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一肚子的不情願,少浪劍還是決定去見武梅珺。永夜來的太快,太突然,他一時迷失了方向,需要有個人給予他一些指點。
但不巧的是武梅珺人卻不在,她最寵信的弟子武空卷將一封信交給少浪劍,謙卑地說:“師叔方便時,請將此信轉交給弋徽師伯。”
由中京城去海州必然經過趙陽院,少浪劍心裡不快,這傢伙是把他當郵差了。
目送少浪劍去後,武空捲回身向武梅珺覆命。
武梅珺並沒有出去,只是不想見少浪劍罷了,黑夜來的太快,她滿心激動的同時也有一絲迷茫,她無法給予少浪劍更多的指導,更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內心的不安和迷茫,所以就選擇了迴避。
“師父爲何不見他。”
“不該避避嫌嗎?”
自入宮以來武空卷迅速得到太上皇柏焉的寵信,他現在已經是公認的太上皇的親信,而少浪劍則被視作皇帝柏韌的愛將。
正是這種微妙的關係,武梅珺才用這話敲打他。
其玄之又玄,外人難窺玄機,武空卷卻清醒地領會到了,他謙卑地說道:“他不過是師父手中的一枚棋子,他的一點小算計在師父的眼裡不過是一些上不得檯面的幼稚小把戲,師父究竟有何憂愁呢。”
“你看出了我的憂愁。”
“知母莫若子,你是我的娘。”
“我還是你的師父。”武梅珺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權勢和慾望腐蝕人心,這個道理她並非不懂,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厲害,這個少年,已經墮落了,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有些時候,她甚至有些後悔不該放棄到手的一切去追尋那個五彩繽紛的迷夢。
夢是虛的,再好看也是虛的。
只可惜她逆轉不了時空,只能空嗟嘆。
少浪劍也是人,是人就難免有貪念,貪念會腐蝕人心,人心壞了一切就沒有道理可講。雪荷雖然已經竭盡全力,卻還是難以承受他炙熱的愛。她在迷亂中苦苦煎熬的時候,忽然得知少浪劍要出遠門,那一刻她差點笑出聲來,她是打心眼裡高興啊。
少浪劍正爲離別而煩惱,忽見雪荷眸中有喜色,一時揪然不樂。
“你怎麼啦,忽然不高興了。”
“沒什麼,有點累。”
雪荷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你不會撒謊,你傷心了,因爲我知道你要走,非但沒有表露出不捨,反而面露喜色。傻瓜,我怎麼捨得你走呢,但我又真的希望你走,我的身體已經達到了極限,實在是不堪重負了。身體是誠實的,我也騙不了自己。”
少浪劍好一陣慌亂,他自責道:“是我太自私了。”
雪荷綿柔的小手愛撫着他棱角分明的臉,柔聲道:“不,愛因貪出,你對我的貪正表明了你對我的愛,你無須自責,都是我不好,辜負了你。”
她的香軟和紅豔就在面前,少浪劍卻剋制了內心的蠢動,輕輕地推開了她:“我走了,很快就回回來。”
司空湖已經收拾停妥,正跟他最寵愛的伴侶道別:“你放心好啦,我就是個跟班的,不求無功,但求平安。我會平安歸來的,你放心好啦,我最近鴻運當頭,旺的很呢。記得睡覺時把門鎖好,我知道沒人會來欺負你,我是怕你去欺負別人。好啦,不要覺得難爲情了,笑話,我怎麼會吃醋呢,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一絲一毫也不,絕不。什麼貞潔,讓它們見鬼去吧,那根本就是一幫自私自利的人編造出來騙你們這些傻瓜的,它們根本一文不值!對,就是我說的,司空湖說的。”
少浪劍在外面咳嗽了一聲,同時驅散了一票隔牆偷聽的傢伙。
司空湖於是提高了嗓音:“這又不是生離死別,別再哭哭啼啼的啦。我走了。”
他一狠心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看起來,司空先生還是很多情的。”
“哎呀,這有什麼,是她年紀輕沒見識,其實你這一走,於她也有好處嘛。至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對不對。”
“你可真能混纏,我在說你呢。”
“哈哈,阿浪,你也污了起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彼此,彼此。”
一陣冷風吹過,捲起街道上的枯枝爛葉狠狠地朝二人砸過來,少浪劍隨手畫出一張氣盾護住身形。
“出門遇怪風,大吉。”
“這叫大吉?船上的人不是說起錨遇見當頭風,大不吉嗎?”
