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回京,弋徽遣頂門大弟子宋歌護送,一路無話,這日到了一處山口,宋歌言道:“從此向前便出了趙東郡,在下不便再送,兩位欽差萬請保重。”
二人謝過,沿着驛道向前,這日走的匆急,誤了宿頭,傍晚時分來到一條寬闊的河邊,少浪劍見河面寬廣,水面上蒸騰着一層陰霧,平靜的水面上時時有漣漪點破,料是水底有邪祟潛伏,便勸張公前在河邊暫住一宿,來日天明再走,張公前怕苦,不肯留步,堅持要過河。隨行人員也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一個個嚷着要趁黑渡河,好趕到前面的驛站休息。
少浪劍還在苦勸張公前,那些心急的已經找來渡船,押着船伕強逼着夜渡。船伕先是死活不肯,被他們打怕了只得依從,一路上戰戰兢兢,兩隻眼睛盯着雲霧繚繞的河面,大氣不敢長喘。這河雖然寬,水流卻十分平穩,走到半道時,忽然咯噔一下,船似釘住了一般,再也難動分毫。
衆人正驚恐間,冷不丁一陣陰風吹來,耳中忽傳來嘩啦啦的怪響,似有人向滾沸的水裡下餃子一般。但見河面上黑氣瀰漫,早有數百條巨魚躍出水面,呈扇形朝渡船衝殺過來。那船伕嚇的面無人色,一聲慘叫,丟了撐杆,一頭扎進水裡,幾個徒弟也跟着往水裡跳。
“攔住他們,快攔住他們!”張公前忽然回過神來,厲聲大叫。禁軍拼命攔阻,到底遲了一步,除抓住一個瘦弱少年,其他的船工都跳到了水裡。
押隊軍校盛天霸勃然大怒,抓起弓弩就朝水裡射。
利箭入水,噗噗有聲,少時水面上有血花翻出,再射,終於見到屍體浮出。
“我操他的!”盛天霸揮拳怒吼,以示慶祝。
但下一刻,他碩大的腦袋忽然缺了半邊,白骨森森,乳白色的腦漿還在顫動。
啃去他半邊腦袋的是一條巨大的黃魚,這魚渾身佈滿黃色鱗甲,長三尺,寬一尺,巨嘴尖牙,個個都有一百多斤,長尾巨鰭,不僅在水中稱霸,更可以躍出水面搞突襲。
四下裡驚呼一片,這些養尊處優的禁軍衛士哪見過如此陣仗,頓時麻了爪子,丟了兵器,四散奔逃。
“離開船舷,趴下,都趴下!”少浪劍揮臂大叫,他注意到,這些巨魚十分聰明,它們只襲擊靠近船舷的人,一擊得手,落入水中,轉身過來才躍出水面。畢竟魚就是魚,再強悍的魚離開了水也只能死路一條。
一羣人離開船舷趴伏在地,另一羣仍然在哀嚎奔走,靠近船舷的人接二連三地被巨魚撞下水,或被咬掉一條胳膊半張臉,鮮血亂噴,情狀恐怖之極。
又有一些人被巨魚撞落水中,大呼救命,拼命往船上爬,船上人正要救援,忽然間他就狂呼亂叫,水中血水翻涌,似有怪物作怪。衆人捨命往上拉拽,卻覺得他沉重似鐵,幾乎要把胳膊掙斷,正當力有不逮,要被水中怪物扯下水時。
忽然手中一輕,一衆人呼啦啦倒了一地,要救的人就在懷中,卻只剩半截身子,下半截自肚臍以下全不見了,斷裂處,血流如注,肚腸流了出來,又看斷裂處的切口,更是膽戰心驚,竟是被利刃齊齊切斷。
少浪劍天眼隨身,看的比衆人都清楚,以船爲中心,水面下不知聚集了多少邪祟之物。這條河的河底有條深溝,邪祟之物就潛伏於河溝淤泥之中,因上面有活水流動,帶走陰邪氣息,加之河面有濃霧遮擋,夜間光線幽暗和張公前一干人的躁急干擾,竟一時不察看走了眼!
