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九日,張安博、張承劍、賈環一行十二人從遵化縣城出發,沿官道向西前往京城。
順天巡撫張安博需要回京城在朝堂上自辯壬子年鄉試錄遺考試舞弊案。
但從此案中另一位極其重要的人物:北直隸提學副使沙勝無罪的情況來看,此行無驚無險,只是例行公事。因而,整個旅途中,衆人心情放鬆。
一路上,所見都是北地平原冬季風光,大地遼闊,官道上車馬來往,極爲繁盛。京師是天下中樞。賈環趁機向山長請教朝堂的格局,官場升遷路線圖等。
周朝此時的朝政格局:天下大事,俱是聖心獨斷,由南書房或軍機處執行。君主集權空前,遠勝前朝。設立的六科給事中的權力大幅縮水。
朝中,文臣和武將勢力相當。沒有經歷類似於“土木堡之變”的事件,這是正常情況。因而,在明朝時期“大放異彩”,出了很多猛人、權閹的司禮監並沒有出現。太監在國朝並無政治權力。
換言之,在國朝,文官政治還沒有成熟,只是有些雛形而已。沒有非翰林不得入閣的潛規則。官場上只有清流和濁流的區分。進入南書房或軍機處的唯一標準:是否是皇帝心腹,和文武、出身無關。
這樣的情況下,政治鬥爭失敗者的下場異常慘烈。今年四月,南書房章大學士與李大學士政鬥失利,抄家流放。賈環的小對手章魄自此杳無音訊。
現在,這種命運極有可能落在李大學士李高澹身上。
賈環聽的有點呲牙。這真是:權力無限好,只是風險高。他日後估計也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他日後官至部堂,勢必要站隊,參與朝堂政爭。還是宋朝、明朝好啊!除了少數比較倒黴的文官,宰輔重臣基本不會被砍頭。
官道上每隔三十里有驛站,終點是京城中兵部管理的會同館。驛路的通暢與否是王朝是否強大、安定的重要參照指標。
衆人於臘月初一下午申時,抵達天下驛站的終點與起點:位於外城南的會同館。
張安博前往通政司、都察院投書,等待皇帝召見。國朝是沿襲明張居正舊制,逢三、六、九大朝。大朝無議事功能。一般而言,皇帝會在武英殿等地召見大臣議事。
抵達京城後,賈環並沒有立即返回賈府,而是留在會同館,和承擔幕僚的職責:接待訪客。張承劍則是代山長去交好的大臣府邸中送信。
而此時,隨着順天巡撫張安博抵達京城,京城中暗流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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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一的深夜,小時雍坊的李府中,東林黨的幾名干將匯聚在靜室中。燭光明亮,映照着五人平靜又略帶緊張的神色。
計有:戶部主事柳安宜,左副都御史嚴繁龍,詹事府左諭德仇興德,吏科給事中黃大中。
五人分坐在各自的小案邊。上首居中的李高澹穿着一身灰色便服,是一名六十多歲的老者,身上有着長期擔任高位的森嚴氣度,此時輕聲道:“張伯玉回京了。”
下午的事情,晚上即可便傳遍京師。
詹事府左諭德仇興德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輕輕的點頭。有這樣的傳播速度,是因爲朝廷的大小官員們都明白,他彈劾的錄遺舞弊案關鍵不在於北直隸提學沙勝,而在於順天巡撫張安博。這是東林一脈破局的關鍵點。
戶部主事柳安宜慨然道:“老大人勿優,我已經安排好。定要叫謝福清與何新泰翻臉!”兩名大學士翻臉,必定是朝局震盪。今上不大可能繼續盯着黨魁不放。
張安博與何新泰是多年的好友。只要張安博沾上案子,再往他身上倒髒水、搞黑材料就容易的多。想必謝大學士很樂意推一把。要知道,張安博爲今上所不喜。
今上的意思肯定是徹查黨魁。但謝大學士未必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人是提線木偶。
柳安宜對嚴繁龍、黃大中供供手,“等聖上定下張伯玉面聖之事,朝堂上要拜託嚴兄,黃兄。”
“叔時放心。”嚴繁龍、黃大中都是科道言官。可以捕風捉影奏事。張安博閒居十年,留在京師不肯回鄉,豈能對今上沒有怨言?他當年就是上書彈劾今上,被太上皇黜落。
李高澹輕輕的點頭,道:“若是事有迴旋餘地,老夫當與謝福清密談。想必順天巡撫之位,他不會不想要。”
這就是利誘。