“你是船嗎,這是當頭風嗎,這是過路風,行啦,我說大吉就大吉,聽我的沒錯。”司空湖說着虔誠地拜了四方,口中唸唸有詞道:“保佑我們倆在外面平平安安,建功立業,升官發財;保佑她們在家裡不要紅杏出牆,搞三搞四,至少不要太過分。本界主神及座下諸神使,信徒司空湖誠信祈禱,保佑,保佑,千萬保佑。”
少浪劍道:“此去兇險萬分,你還是不要去了。”
司空湖道:“這叫什麼話,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要說早說嘛。現在讓我回去,我的面子在哪。去,這回一定得去。”
一時又把費英叫來,仔細叮囑了一番。
司空湖悄悄對少浪劍說:“費英這個人真是不錯,做事穩重又不失靈活,裡裡外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條,最關鍵的是他……身……體……虛。”
笑完,起身去雙清書院接烏行遠。
舊日少浪劍在雙清書院求學時曾見過烏行遠一面,對這個紈絝子的印象很差。
忽忽數年,少浪劍早已離開雙清書院,烏行遠卻還賴着不肯走,不厭其煩地戕害着一代又一代的學弟學妹們。
但今日在宮中提到這個人時陳維卻無一絲一毫的鄙夷,這讓少浪劍十分費解。
再次見到烏行遠,少浪劍的疑惑解除了,這哪是自己幾年前見過的那個紈絝子,這分明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野心家。
“你在玩扮豬吃虎?”
“不敢,慚愧,行遠比不得兩位幸運,行遠有一個陰險狠毒的長兄,一個暴躁兇殘的二哥,唯一能保護我的三哥還被他們給合謀害了。所以行遠只能是頭苟延殘喘的豬。”
少浪劍道:“你三哥的死,我於心不安。”
烏行遠道:“不,不,冤有頭債有主,三哥的死跟你並無半點干係,是他們太過歹毒,至親兄弟也不放過。”
烏行遠說這話時,雙拳緊握,咬牙切齒,不似作僞。
司空湖一直察言觀色,至此方笑道:“行啦,你韜光養晦這麼多年,總算也是時來運轉了,此番回城,你就是海州之主,將來我們都還要仰仗大都督呢。”
烏行遠鄭重地說道:“兩位的恩情烏行遠絕不敢忘,他日定當後報。”
當下三人輕裝簡從,立即出京向東。
永夜之後的天地與往日又有所不同,城內街道上有燈燭照亮,有邏卒巡視,秩序井然,倒還說的過去,城外的莽莽原野不見一絲一毫的光亮,讓遠行之人絕望的想哭。
少浪劍天眼隨身,無光亦可視物,黑夜白晝沒有差別,司空湖鍛身有成,也能走夜路,烏行遠就差得多了,他這些年活的戰戰兢兢,雖天資聰敏卻不敢有絲毫進步,唯恐被兩個兄長察覺而丟了性命。
爲了做好一頭令人信服的“豬”,他和其他“豬”一樣酗酒**,身體早已被掏空,沒有燈燭照引是萬萬走不得夜路的。
司空湖取出一枚皇玉珠交給他照明。皇玉的微光可以逼退鬼魂,可以震懾血靈,也可以照亮前行的路。