眼下的大混亂,雖然讓欽差使團損失慘重,卻也暴露了對手的實力。
少浪劍注意到,那些躍出水面撲殺人的巨魚其實都是傀儡,它們每個的背上都騎着一個陰兵,頂盔披甲,應該都是枉死於河中的冤魂。
這些被陰魂附體的巨魚,既有陰魂的智商,又有魚的體力,故而十分難纏。
少浪劍暗提真陽氣,頓時通體赤紅,一時劍發如雨,氣鋒密密層層旋出,無數
的巨魚跌落水中,氣鋒下壓,水面下翻花水滾,無數的邪祟喪命。
這一番屠戮之後,四下爲之一靜。
那些強悍的巨魚一條條沒入水中,忽然也沒了聲響。
幽暗的河面上唯有一種鋼鐵即將斷裂時的咯咯聲迴盪。
張公前打了個寒噤,悄悄問少浪劍:“它們,都走了嗎?”
少浪劍搖搖頭,情況沒這麼簡單,他的氣鋒斬固然兇狠,但還不足以將所有邪祟驚走。
忽然之間,幽暗死寂的河面上響起了一曲曼妙的歌聲,似有一個妙齡女子在傾情歌唱,她吐字含混,聽不真在唱些什麼,卻是十分悅耳,那音色空曠悠遠,似在天邊又在耳邊,歌詞含混不清,卻讓人心情舒暢,內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如此如醉間起身來慢慢向船舷走去。
若不加阻止,下一刻他們一定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去喂那些潛伏在船底的邪祟。
“魑魅魍魎,也敢在此賣弄!”少浪劍一聲斷喝,周身赤焰熊熊,凜然如神。他張口一聲長嘯,一股正氣充斥於天地之間。
歌聲變成了慘嚎,幽暗的河面上充斥着老婦人怨恨的哭叫。
這聲音似從四面八方而來,刺激的人頭痛欲裂。
“啊啊啊啊……”有人雙手抱頭,禁不住魔音侵擾,痛苦地摔倒在地,雙腿亂蹬,狠命掙扎,忽然就一命嗚呼,然後只片刻之間,他的眼眸中重新閃現光芒,是詭異的綠光,他一躍而起,面目猙獰地撲向他的同伴……
更多的人爲魔音所惑,變成綠眼惡魔,加入捕殺同類的行列。
張公前雙手堵着耳朵,臉皮赤紅髮亮,眼看就要繃不住了。少浪劍淡淡一笑,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一股清泉流入他的心田,他精神一震,頓時從魔音中掙脫出來。
擦了一把汗,望向慾海之中苦苦掙扎的衆生們,張公前嘆息一聲,問少浪劍:“你爲何會沒事?”少浪劍道:“我信神,故而精神穩固,不會輕易被邪魔所惑。”張公前嘆道:“可憐人爲邪魔所惑,不再敬神。心魔,都是心魔在作祟,她先以天堂之音,將我們所行之善拿出來,給我們描繪了天堂,引誘我們自願皈依她。被你喝破,她又改作天魔音,將我們心底的惡都挖出來,用地獄的恐怖來恐嚇我們,逼我們自己了結自己,用血肉魂靈供奉於她。幻象,都是幻象,都是心魔啊。”
少浪劍點頭:“的確是心魔,有些人自己爲心魔所誤,不思悔改,反而出來害人,其心可誅!”他的聲調越來越高,到最後已是厲聲警告。
聲聞數裡,如洪鐘大呂,驀然間炸開了天地。
一直濃霧盤繞、陰慘慘的河面上忽然乍現光明,一輪明月懸掛在頭頂。
河面上波光粼粼,寧靜安詳。哀怨的哭聲霎時消失無蹤,身陷地獄苦苦掙扎的衆生們,忽然清醒過來,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但那些眼冒綠光的卻永遠醒不來了。
衆人齊心協力,把他們拋下船去,做了水中邪祟的餐點。
張公前望着那一輪明月,總算鬆了一口氣,得意洋洋地說道:“做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你不殺光他們,咱們大家都活不成,你們說是不是。”
衆人齊呼:“是。”
張公前撫須大笑,見少浪劍愁眉不展,心頭又是咯噔一下,正要問,忽然一陣冷風吹來,墨雲翻滾,霎時間將明月遮住,就聽得水面上又響起了嘩啦啦恐怖的聲響。
無數的巨魚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這次跟上次不同,巨魚肆意攻擊,從不同的角度向渡船發起全方位不留死角的飽和攻擊。
“退入船艙。”
少浪劍下完命令,移步船頭,傲然挺立,他長嘯一聲,劍發如雨,硬是用密集的氣鋒結成了一個半圓形的氣鋒罩護住了整個渡船。
無數的巨魚在氣鋒罩上撞的粉身碎骨,腥臭的血肉如雨一般灑落
下來。但更多的魚依舊悍不畏死地衝過來,這河中的魚似有無窮無盡,總也沒個盡頭,殺也殺不完。
赤火丹十分強大,氣鋒耗費真陽氣極少,近乎可以無窮盡地化出。少浪劍豪氣沖天,全無絲毫懼色,硬是以一己之力撐起了一片天地。
巨魚強攻不成,忽然改變了策略,轉而攻擊渡船本身,它們用堅固的頭顱猛烈撞擊船板,先是漫無目的地亂撞,繼而集中一點,排着隊挨個兒撞。
少浪劍有些吃不住勁了,赤火丹的強大,氣鋒的鋒銳,此刻卻無法完全發揮出來。
他走的是野路子,內丹提升雖快,運使技巧上卻長進不大,他有能力結成半圓形的氣鋒罩護定渡船露出水面部分,卻無法將氣鋒彎折下去遮護船底。
失去保護的木船在巨魚的輪番攻擊下開始出現裂紋,開始斷裂,開始滲水!
