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北風捲起散落的積雪,在小城的上空呼嘯,一面碩大的帥字旗隨風飄搖,旗面上一個碩大的“宋”字,表面這裡是四川提督宋慶的指揮部所在地。
旅順失守後,駐守在鴨綠江邊的宋慶所部,離開鴨綠江防線,全軍向遼東半島攻擊前進,企圖奪回金州、大連、旅順一線。
宋慶被朝廷委任爲遼東各軍統帥,其屬下各部包括其直屬毅字軍、劉盛休銘字軍、章高元嵩武軍、徐邦道拱衛軍、張光前親慶軍,以及從朝鮮敗退到鴨綠江的葉志超所部,其中最有戰鬥力的,是聶士成所部武毅軍。各部隊合計八十五營,總兵力近五萬人。
同時,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所部66營,巡撫吳大溦所部40營、以及遼東各地將軍、督撫所屬部隊70營,總兵力約7萬人,部署於錦州、牛莊、鞍山、遼陽、高麗城一線,配合宋慶軍作戰。
清軍在遼東的總兵力達十三萬之衆。
而日軍在遼東的總兵力,只有第二軍兩個師團和一個旅團,兵力不足四萬。
宋慶所部向遼東日軍發起了三次大規模進攻,以期奪回金州、大連、旅順。
然而,每一次進攻,不僅沒能收復失地,進攻受挫後的潰敗,反而讓日軍擴大了佔領區。
第一次反擊,宋慶所部以瓦房店爲基地,直攻金州,結果是,全軍在金州城下潰敗,日軍乘勝攻佔瓦房店,清軍只好退守蓋平。
第二次反擊,清軍出蓋平,強攻瓦房店,結果,清軍在瓦房店前潰不成軍,敗軍狂奔三百里,丟掉了蓋平,到了缸瓦寨纔算停止了潰敗的腳步。
第三次反擊,宋慶再次整編部隊,準備以缸瓦寨爲堡壘,向蓋平發起進攻,然而,還沒等部隊衝出缸瓦寨,日軍第二軍所屬的第一旅團就向缸瓦寨發起了主動進攻,第一旅團旅團長乃木希典少將親率部隊向缸瓦寨清軍發起瘋狂進攻,接戰後僅僅兩個小時,清軍防線崩潰,缸瓦寨失守,宋慶率敗兵退守海城。
乃木希典率第一旅團,乘勝直逼海城城下。朝廷發現海城戰略地位極其重要,命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火速增援海城,海城兵力達八萬人,這才阻擋住乃木希典的進攻,保住了海城。
三次戰役後,清軍不僅沒能收復遼東半島,反倒與旅順越來越遠了。
因作戰不利,宋慶被朝廷追究責任,將兩級留用。部下徐邦道、章高元也遭到革職留用的處分。
清軍原本低落的士氣,隨着一次次失敗,已經下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缸瓦寨之戰,原本據有一定戰鬥力的銘字軍,在遭到日軍圍攻時,宋慶主力坐視不救,統領劉盛休一怒之下脫離部隊而去。朝廷竟然對劉盛休不聞不問。這使得部隊的士氣再一次遭到重創。
海城軍營裡,開小差屢禁不止,越來越多的士兵加入到了逃跑的行列中,就連營官們,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再誅殺部下了。這些部下能活到現在已屬不易。
只要日軍再向海城發動一次進攻,哪怕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戰,十萬大軍就會灰飛煙滅!
整個海城,完全沉浸在一片殘雲愁霧之中。
宋慶的帥字旗,在纖雲密佈的天空中飄搖,那似乎不是帥旗,而是招魂的靈幡!
宋慶以戴罪之身站在帥旗下,呼出的氣息在冷風中凝結成了碎冰,掛在他雪白的鬍鬚上,宋慶竟然渾然不覺。
他的身後,是同樣戴罪的徐邦道、章高元、聶士成等大小將佐。
每個人都是垂頭喪氣。
遠處,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聲,宋慶緩緩擡起頭來。
一隊騎兵從北方的地平線上出現,馬蹄濺起陣陣雪霧。
“噹啷”一聲,營壘前一個兵丁手裡的步槍竟然掉在了地上!
一個哨長怒斥:“沒用的東西,那是欽差,不是日本人!”
宋慶閉上了眼睛,心中一聲哀嘆。大清國的兵丁們已經被日本人嚇破了膽!
