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少尉高高舉起了指揮刀。
槍聲如炒豆般爆響了起來,楊花津成了名副其實的刑場!
不,那不是刑場,而是屠宰場!上面躺滿了被射殺的官軍和平民。
周憲章的耳朵裡,滿是村田式步槍的射擊聲,以及中槍者的哀嚎,直到現在,竟然沒有聽見一聲毛瑟槍的槍聲。朝鮮官軍要麼被打懵了,要麼被打死了。
日本軍隊的作戰水平,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他們的射擊精度極高,單兵戰術極爲合理,這種作戰能力,就是天津武備學堂的學員也不過如此,而日軍的每一個士兵都能做到!
終於聽見毛瑟槍的槍聲了,清醒過來的朝鮮士兵開始還擊。但是,朝鮮士兵每一次射擊,都會招來一顆要命的子彈,而朝鮮士兵射出的子彈,卻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周大哥,你快跑吧!”金姝仰着頭叫道,她被周憲章按在身下,動彈不得。
周憲章咬牙罵道:“住嘴!你個丫頭片子竟敢用石頭砸老子的頭!你給老子老實呆着,老子回頭跟你算帳!”
“我是怕你……”
“怕個屁!”周憲章盯着江邊的日本人,喝道:“我警告你,再要亂跑,老子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後果會很嚴重很嚴重的!”
忽聽“砰”的一聲槍響,站在矮牆邊的日軍少尉的腦門上,冒出一縷血煙,手裡的指揮刀掉在地上,身子軟綿綿倒了下去。
“砰砰砰”數聲村田式步槍的槍響,子彈射向右邊的一個茅屋,窗口裡,一個人影晃了晃,倒了下去。
“好漢!”周憲章用朝鮮話叫道:“到這邊來,快到這邊來。”
那個人影躍出了茅屋,滾進了周憲章所在的彈坑。
“轟隆”一聲巨響,一發炮彈準確地落進茅屋,茅屋被炸上了天。
周憲章發出一聲驚呼:“洪鐘宇!”
滾進彈坑裡的人,正是洪鐘宇,金姝的殺父仇人。
只見洪鐘宇鮮血淋漓,他擊斃了日軍少尉,但他身上至少中了五槍,傷口處,血咕咕涌個不停,洪鐘宇手裡握着一把毛瑟槍,一雙充血的眼睛,怒視着周憲章和金姝,身體因爲劇痛而顫抖不已。
周憲章一把奪過洪鐘宇手裡的毛瑟槍,洪鐘宇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金姝一聲驚叫:“他受傷了!”從裙子上撕下一塊布,給洪鐘宇包紮起來,金姝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她善良的天性,那一瞬間,她忘了洪鐘宇是她的殺父仇人,她的眼前,只是一個身受重傷急需救助的朝鮮軍人。
洪鐘宇擺擺手,掙扎着說道:“姝兒……”
“別叫我姝兒!”金姝邊包紮邊說。
洪鐘宇慘笑一聲:“你爲什麼要救我?”
“你爲什麼要殺我爸爸!”金姝咬牙說道。
“他害死了我父親!”洪鐘宇咬牙說道,劇痛之下,臉上一陣陣抽搐。
“你胡說,他沒有!你們爲什麼要殺他,爲什麼還要凌遲他!”金姝流着眼淚說道。
洪鐘宇喘息說道:“我父親也被凌遲了!他老人家沒有參與甲申政變,就因爲他是開化黨人,朝廷凌遲了他!而金玉均這個懦夫卻跑到了日本!”
原來,洪鐘宇的父親洪英植雖然是開化黨的領袖,但他並不贊成暴力革命,所以,開化黨人發動甲申政變時,他始終置身事外,甲申政變的實際領導人是金玉均和樸泳亨,政變失敗後,這兩位首腦逃到了日本。朝廷抓不到金玉均和樸泳亨,就拿留在國內的開化黨人出氣,把洪英植抓起來凌遲處死。
正因爲如此,洪鐘宇認定是金玉均害死了他的父親,對金玉均恨之入骨。
朝鮮朝廷派出刺客李逸植前往日本追殺金玉均,金玉均知道朝鮮在追殺他,防範極嚴,李逸植無從下手,正巧,洪鐘宇從法國來到日本,李逸植便說服洪鐘宇參加刺殺行動。
當初,洪鐘宇與金玉均情同手足,而現在,卻是兄弟相殘!
