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十四年八月初六的真理報頭版頭條,發表了署名“求理”的社論文章——《京師地界的若干治安問題解析》。
文中寫道:“國朝定鼎以來,京師人口滋生至三百萬衆,工商業繁榮,權貴雲集。以大興、宛平兩縣衙,以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以府衛、錦衣衛如何盡得不法之徒?
大案無有。小案不絕。作奸犯科者有之,偷盜拐賣者有之,橫行街面者有之。大者不及監禁,小者量刑不過數杖。屢禁不絕。如若癬疥之疾。是以謂:治安問題。
皇周國力鼎盛,萬邦來朝。蠻夷以神京爲窗,得窺中原教化全貌。京師地界,有此陋象,如何不治之?……
但有奸邪、小惡之徒,悉數流於西域,充實邊地。是謂移民….。好處列於下。其一…”
洋洋灑灑數千字,說的是如何解決“治安”問題。這位“求理”先生建議採取最直接的做法:將人犯悉數充邊。包括,京城中的乞丐,無業遊民,街面混混等。
釜底抽薪!
寧瀟看完,如玉的俏臉上有點火辣辣的。以她的智商,即便很多東西不懂,推敲之下,還是看的明白。顯然,若是朝廷依此動作,人販子必將屬於被流放的行列。
而她剛纔還質問弟弟:賈環還能治得了不成?而真理報上開出來的藥方,真的能治!
蜀王寧恪老臉微紅,尷尬的咳嗽一聲,手裡的摺扇打開又合上,“那個,澄哥兒,這個…”
他剛纔是諷刺賈環是個玩弄權術的官僚,手握權力,不會幹正事。但,誰都明白,這篇真理報的社論,只怕就是出自賈環之手。以現在真理報可怕的影響力,只怕已經有朝臣在寫奏章了。
哪年元宵燈節,京城不出幾例兒童走失,給人抱走的案子?若是能治理,善莫大焉。這哪裡是哪些混賬官僚會做的事?
這臉給打的!
見姐姐、九哥發窘的模樣,寧澄得勝般的大笑,趁勝追擊,問道:“如何?九哥,賈先生這人雖說是個假道學,但還是幹事的。有原則、講情懷。”
寧恪自嘲的一笑,道:“好了,澄哥兒。看你得意的!我和瀟妹難道還會不認賬不成?日後不再嘲諷賈先生可以了吧?中午去醉仙樓,我請客。”
寧澄和寧淅兩個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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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報的社論,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關於京師治安問題,但凡是親民官都深有體會。不日,便有朝臣上書,建議按照真理報提供的辦法辦理。
這件事的背景,實際上也是因爲朝廷新得西域、西南之地,需要移民充實邊地。將這些作奸犯科之輩流放到邊地,確實是一舉數得的好辦法。
賈環初七上午到正陽門外的真理報報社中,昨天的奏章已經在通政司裡抄錄回來。五間開的大院中,編輯們正忙碌着。
賈環剛進自己的主編公房中坐下,喬如鬆、蕭夢禎兩人拿着文稿進來。
蕭夢禎興奮的道:“子玉,你看,昨日真理報發出,今天就有十六名朝臣上書,要求清理京中治安問題。咱們這會大大的露了一把臉!嘿,想不到。”
蕭夢禎今年29歲。正是熱血的讀書人。在參加以真理報推動一條鞭法的事情後,他又看到輿論的另一層作用。這讓他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乾的更加起勁。
在翰林院修書,修史,或許能更快的升官,但是哪有這種參政、議政的爽快?讀書人讀書,不就是要掃平世間的罪惡,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還好吧?咱們份內的事。”賈環笑着做個手勢,示意兩人落座。他是主編,寫出來的稿子,並不需要進過編輯們審覈。賈環發社論,並沒有和蕭夢禎、喬如鬆商量。
閒談了幾句,蕭夢禎接着去忙。喬如鬆留下來,讚賞的道:“子玉,你這份社論寫的好。震耳欲聾!一掃積弊!葉先生一定喜歡。我已經寫信到書院裡。”
賈環坐在書案後,笑道:“友若,政治上有個術語,叫做‘聽其言,觀其行’。我不能忽悠你們!要做點實事。當然,動機可不像蕭開之想的那麼高尚。”
他的初始目的,只是爲香菱來做這件事。她是自小被拐子拐走的。想來,她很樂意見到柺子這個羣體吃苦頭。
喬如鬆哈哈一笑。
真理報作爲全國性的報紙,官媒,當然要關注民生上的一些問題、曝光陰暗面。賈環這次以社論出手,算是開了風氣之先河。報紙,除了搞朝爭,還要引導社會輿論,致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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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時節,天很快就黑下來。榮國府西的街巷中頗顯得擁擠、窄小。不少人家都在外面佔了些地方,搭建各種棚子,雜亂不堪。所幸還算乾淨。
住在這裡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是寧、榮兩府裡的奴僕。或者,奴僕們的親戚。朦朧的夜色,就這麼鋪陳在街巷中。炊煙、雞鳴、狗吠,小兒哭鬧聲,構築成一幅生活畫卷。
賈芸熟門熟路的走到一家院落前,敲了門。“誰呀?”裡頭一個精壯的漢子打開門,穿着短褂,笑呵呵的道:“噯喲,稀客,稀客。芸二爺,快進來。”
賈芸如今頗得賈環的倚重,在賈府裡屬於管家級別的人物。他因爲要和林之孝的女兒小紅成親,已經搬出西廊這裡。在榮國府南街外置了一套小院。
“倪二,你先別客氣。我是來和說件要事。”賈芸進了醉金剛倪二的家中,並沒有去上桌子吃飯,而是鄭重的說道。
醉金剛倪二,是四時坊中的潑皮,放高利貸,在賭場裡吃閒錢。爲人仗義。他雖說沒掛賈府的牌子,但早前進了府衙大牢,還是賈環的幕僚劉國山把他撈出來的。
倪二當即就笑,“芸二爺,這是說哪裡話?”說着,叫妻子、女兒先進屋裡。他招呼賈芸在客廳中的條凳上坐下來,低聲問道:“芸二爺出了什麼事?”