騎兵隊由遠及近,來到了帥旗前。
一位身穿一品武將官服的老人跳下了戰馬。老人長鬚過胸,冷峻的臉上,滿是如刀刻出來的皺紋。老人年過六旬,身手卻還是那麼矯健。
這位老人,就是名震一時的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劉坤一。
劉坤一,字峴莊,湘軍宿將。他的湘軍資歷,甚至筆曾國藩還早。太平天國起事後,劉坤一以廩生的身份,招募鄉勇,投身到湘軍江忠源所部,在湖南、江西一帶與天平軍絞殺,而那個時候,曾國藩還在長沙城裡和當地官員因爲練勇之事打嘴仗。
劉坤一率湘軍屢立戰功,由廩生逐級升爲教諭、知縣、知州、知府、廣東按察使及廣西布政使,並於1865年起晉升爲江西巡撫。後來,劉坤一接替曾國荃擔任兩江總督,後調任兩廣總督,1890年,再次擔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其地位,與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不相上下。
在世人眼裡,劉坤一屬於曾國藩的湘軍系統,與李鴻章的淮系素有隔閡。曾國藩死後,劉坤一被世人看做是湘系扛大旗者。
清日戰爭打到現在這個地步,以李鴻章爲首的淮系軍隊一敗塗地,這似乎意味着淮軍的沒落。於是,太后老佛爺想起了湘系的劉坤一,她剝奪了李鴻章的指揮權,任命劉坤一爲欽差大臣,總理對日戰爭。
不過,劉坤一自認爲,他既不是淮系,也不是湘系,劉坤一就是劉坤一,他不屬於任何一個系統。
宋慶率領衆將官跪倒在地:“罪臣宋慶,率衆將恭迎劉中堂大人。”
劉坤一把馬鞭扔給了身邊的侍衛,掃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清軍將領,淡淡說道:“宋提督請起。”
“謝中堂大人。”宋慶站了起來,而他身後的將領們,誰也不敢起身。
劉坤一的威名,足以讓每一位將軍心甘情願地跪倒在地。
“讓他們都起來吧。”劉坤一淡淡說道。
宋慶這才招招手,衆將小心地站起身來,低頭站立在轅門兩旁。
宋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此處寒冷,劉大人請移步軍帳。”
劉坤一回頭望了望四周,不遠處有一個小山包,山包上光禿禿的,滿是積雪。
“宋提督,咱們到那邊走走。”劉坤一緩緩說道。
“這個……”宋慶看了看山包,一陣風起,山包上的積雪被風鼓盪起來,四處飛揚:“那裡風雪太大,劉中堂年邁……”
“我年邁嗎?”劉坤一沉聲說道。
宋慶慌忙說道:“那就過去走走。劉中堂請!”
“宋提督請。”
劉坤一邁開大步,向山包走去,一個小個子軍官跟在他的身後。
宋慶慌忙快走幾步,跟了上去,他的衛兵急急跟上,卻被宋慶擺手阻止了。
劉坤一和宋慶走出一里地,上了山包,極目四望,衆將和劉坤一的隨從們站在轅門下,眼巴巴望着他們。
只有那個小個子軍官跟在劉坤一身後四五米,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
北風肆虐,劉坤一的身軀卻如鐵塔一般,紋絲不動。
宋慶暗暗驚歎,這個行伍出身的兩江總督,果然名不虛傳。
“宋大人,你認爲,海城守得住嗎?”劉坤一問道。
宋慶看了一眼劉坤一身後的軍官,沉吟不語。
“宋提督但說無妨。”劉坤一說道。
宋慶輕嘆一聲:“士氣全無,海城恐難據守!”
劉坤一點點頭:“宋提督快人快語。那麼,你爲什麼還要守海城?”
宋慶仰天長嘆:“卑職奉命奪回金州旅順,如今不僅沒有奪回失地,反倒要丟掉海城,我宋慶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皇上和太后!”
劉坤一點點頭:“宋提督,咱們彼此彼此!”
兩人沉默無語。兩人達成了默契——遼東守不住了!
良久,宋慶說道:“劉中堂,遼東戰敗,我宋慶罪無可恕,自當伏罪,並無怨言。只是,大清國一旦失去遼東,又該如何?太后和皇上,應該早作準備了。”
“如何準備?”
宋慶一咬牙,說道:“請劉中堂恕卑職直言,或許,應該考慮遷都!”
“遷都?能遷到哪裡?”劉坤一苦笑:“南京?前明不是遷都南京嗎,結果又是如何呢?”
南明小朝廷在南京不過支撐了一年,那還是因爲有江南士人的支持下。滿清政權如果遷都南京,江南士人是絕對不會擁戴這個朝廷的!滿清朝廷很可能比南明垮得更加迅速、更加徹底!兩人對此都是心知肚明。
宋慶低頭不語。
劉坤一突然說道:“宋提督,朝廷絕不會遷都!”
“遼東怎麼辦?”宋慶問道。
劉坤一低聲說道:“總理衙門大臣張萌桓、湖南巡撫邵友濂已經奉太后之命前往日本。”
“幹什麼?”
“和談!”
宋慶苦笑:“日本人兵臨城下,遼東、山東唾手可得,他們怎麼會同意和談?”
劉坤一沉聲說道:“太后的意思,是割讓遼東和山東給日本。這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囊中之物。”
宋慶吃了一驚,隨即一聲長嘆:“也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