年,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縱然歐陽倫有些過錯,也應該網開一面,非是姑息縱容罪犯,而是加恩安慶姑姑,讓他們夫妻能夠攜手終老,安安穩穩過日子。”
朱允炆喘口氣,更加動情道:“或許站在儲君的地位上,孫兒應該以國事爲先,嚴懲貪官污吏,絕不姑息養奸。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縱然皇祖父子嗣繁盛,可也不能隨意殘害。這些年來,已經相繼有人離開。皇祖父數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孫兒,孫兒不想在看到皇祖父傷心啊!”
他趴在地上,嗚嗚痛哭。
朱元璋聽完這番話,竟然緩緩站起,一步一步,走到了朱允炆面前,探手將他攙扶起來。
“允炆,你能顧念骨肉親情,這點很好!可國法無情啊!你讓皇祖父徇私枉法不成?”
朱允炆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
方先生,你可別害我啊!
“皇祖父,假如真的要懲罰,孫兒,孫兒願意以儲君之位,保歐陽倫一命,請,請皇祖父成全!”
儲君之位!
這是真的拼了!
難道朱允炆是玩真的,爲了姑姑,要不惜犧牲一切?朱元璋覺得眼前的孫兒有些陌生了……還記得他剛被立爲儲君的時候,自己人出了事,他從來不知道保護,反而推得遠遠的,生怕敗壞了名聲。
最近這段,他主動認錯,又主動保自己的姑姑。
雖說未必合適,但他的心意還是很明白的。
天家無情,能做到朱允炆一般,也算是難得了。
想到這裡,朱元璋的面色更加和緩,還用手擦了擦朱允炆臉上的雨水。
“你這麼淡薄,果真是拼命了,行了,皇祖父都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老朱和顏悅色,雖然沒有正面答應,但是老朱的態度已經足以讓朱允炆心滿意足了,他磕頭退去。
大殿之中,又一次只剩下父子兩個。
朱元璋斜了眼朱棣。
“瞧見了吧?允炆給他姑姑求情,你就不想照顧自己的妹妹?”
朱棣板着臉,依舊用力搖頭,“父皇,國法是國法,人情是人情……把什麼都混到一起,就做不好事情了。”
朱元璋猛地扭頭,用犀利的目光,直刺朱棣,而朱棣也迎着老朱的目光,絲毫不懼!
“你是想說父皇老了,是非顛倒,黑白混淆,是個老糊塗了唄?”朱元璋惡狠狠道:“安慶也是你的妹妹,歐陽倫是你的妹夫!難道一定要朕殺了他嗎?”
“父皇!是國法要殺他!”
“國法?朕口含天憲,金口玉言,朕就是國法!”老朱氣喘吁吁,說這幾句話,已經浪費了他很多的精力,不得不停下來。
朱棣突然咬牙,用力跪倒。
“父皇,歐陽倫所犯的事情,絕對不小……他走私茶葉,沿途官吏勢必配合,西北的兵馬,商賈,都會幫忙。他們結成一黨,沆瀣一氣,敗壞風氣,視國法爲無物。尤其重要,通過走私貿易,就會泄露朝廷機密,就會給韃子入寇的機會。到了那時候,就不止一家一戶,而是千千萬萬的生靈,要遭到塗炭。”
“兒臣以爲,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我大明江山,斷然不能被這些蛀蟲給……”
朱棣還想往下講,卻發現朱元璋猛地擺手,攔住了他。
“不要再說了,朕心意已決!既然你擔心西北的防務,那你現在就離京,替朕巡視西北,啓程,明天就走!”朱元璋氣哼哼道。
……
京城的風雨,就是讓人捉摸不透。
本來朱棣是氣勢洶洶,南下京城,得到了天子青睞,誰都以爲他立刻要取代太孫。誰知道一場大雨,太孫驚天跪求,竟然感動了老皇帝,一轉眼,朱棣就成了落敗的那一個,連老巢都回不去,竟然被髮配到了西北,真是造化弄人!
按理說朱棣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犯錯,也太丟人了吧?曾經覺得朱棣高深莫測的人,此刻都調低了評價,武夫就是武夫,成不了氣候的。
“那個,燕王啊,你不會怪我啊?”
柳淳請朱棣上了自己的船,他們渡過長江,奔着揚州而來。
朱棣瞧了瞧柳淳,突然笑道:“成親了?有娃了嗎?”
柳淳不悅道:“哪有那麼快!”
“那也該懷上了!你小子要加把勁兒!”朱棣竟然興致勃勃,鼓勵柳淳儘快傳宗接代,真是不知道他想的什麼。
柳淳乾咳道:“燕王殿下,你還是擔心自己的處境好了。”
朱棣長嘆一聲,突然無奈搖頭,“柳淳,你知道本王爲什麼會離京嗎?”
“當然是陛下讓的。”
“那你能猜到,父皇是出於什麼心思嗎?”朱棣追問道。
柳淳眼珠轉了轉,悶聲道:“陛下應該是不想讓自己的太子手上染血吧!”
朱棣忍不住大笑,“柳淳,你小子果然厲害!”
“不是厲害,而是我還算了解陛下的爲人。”在柳淳看來,朱元璋最大的特點就是倔強!
當初修皇宮的時候,別人都說位置不好,他絲毫不在乎,愣是填平燕雀湖,別的皇帝跟宰相矛盾不少,可從秦始皇開始,敢公然廢掉宰相的,也只有朱元璋這麼一朵奇葩!至於其他的皇帝,絞盡腦汁,也只是不斷分權分化罷了。
所以說,朱元璋的“剛”超過了任何人。
柳淳頓了頓,又道:“我也瞭解殿下!”
朱棣笑着問道:“你瞭解我什麼?”
“殿下不是迂腐之人,更不會鑽牛角尖兒,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想替陛下背罵名,親手處置那些貪官污吏,對吧?”
朱棣終於點頭道:“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柳淳無奈,“看透了又能怎麼樣,我也幫不上忙。”
朱棣沉吟道:“父皇早就有意要處理朝中的官吏,而我憂心父皇的身體,主動請纓,就是想處理此事,奈何父皇不答應啊!”
朱棣十分懊惱,柳淳卻是瞭然,向朱允炆那樣,打着親情的名號,讓朱元璋放棄國法,徇私舞弊。根本算不算真正的孝道。
倒是朱棣,他清楚有些事情必須要做,與其讓父皇勞累捱罵,還不如交給他呢!境界上朱棣高了一大截。
而且朱棣有信心做好這事情。
可怎麼也想不到,朱元璋就是不原意點頭!
“柳淳,你猜父皇跟我說什麼?”不等回答,朱棣就道:“父皇說,他不想讓未來的皇帝髒了手!只是我既然想繼承天下,就不怕髒手啊!”
朱棣的拳頭,狠狠砸在了條案上。
聽到了這裡,柳淳不由得腦中浮現出老朱剛毅又倔強的面龐……或許他更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虛弱的一面吧!豈止是朱棣,自己不是更早被趕走了。
老朱,真夠倔的!
“王爺,說句實話,我很擔心天子的龍體。”
朱棣苦笑,“我又何嘗不是,沒有辦法,就只能速去速回。”
柳淳想了想,也只能道:“王爺,我會給徐姑娘寫信,請她幫着入宮照看。”
“這倒是個辦法!”朱棣突然拉下了面孔,怒道:“你小子明明先認識錦兒的,卻跟藍新月成親,你到底打不打算娶錦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