不論從哪道門出城,都必須跨越環繞京洛的“白骨圈”。
永夜突降,城外的流民驚慌失措,瘋狂地朝京洛涌去,駐軍奉命大開殺戒,斬殺不下數萬人,然後駐軍崩潰也加入了難民的行列。
京洛高聳的城樓,厚重的城牆無情地拒絕了他們,在強弓硬弩、檑木落石、傷病瘟疫的招呼下,數以十萬計的流民魂斷天子腳下。
堆積如山的屍體環繞着京洛,謂之“白骨圈”。
“流民退走後,有司曾想收斂屍骨,後來發現,這根本不可能,屍體太多了,根本沒那麼多的人手,天黑黢黢的,人心發虛,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行在屍山骨堆間,腐爛的血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讓天地只剩下一個味道——臭。
烏行遠已經把腸胃裡所有能吐的都吐了,他現在臉色煞白嘴脣烏青,身體搖搖欲墜,若非司空湖及時給他餵了一顆丹藥,他一定撐不下去。
幾個亡魂遠遠地窺視着三人,少浪劍起先並未在意,直到它們越聚越多,蠢蠢欲動時,他身上的毫光才猛然大盛。
曠野中響起了野鬼的哭嚎,這聲音人是聽不見的,在少浪劍卻似山崩海嘯。
司空湖也聽到了一些,他張目四顧,不覺就打了個寒噤,然後主動朝少浪劍靠攏。
烏行遠渾然不覺,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他手中的柺杖不小心插入一具已經腐爛發脹的屍體,嘭地一聲,屍體就爆開了。
噁心的黏液四處飛濺,塗的烏行遠滿臉,他張口欲嘔,一低頭間卻昏死過去。
此後的半個時辰裡,司空湖只好當牛做馬揹着他。不是少浪劍偷懶,也不是他不想偷懶,實在是魑魅魍魎太多,他那點可憐的手段完全應付不來。
少浪劍的劍下添了許多食腐獸的亡魂。
這些禽獸被腐屍吸引,不遠千里趕過來,大快朵頤後一個個長的又肥又壯。因覺得生活很無聊,就想着打個野味嚐嚐鮮。
很多悲劇都肇始於貪,這又是一個有力的例證。
唯一讓少浪劍感到慶幸的是尚未遇見屍人或血靈之類。
終於沒有了腐屍,空氣變的清新起來。
眼前是一條小溪,司空湖一個背摔把烏行遠投了進去。烏行遠早已醒來,卻賴在他的背上享清福,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烏行遠水淋淋地爬上岸,沒有道歉,沒有愧疚,而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的撕心裂肺,傷心至極,聞言落淚,聽者傷心。
司空湖道:“你什麼意思,我不過是把你丟進水裡涼快涼快,是摔着你了,還是嗆你喝了污水,至於這麼沒羞沒臊地乾嚎嗎。”
少浪劍輕輕地攔住了司空湖。
烏行遠嚎的嗓子
出血方纔止住,哽咽道:“更古長如黑夜,生民哪有活路?”