洪鐘宇咳嗽一聲,嘴角流出血來:“姝兒,我快死了,你殺了我吧,給你爸爸報仇!要不然,你就沒機會了!”
金姝把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卻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殺不了他!我殺不了他!”匕首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那就讓你的周大哥動手吧。”
周憲章搖搖頭,嘆道:“姝兒,冤冤相報何時了!”
這一趟朝鮮之行,周憲章算是基本上搞清楚了朝鮮的國情。朝鮮處在俄國、中國、日本三個大國的夾縫中,國際環境險惡,在大國的操縱下,國內政治派別林立,相互仇殺,死了不少人。可是,那些相互仇殺的人,卻有着一個共同的目標——爲了朝鮮的生存!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
金姝撲進周憲章的懷裡,哭道:“周大哥,我聽你的!”
周憲章撫摩着金姝的頭髮,咬牙說道:“咱們走!”
“你們,不要動!”洪鐘宇喘息着說道。
失去了指揮官的日軍士兵,絲毫也不慌亂,一個日軍軍曹代替死去的少尉,擔負起了登陸部隊的指揮,村田式步槍的槍聲錯落有致,每一槍,都伴隨着一聲中槍者的哀嚎。
這就是明治維新創造的現代化日本軍隊!這是一支可怕的軍隊!
每一個士兵都知道自己的職責,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這支軍隊有鐵的紀律,也有鐵一般的凝聚力。一名長官戰死,不足以摧毀士兵的戰鬥意志!
洪鐘宇臉色蒼白,他身上的血快流乾了:“日本人的目標是王宮!他們,不會在這裡逗留太長時間。”
周憲章這才聽出來,漢江邊日軍的槍聲變得稀疏了,日軍登陸部隊的主力已經離開了楊花津,向王宮攻擊前進。楊花津只留下少數日軍,清掃殘留的朝鮮官軍。
“等這裡的人都死完了,他們就會走的!”洪鐘宇哈哈大笑:“姝兒,洪伯伯差不多快死了!”
“你不是我的洪伯伯!”金姝含淚說道。
洪鐘宇向周憲章使了個眼色,說聲“保重!”猛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彈坑。
一聲槍響,洪鐘宇眉心中彈,魁梧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彈坑邊的泥土上,蕩起一陣塵煙。
金姝哭喊一聲:“洪……”周憲章一把捂住金姝的嘴,死死把金姝抱在懷裡。
金姝的淚水奔涌而出,一張嘴,狠狠咬在周憲章的手掌,發出“嗚嗚”的哀泣,周憲章強忍劇痛,任憑金姝的牙齒陷進他的手掌裡。
那是撕心裂肺的愛恨情仇!
槍聲停息了。
洪鐘宇的死,讓日本人相信,楊花津已經沒有了活着的朝鮮軍人!楊花津剩下的日軍迅速開拔,增援王宮。
王宮方向,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
日軍開始集中力量攻擊王宮。
楊花津日軍全部撤離,增援王宮。
史載,1894年7月23日凌晨3時,日軍混成旅團在大島義昌旅團長的率領下,向朝鮮開戰。日軍從王宮光賢門、東大門、北大門、西大門、南大門同時發起進攻,王宮衛隊頑強抵抗。6時20分,日軍攻陷朝鮮王宮。王宮衛隊戰死40人,日軍戰死1人。
周憲章拉着金姝,從彈坑裡爬了出來。
月光下,從江岸到碼頭,屍橫累累,到處都是殘肢斷軀,殷紅的鮮血匯成一條條溪流,流向夜幕中的漢江。
洪鐘宇仰面躺在彈坑邊,雙眼圓睜,臉色蒼白,額頭上一個燒焦的空洞,卻沒有流出血。
在中彈之前,他身上的血已經流盡了。
金姝喃喃說了一舉朝鮮話。
“你說什麼?”周憲章沒聽懂,金姝沒教過他這個詞。
“洪伯伯!”
周憲章搖頭嘆息。也許,死亡是化解仇恨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