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錯!”
朱元璋接到了錦衣衛的呈報,難得露出一點笑容,養士二十多年,總算沒有白費,至少這些年輕學子,還是有點良心的。
其實也不奇怪,只要和自己的利益沒有關係,絕大多數人都分得清是非的。
這幫監生一來年輕,二來不管家。三來還想着致君堯舜的偉大理想……總而言之,他們是願意推動變法的。
就像是司馬光,在王安石變法之前,他極力推薦,還說享負天下盛名三十年,用之則天下大治。
等到王安石真正主持變法,動了士紳官僚的利益,司馬光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糾結一堆耆老,處處跟他推崇的王安石作對。
很諷刺的是,站在司馬光背後的老臣,諸如富弼等人,居然是當年慶曆新政的主要推動者。
昔日的改革家變成了可惡的頑固保守派!
也不知道年老的他們,要不要對年輕的自己謝罪?
尤其可恨,司馬光爲了反對變法,居然連變法的成果都放棄了,隴右的土地也不要了,佔盡優勢,有望滅掉西夏,也罷兵求和……只能說,此老反對變法到了最後,已經反得魔怔了,腦子裡全都是黨爭,絲毫沒有家國天下。
許多人不是吹噓宋代的文治嗎?
沒錯!
宋代的確文治了得,所以從宋代的士人身上,就能讀出所有讀書人的劣根。
目前國子監生熱血沸騰,但是真正進入官場,磨鍊幾年,多一半都會改變想法,變成和當朝諸公一般,極力維護士人的利益。
曾經的天下啊,蒼生啊,百姓啊,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在不侵犯他們利益的時候,纔會想起來。
……
柳淳很清楚,所以在聽說數百人前來的時候,他只高興了一會兒,就重新冷靜,等他趕回家裡的時候,已經變得面沉似水。
老爹成親之後,柳淳在家裡還是不舒服,他目前住的是徐增壽的一處別院。監生們不瞭解柳家的情況,天還不亮,紛紛找到了柳府,這纔有三爺去找柳淳的那一幕。
“你們都來了,還不錯!”
柳淳嘴上說着,目光掃過人羣,他伸手指了指幾個監生。
“你們可以回去了。”
這幾個人愣了一下,回去?
爲什麼?
“柳大人,我們的考評都是上等,不敢說才華滿腹,可也讀了不少的書,柳大人總要給我們個理由吧!”
柳淳笑道:“很簡單,你們穿着長衫,還有你們身上的配飾太花哨了。”
經柳淳這麼一說,大家才注意到,的確,他們從上到下,考究的儒衫,玉佩,身上帶着沉香串兒,現在已經是秋天,居然還每個人拿着一把灑金的扇子,沒錯,就是要這個範兒!
“我說過了,這一次變法,必須要把工作做到細緻入微。要到老百姓中間,要走遍山山水水,弄清楚百姓的真正想法,然後才能制定新的稅法。”柳淳意味深長道:“徵稅可不是一件小事。百姓辛苦耕種一年,所產糧食,要完糧納賦,還要買了花錢,支付丁銀和苛捐雜稅,最後剩下的,纔是一家人的口糧。”
“我們改革稅法,可能一家只少收了那麼一點,也可能連你們手裡扇子的一根扇骨都買不到!但是!就這點節約,或許百姓就能多吃幾個月的乾的,或許過年的時候,桌上的扁食就能多點肉,又或者,一個窮苦的孩子,就能進學堂讀書,以後也許有機會進入國子監讀書……所謂將心比心,在你們的眼裡,微不足道的一點,對老百姓來說,比天還大!”
“在我的手下做事,我不希望你們說什麼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的大話!我懶得聽,也不想聽!我想聽的是一個百姓能少交多少錢糧,朝廷的府庫是多了,還是少了。所以,我要求你們,必須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量變法的問題。”
柳淳道:“我還想說一句,三天前有人問我,爲什麼不能大刀闊斧!我現在想問問他,對老百姓如此重要的事情,我們可以馬虎嗎?我們把命令頒佈了,下面陽奉陰違怎麼辦?百姓不理解怎麼辦?我們是要做成變法的事情!”