柳安宜幾人都是微微一笑,靜室中的氣氛稍稍輕鬆。現在就等着張安博上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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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同館撥了一間院落給山長居住,賈環居住在西廂房中的一間屋子中。他的四名長隨都被他打發回了賈府居住。分兩班,每天過來侍候、跑腿。
要說居住環境,肯定是賈府的望月居更舒服,但賈環對居住環境要求沒那麼高。山長的事情現在還沒有完結,他自然不會回府。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
賈環這兩天在會同館李接待來拜訪的官員、故舊。算是真正的見識到山長作爲老牌進士、御史在幾十年宦海生涯的人脈。計有尚書一名,侍郎一名,都察院御史若干、六部員外郎、主事若干。
大佬們當然都是派家人前來送信。另有一些小官則是上門來拜訪,包括六品宛平縣縣令趙俊博。親疏有別,山長也不是全部都見。很顯然,京師官場中沒有人會認爲山長無法過關。
十二月初三中午,賈環、張承劍兩人和從東莊鎮趕來的咸亨商行負責人都弘見面吃了頓飯,將燒製陶器的配方和入股的事情說明白。
下午三點許,賈環和張承劍兩人帶着隨從步行返回會同館。都弘來的時候已經拜會過山長,走的時候便不用再回一趟。
天有些陰。走在京師繁華的外城街道上,兩旁的商鋪旗幟飄揚,招徠賓客。酒樓、茶館、各色日常用度的店面,牙行、車馬行、米店等等。令人眼花繚亂。
張承劍笑呵呵的道:“臨近年節,京師越發的繁華起來啊。子玉,你手裡教出來的好人才。都主事精明強幹。”
賈環就笑,“世兄過譽了。是都弘自己的努力、選擇纔有今天的成就。”
張承劍笑着搖頭。接觸到他父親一手創辦的聞道書院的弟子們,就可以感受到賈環在他們中的威望。
兩人正說着話,崇文門大街上一輛華美的馬車突然停在道邊,就見近四十歲的老帥哥龍江先生在馬車窗邊探頭大笑道:“巧了,巧了。竟然路遇子玉。可上車痛飲。”
賈環禁不住莞爾一笑。其實,京師內城裡就方圓十幾里路,若是天天在內城裡轉,一天不見到兩三個鮮衣怒馬的富貴公子都難。但是在外城這麼大的地方能湊巧碰到。確實有點巧。他在遵化這一個月,龍江先生下了兩次帖子到賈府請他喝酒。
張承劍一見,笑道:“子玉去吧。父親那邊有我呢。”
賈環點點頭,上了龍江先生的馬車。馬車中十分寬敞。擺放着描漆的小几。果盤、美酒陳列。酒香撲鼻。
華美的軟榻之上,龍江先生懶散的坐着,一身儒衫,頭戴唐巾,容貌俊朗,各色吊件,俱是不凡,一股風流倜儻的富貴之氣鋪面而來。
他身旁坐着一名身姿豐滿,容顏出衆的年輕美人。桃心髻,翠黃衫,中等身量,貝齒輕露,明麗難言,令人一見難忘。
龍江先生哈哈大笑,邀請賈環坐下,指着身邊的美人道:“子玉還記得此女否?”
身邊的美人起身拜道:“秋蘭見過賈先生。”說着話,執壺爲賈環斟酒。賈先生給她寫了一首詩,令她躋身京城花魁之列,名利雙收。她心中十分感激。
題爲:詠秋蘭。曉風含露不曾幹,誰擁芳姿如秋蘭,好似楊妃新浴罷,薄羅裙系怯君前。
賈環就笑着點下頭。這樣出衆的美女,他即便是喝醉了,多少還是有些印象。好像是教坊司裡的一位名妓。他中舉後,九月份和同年宴飲時見過。
只是龍江先生這話搞的他像什麼青樓薄倖郎一般。問題是,他才十一歲,對名妓、花魁都是以禮相待。不然還能怎麼樣?
賈環笑着道:“近日事務繁雜,龍江先生要索新詩,我是沒有的。”
龍江先生大笑,“我可是等你的美人詩集結出版啊。知道你最近在遵化,攪的順天府、永平府兩府不得安寧。今日不談詩詞,且共飲一杯!”
賈環一聲苦笑,舉起酒杯。看來,龍江先生都聽說了巡撫衙門借調吏員的事情。這事不是他的功勞啊,他只是牽個頭搞頭腦風暴而已。
喝了酒,龍江先生問道:“子玉這是準備去哪裡?”
賈環道:“回會同館。”
龍江先生眼睛中精光一閃,吩咐停了馬車,讓秋蘭姑娘下車在寒風中等一會,他單獨和賈環說話,壓低聲音道:“子玉以師禮事張伯玉?”
賈環點頭。
龍江先生意味深長的看賈環一眼,“季節多變,子玉要留意添衣保暖。”
賈環心中驚訝,神情沉靜,拱手致謝。
龍江先生見賈環明白,哈哈一笑,將秋蘭姑娘叫上車,吩咐馬車掉頭,他是要帶着美人出城。迴轉過來,先送賈環到會同館附近的街道,這才坐車離開。
夕陽中,賈環看着龍江先生馬車的影子,沉默不語。
他和龍江先生算是文友。沒有利益衝突。龍江先生的話可信度非常高。原本以爲回京是一趟輕鬆旅程,但現在看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