司空湖眉頭一皺:“正經點,別拽文,什麼意思啊你這話。”
烏行遠未作迴應,他停止哭嚎,揉了揉眼,撿了一根木棍做柺杖腳步踉蹌着繼續趕路。
前面的路還長,三人不再爲這個小插曲而耽擱,繼續趕路是正經。
路過一座座村落,一座座城鎮,空餘房舍,不見人影,連白骨和屍體也甚少見到。荒蕪的田地裡莊稼枯萎腐爛,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卻正迅猛擴張。
烏行遠蹲下身盯着路邊的一株燈籠草發呆,這植物高不過七寸,長着一對漂亮的類似燈籠的花朵,“燈芯”可以發出淡紫色的熒光,在這無邊的黑夜裡顯得十分扎眼。
這看似柔弱的植物幾乎霸佔了整片田園,且以迅猛之勢向外擴張。
“你的腿麻了嗎,蹲在那半天不動。”
“人不可逆天。”
“你這話說的……真是很正確的廢話。”
“適者生存,逆着要被淘汰,我們不應該抱怨天黑,我們要內省另覓生路。”
“啥意思啊。”
“我悟到了。”
“這人瘋了吧,哎哎,別碰我,別碰我,癢,癢的很吶,我三天沒碰女人了,留神擦出火來燒死你。”
烏行遠卻不管不顧,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他是人,不是神,永夜即降,他和所有人一樣陷入苦悶、彷徨之中,他看不到未來,不知道出路在哪。若是他一個人倒也罷了,偏偏父親又要把海州的重擔加在他的肩上,他幾乎要崩潰了。
在白骨圈裡他見識到了這個世間最醜惡最悲涼的事,身心緊繃到了極點,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究竟能否撐到海州。
現在,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黑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天道在變,人心也要隨之而變,天就是天,萬物的主宰,沒有理由委曲求全去討好哪個人。
他現在神思清明,心思活絡,但身體依然虛弱,所以很快就氣喘吁吁不堪承受了。
司空湖很貼心地找了個斜坡,鋪上毛毯,讓他躺下來休息。
“烏龜,我問你個事啊——”
烏行遠立即怒目而視。
“咳咳,有個事我不明白,你不敢回海州,爲何沒遷居海外三島,你的朋友去那的應該不在少數吧,大夥聚在一處也熱鬧嘛。不要跟我說你沒錢,像你們這種土豪……我是深惡痛絕的。”
烏行遠道:“譬如飛鳥,沒有了鳥巢,飛的再高終是孤魂野鬼。”
司空湖吸溜了一聲,叫道:“紈絝子,你說這樣的話,真是酸的掉牙。”烏行遠不好意思地嘿了一聲:“現在的那些妞都吃這套,你要是正經跟她們說話,她們就說你土的冒泡,你越是不正經地亂說她們越覺得你有情趣。”
這個判斷引發了司空湖的共鳴,他朝烏行遠湊了湊,準備認真研討一下。
“什麼人?”
一陣冷風掠過,司空湖覺察到身後有人。急忙回頭,卻只看到了少浪劍。
“你搞什麼,鬼鬼祟祟。”
少浪劍道:“出恭。”
少浪劍藉口離開,乃是另有目的。有條人影一直跟蹤在他們身後,漂浮不定,又十分警覺,他一直未敢輕舉妄動。就在剛剛,那條人影突然欺近司空湖,逼迫他不得不出手驅逐。
“你一直跟着我,意欲何爲?”
“保護你。”
少浪劍滿心驚詫,這聲音很熟悉。
那道人影一晃即逝,少頃又在十幾丈外出現,一襲黑袍,身姿窈窕,是個女子。
“我不要你看到我的臉。”
“你的臉,一個屍人還這麼在乎自己的長相。”
“我是屍身人心,我的容顏雖然毀了,心還是原來的那顆心。”
“不。”少浪劍搖搖頭,“你的心變軟了,以前的你心冷如鐵。”
“軟了,那是因爲你沒見到我心狠的時候。少浪劍,我恨你。”
“你?有資格恨我的是柏妳,你沒有,你是一個屍人,邪靈帝君的傀儡。”
“我說過我的心沒有變,我有資格恨你,也有資格殺你。”
“那爲何一路尾隨,卻不動手?”
“因爲我沒把握殺死你。”
“你變得有耐心了。”
“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只是你心存偏見,視而不見罷了。”
少浪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柏妳活着的時候就像一頭夜行的靈貓,霸道、堅忍、兇殘。他嘆了一聲:“柏妳,你生前,我確有許多傷害你的地方,你找我報仇,我也不好說什麼,都由得你,但請你不要濫殺無辜了。否則……”
“你要殺我?”
“作惡多端,天譴必至,你好自珍重。”
少浪劍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心一直是懸着的,若柏妳動手,他怎麼辦?這個女人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也不消停,他恨她卻並不討厭她,甚至在她成爲屍人之後還有幾分同情她,若她非要動手,他應該怎麼辦,他還有選擇嗎?
幸運的是,她現在變得非常有耐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