船上一片混亂,哀嚎哭叫,狼奔豸突,這些養尊處優的高貴禁軍們在死亡面前的拙劣表現,讓少浪劍直搖頭。
他眉頭一皺,也生出了頹廢之心,他是人不是神,總有做不到的事,他把目光移向張公前:若是真的頂不住了,至少得把他帶走。
恰當此時,一陣驚鼓之聲忽自遠方傳來,又有號角錚鳴,節律明快強勁,竟是軍樂聲。少浪劍大喜,透過濃霧看去,只見河面上出現了一支強大的水軍艦隊,樓船、艨艟、走舸,稠密如林,密密層層。走舸靈巧,往來穿梭,如風似電;艨艟裝飾着鐵甲,懸掛着旋刀,望之令人生畏;樓船雄壯威猛,行如山嶺移動,堅不可摧,船頭旌旗獵獵,威嚴不可侵犯。
驚鼓一響,巨魚紛紛遁入水底,再不敢露頭,那些在水中吞食落水者的各色怪物們也紛紛退避,一時間沸騰的河面又恢復了平靜,除了數不清的殘肢斷臂、紅彤彤的血水和嗆人的腥風,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是哪支水軍?奇怪,趙東郡和馮林郡何時有水軍駐紮了,叫他們將軍過來回話。”
危機解除,張公前又端出了欽差的架子,正襟危坐,吆喝着讓水軍統領來見。
有人打出了旗語,對面沒有理會,張公前臉上有些掛不住,咳嗽了一聲,拍馬屁者道:“河面霧太大,料必是看不清,不如派人過去傳令。”
張公前罵道:“傳什麼令,你敢下水去?找倆嗓門大的喊話過去,什麼人這麼放肆,連堂堂的欽差也不放在眼裡,告訴他本座和天啓侯在此等候,叫他們管事的過來回話。”
幾個嗓門大的人在船頭喊了半天,嗓子都喊啞了,非但沒把人喊來,還把船喊沒了——那支神秘艦隊,如來時一樣,忽然神秘地消失了。
張公前目瞪口呆,不敢再說話,回身以目光詢問少浪劍。
少浪劍道:“這是本地河神麾下的水軍,知侍郎有難,特來護衛。侍郎是欽差,官威太重,他們承受不起,故而不敢來見。”
事雖荒誕,但張公前願意相信,於是站在船頭向河神謝了禮,又許下三牲爲敬。說來也怪,他剛拜完,河面上就起了一陣風,吹散了濃霧,吹來了明月,船也能動了。
一衆人渡過河,個個都發現衣衫汗透,當下也不敢停留,一口氣奔出十里地,見四周沒有一點水,這才安心。
此事對衆人觸動自然極大,對少浪劍尤其如此,趙陽宗懲惡揚善,匡扶正道,與陰、邪、靈、獸向來水火不容,甚至他這個趙陽宗的寄名弟子在奪舍重生後都因恐懼不敢回山。卻沒想到這樣的高壓之下,就在趙陽山的大門口,竟有這麼多的邪祟存在!
那些駕馭巨魚的陰兵,用歌聲迷惑人的邪祟固然讓人頭疼,但少浪劍最擔心的還是驚走巨魚的那支神秘水軍。他們不是人,他們的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人的氣息
如此規模的一支力量就屯駐在趙陽宗的門口,山上諸公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白日將盡,一切的一切都改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