“你們每個人,都必須做好吃苦的準備,要上山下河,到田間地頭,去跟百姓談論,去了解他們的想法……這一次不是遊歷,不是增長見聞,甚至不是去當官!那些家境優渥的,吃不了苦的,身體孱弱的,不願意跟老百姓在一起的……全都請你們退出。現在離開,沒人會追究你們的過錯。可若是到了長沙,你們辦不了事情,那就不要怪我請出王命旗牌,斬你們的腦袋了。”
很顯然,參與變法,不是去鍍金,少爺羔子們請自動離開。
柳淳可不是開玩笑。
在場的監生們互相瞧了瞧,雖說臨陣退縮,不那麼光彩,但真讓他們吃苦,尤其是跟普通百姓在一起,他們也着實不舒服。
該怎麼辦呢?
遲疑了一盞茶的功夫,終於有人想通了,轉頭離去。
那幾個被柳淳點名的富家公子哥,此刻也有人轉身走了。
最後就剩下了一個,這位細皮嫩肉,十分白淨,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不會比柳淳大多少。
他擰眉瞪眼,不停咬牙,怎麼辦?
是離開,還是留下來?
他留下來,能不能完成柳淳的要求?
萬一做不到,豈不是要被砍頭?
怎麼辦啊,老叔祖啊,快給我個主意吧!
“不要糾結了,一會兒我給你們準備應用之物,你們要揹着幾十斤的東西前往長沙,想在我手下做事,沒有一副鐵腳板,是行不通的!”
“什麼?”
要走着去長沙?
還要背幾十斤的東西?
開什麼玩笑,我們是文弱書生,不是武夫啊,不是!
人羣當中,嗡嗡聲驟然大了起來。
柳淳把眼睛一瞪,“怕了?怕了就退出去!我提醒你們,自古以來,參與變法的人,有好下場的不多,這的確是一場戰爭,一場比真刀真槍還殘酷無數倍的戰鬥!你們最好丟掉讀書人的幻想,不要覺得我們主張是對的,就能無往不利!”
“錯了!大錯特錯!即便主張是對的,若是沒有方法,不能落實下去,也只是空談!明白嗎?”
柳淳的這一番訓斥,又嚇跑了不少人。
可就是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子,額頭鬢角都是汗水,但卻站着沒有動彈!
他擰眉瞪眼,俊俏的五官扭曲,突然,他把手的扇子高高舉起,狠狠摔在地上,然後擡起腳丫子,狠狠踏上去!
象牙的扇骨,蘇繡的扇面,讓他踩了個粉碎!
這小子還不罷休,猛地將身上的儒衫扯下,扔在了地上!
他的舉動,把周圍人都嚇到了,這小子不會瘋了吧?
柳淳也注意到了,只見這小子梗着脖子,臉膛漲紅,衝着柳淳道:“大人,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長沙!大人看我哪裡不順眼,只管說就是了,我改!”
柳淳瞧了瞧他,突然笑了,“好,那你就負責執掌所有人的告身,還有往來的公文。”
這個年輕人面露喜色,可柳淳的下一句話,直接兜頭一盆冷水、
“凡是有文字的東西,你都揹着,不會太重的,也就二三十斤吧!”
年輕人的臉瞬間僵住了!
二三十斤,還有應用之物,加起來五十斤往上了,就他這個體格,還不到一百斤呢!
我現在退出行不行啊?
年輕人慾哭無淚。
柳淳可不管這些,直接帶着他們去軍營,領去揹包。
爲了鍛鍊他們,柳淳特意繞了個大圈,等走到軍營的時候,不少人都渾身冒汗,衣服都溼透了。
這可怎麼辦啊?
還要去長沙呢?
這不要命了嗎?
又有不少人,起了退出的念頭。
他們邁着沉重的步伐,進入了軍營,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兩邊的護衛密密匝匝,多得令人髮指。
很顯然,不是爲了歡迎他們準備的。
“哈哈哈,還不錯!足有一百多人呢!”
朱元璋爽朗的聲音傳來,這幫人都嚇了一跳,他們之中,多數人沒見過朱元璋,可那一身龍袍獨一無二,怎麼也不會認錯。
陛下來了!
劉政和龍鐔走在前面,看得最真切,立刻行大禮。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老朱心情愉悅,“還成,你們能來到這裡,朕就十分欣慰。國朝養士,爲的就是替君父分憂!你們和普通人不一樣,朕不只是你們的君父,也是你們的師父!能到這裡的,都是天子門生。你們跟隨柳淳,把變法的事情做好,回來,爲師給你們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