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弘所提議的城中公館,就相當於天朝市委市政府的招待賓館。用於來城中公幹的官員居住。
金陵城中的公館於石城門內大街上。五十多年前修繕過一次。佔地廣闊。環繞着的白牆紅瓦,透着時間的滄桑。五間開的大門,氣派闊綽。
管理的小吏得到消息,早早的開始準備。
寧儒、衛弘、張安博、張經緯等官員抵達公館後,閒敘片刻後,開始爲寧欽差接風洗塵的酒宴。
國子監祭酒是正四品,溫佑還沒資格與尚書們共坐一桌。坐在廳中下首的席位中,看着寧儒、衛弘、張安博等人談笑風生,心中充滿了無奈。美酒喝在嘴中,全無滋味。
他還得繼續忍受着張安博在國子監的改革。可問題是,改革成功,他未必有功,改革失敗,他必定有小過。他是想升官的。這種日子何時到頭?
他是金陵官場失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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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朝廷欽差寧翰林在外金川門碼頭上宣讀了四封聖旨。看似“輕描淡寫”,但給金陵官場造成的衝擊卻是極其的強烈。
就在中午的接風宴上時,官員、縉紳、士子們都在公館中討論着這四封聖旨。
有感慨着陳家、陳高郎的命運。陳尚書權術一流,卻被小兒輩掀翻在地,晚節不保。張安博看得出來的問題,金陵城內的老官僚們自然看得出來。
在衛弘衛司徒與近乎全體的金陵文官相互攻訐時,這場還沒有等到朝廷裁決結果的鬥爭就這樣結束。背後起作用的根本不是官場實力的博弈。而是賈環在動手。
文官素來是看不起勳貴、后妃、外戚的。然而,這一點點的疏忽,讓賈環抓住了空隙。現在很多人恍然的想起來:他姐姐是皇妃!國朝官場權術的計謀千千萬,但最厲害的權謀中,一定有“枕頭風”這一條。
這倒不怪陳尚書疏忽。第一,賈環都離開金陵近二十天,完全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誰知道他的性格如此堅毅,幹掉了鄭家之後,還要解決陳家?
第二,金陵的同志們又怎麼知道後宮裡的消息?刺探宮闈,是要殺頭的。皇帝那麼多妃嬪,誰知道賈妃如此受寵?否則,誰敢“惹”賈環?
有人在嘲諷伍藏。伍侍郎在被拿掉官職問罪時,表現的太低端,丟盡讀書人的體面。雖然金陵的官員們都知道,糧案的背鍋俠肯定是陳尚書、伍侍郎。結局不會太好。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在此時幸災樂禍的嘲笑。
有人說起張安博升任南京禮部尚書,成爲江南士林領袖的事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張安博自京城的左副都御史這樣的高位貶謫到南京擔任禮部侍郎。他不受天子待見。出任南京禮部尚書,確實出乎衆人的意料。然而,以張安博的名儒身份,在方宗師調任禮部尚書後,確實當得起江南士林領袖的地位。
還有人在譏笑甄家。甄家虧空的案子,這幾個月以來,倒是有一個結果。預估着,前江南第一世家,將會大幅出賣自家的資產。壓價是必須的。
一頓接風宴,吃出來的是,金陵權力場中整體氣氛以及風向的變化。
現在衛尚書是金陵文官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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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館的後院保留着五十多年前的建築風格,很有些古意,帶着厚重感。午後的陽光落在精緻的字畫,瓷瓶,桌椅上。文雅而不失貴氣。窗外的青竹在風中沙沙的作響。
寧儒換了一身便服,微微有些酒意,倚靠在鋪着柔軟的毛皮坐褥的官帽椅上,揉揉臉,笑道:“子玉,一別經年,別來無恙啊?”
賈環笑了下,輕聲道:“還好。”情緒不怎麼高。
寧儒看了賈環一眼,呵呵一笑,“你這話不真實啊!賈皇妃在天子面前哭訴,你在金陵觸怒權貴,遭到刺殺。天子震怒。這纔有我帶着聖旨來金陵。我在路上還擔心着子玉你真出事。”
賈環拱手道:“謝龍江先生掛念。”又直抒胸臆道:“我姨娘死在陳家的默許之下,我心中壘塊難消。”
寧儒點點頭,承諾道:“這一點,子玉但可放心。”
他一路上揣摩此次南下辦事,天子的心意。說白了,天子是在爲自己的愛妃出氣。而總結起來,就是需要他滿足賈環的要求。賈環現在提出條件,他自是一口答應下來。就算戶部糧案不是陳高郎操縱的,這件事也要安在陳高郎頭上。
賈環心思敏捷,自是知道寧儒的想法,但是他並沒有搞“莫須有”的興趣。要辦,就要辦成鐵案。他相信陳家在糧案中脫不了干係。從鄭家抄出來的賬本說明了這一切。
現在寧儒肯配合,自是很方便。
但是,搞掉陳家的策略不是這樣的。一個正二品的大員,就算把南京戶部的糧食都給貪沒了。這個罪名,最多不過是丟官、發贓而已。這樣,陳家是完了。但,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要的是血債血償!