賈芸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兩張銀票,道:“這是兩百兩日升昌的銀票。你拿了這銀子,馬上離開京城去外地避一避風頭。京城裡最近要清理街面。凡是犯事的,全部要流放到西域。”
倪二大吃一驚,“這…。芸二爺,想必就是報紙上說的事吧?嗨…,報紙不是三爺管着的嗎?”
倪二焦躁的轉了個圈,道:“好。我在天津府有個朋友,我去投奔他。芸二爺,你和林嫂子的喜酒,我倪二看來是吃不上了。”
賈芸禁不住一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你還想着這個。等你回來我專門請你吃酒。”他和倪二是朋友。
當天晚上,倪二就離開京城。而北直隸院試後的幾天,由何大學士在御史朱鴻飛的奏章上票擬,作出清理京師地面的決定。京城中涉黑的知名人物、團伙,基本都被清掃一空,全部被判流放西域。京中地面,陡然清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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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秋節,京城中節日的氣氛越發的濃厚起來。月餅,節令果蔬,香燭在街邊的店面中隨處可見。兼之丙辰年的院試放榜,多了一大批生員。比如教坊司,荊園,各大酒樓等地都是人流如織。不時的有詩文傳唱。
真理報社的事務,近日明顯減少。龐澤、羅君子等人都向賈環請假離開京城。
八月十四日深夜,月明星稀。賈環給何大學士叫到小時雍坊的何府中。
賈環有些時日沒有來何府上。給何家的老僕領着到何大學士簡樸的書房中。
何朔換了身便服,身材高大。六十三歲。他正在書房中喝茶,休息。他晚上見了不少賓客。見賈環進來,微笑着道:“子玉來了,坐。”
老僕上了茶,悄然的退下去。涼爽的秋風從軒窗外吹進來。
何朔嘆口氣,道:“自開設真理報來,我有許久沒和子玉談一談了。最近,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賈環微怔,看了何大學士一眼,沉靜的聽着。
何朔道:“韓潤致仕,軍機處中只剩我和劉臨川兩人。都盯着那個空出來的位置。所以,子玉,增收商稅之事,恐怕暫時要緩緩。真理報上…”
推行一條鞭法,就要耗掉他的部分精力。現在,又是各方爭奪空缺的大學士一職,他得慎重的挑選副手。再推商稅,就顯得急躁了。
賈環點頭,表態道:“何相,我會把握好。”也是說,要等新的大學士人選出來後,真理報纔會開啓增收商稅的輿論之爭。
而接下來的一兩個月內,爲這個大學士的位置,朝廷上恐怕會是暗流洶涌。好在,他是置身事外。
何朔點點頭,嘆口氣,有些疲倦,“你做事,我還是放心的。”微微沉吟着。
賈環想了想,說出自己的想法,道:“何相,增收商稅事畢,我想外放出京。”
天子怠政,元妃懷孕。政局大變。而賈府根基不穩,隱憂很大。他需要在仕途上走到更高的位置。而在天子不喜歡他的情況下,留在京城中沒什麼出路。
國庫收入匱乏,執政的何大學士希望增收商稅,但阻力卻很大。所以何大學士寄希望於以報紙製造輿論。賈環就是在幫何大學士做事。這件事做完後,他希望離京發展。
時間線上,他離開京城時,元妃的孩子應該已經出生。屆時,賈府的局面就會明朗些。比如,是皇子,賈府怎麼走下一步棋。是公主,又怎麼走?
京官曆來比地方官貴重。何朔驚訝的看賈環一眼,想一想,沉吟着道:“外放幾年也好。晉王、楚王越來越不安分了。多事之秋啊!子玉,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