賈環沒有道謝,反而和寧儒說起另外一個話題,“龍江先生,金陵城內糧價一度高漲到2兩銀子。背後是金陵的八大米行在操縱。而其中最大的米行就是陳家。
米價高漲,致使戶部無力從金陵運糧到淮南賑災。淮南賑濟災民的糧食一度短缺。致使百姓對朝廷、天子頗有怨言。我當日在沙撫臺幕府之中,被迫將流民的口糧減到三成。
幸賴衛司徒之力,打壓下金陵糧價,這纔有今日淮南穩定的局面。然而,陳家卻是糾合黨羽,彈劾衛司徒。居心叵測。”
寧儒驚訝的看着賈環。他出身於宰輔門第,今年已經四十一歲,早在十年前就是翰林,對官場的門道非常清楚。賈環在向他提出一個新的建議,一個置陳家於死地的建議。
要知道,在國朝,貪--腐不是問題。罷官、免職、罰款追贓,這基本就完了。再嚴厲些,加一條:三代以內不得科舉。這可以廢掉任何一個文官家族。
但要說給正二品的高官定罪,這還真不至於。有權力鬥爭失敗下獄、砍頭、抄家、流放的尚書。絕對沒有貪--污下獄的尚書。權力遊戲,自有它的運行規則。
但是,如果陳家犯的罪名是阻擾朝廷賑災,破壞淮南穩定的局面。這罪名可就大了。你可以解釋爲利慾薰心。但是,廟堂諸公和天子心裡會怎麼想?
我們好不容易處理好局面,沒有民亂。你陳高郎卻不顧大局?
更有甚者,製造民亂,你想幹什麼?造反嗎?
後果是什麼,不問可知。
寧儒知道賈環很擅長權謀,這一點,在京城裡營救張安博時表現的非常明顯。他當時還給賈環透露了消息。然而,他沒有想到賈環還有這樣的水準。
令人驚歎!
不要以爲,這是簡單的“誣陷”。這種眼光,只能說官場水平才入門。而是要從整體的大局來看賈子玉的運作。
第一,當衛弘因爲救災有功,處在“有理”的地位,天然被朝野輿論支持時,那麼,與之作對的陳高郎算怎麼回事呢?所有人心中大約都會冒出來兩個字:有罪。
這是把陳高郎算計到死。奏章這種東西,是你本人親自上的吧?沒有作假,沒人逼你吧?
衛弘與陳高郎等文官相互攻訐,這在朝廷裡是有據可查的。大臣的奏章,通政司都會留檔。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第二,當今天子固然願意爲愛妃出氣,但要搞清楚一點:皇帝天然是一個政治動物。衝冠一怒爲紅顏這種事,多半是昏君會做。當今天子並不是。他可以爲自己的女人出氣,但前提是不影響政治格局、利益。
查一個正二品的尚書,查到什麼程度,這都有一定的章程。
然而,當陳高郎確實有罪時,天子會不會樂意去查且不論。必定會在心中認爲賈妃告狀這事是正確的。這是將後續對賈妃不好的影響降到極致。
這樣的官場水準,他如何不感到驚奇?
寧儒收斂了驚奇的表情,心裡感嘆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了。子玉放心。”
賈環沉靜的點點頭。
寧儒見賈環還是有些意興闌珊的模樣,心裡起了愛才之心。他當然不可能去同情陳高郎。當即勸道:“子玉,情深不壽。”又笑道:“當年我家中宴飲,詩詩姑娘偏偏要坐在你身邊,欺負你年幼。然而,當年的少年已經知道情愛滋味了。”
他在揚州時聽到一些傳聞。塗監生幫他收集的。
“…”賈環一陣無語,又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去反駁龍江先生。他和裴姨娘是清白的。聊了幾句,告辭離開。
隨後幾日,賈環令元伯帶人送裴姨娘的靈柩回蘇州安葬。人死爲大,入土爲安。他則是在金陵,靜靜的等待結局。
給裴姨娘的公道,不會沒有結果,只是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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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十月初,寧儒都在金陵城審查金陵糧案的事宜。涉案人數衆多。不時的有人被抓。包括陳家的黨羽:巴平、皮經業等人。連國子監祭酒溫佑都被錦衣衛請到欽差行轅中問詢了一個多時辰。他和陳家走的近。
金陵官場舊有的生態,如同摧枯拉朽般被打破。現在金陵炙手可熱的官員是衛弘。但最大的山頭卻是:禮部尚書張安博。
因爲,傻子都知道南京戶部尚書衛弘不久就要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