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愛有奇蹟
冷豔的神色一滯,沒有直面回答。
“底下的水流很急,如果有人掉下去了,會不會被衝到水的源頭去?”炎寒又問。
這是唯一的可能,伊人不會飛天,不會遁地,外面的守衛又如此森嚴,難道伊人能化成一股青煙,憑空消失不成?
“不會的。”冷豔安靜下來,淡淡道:“這不是活水,也沒有源頭。之所以湖底的氣流很急,是因爲——因爲湖底有星海石。”
炎寒愣了愣,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本來無人能知,沒想到,竟是自己逼着冷豔當場說了出來鯴。
“你不用自責。”冷豔察覺到炎寒的愧疚,鳳目微柔,淡淡道:“即便世人知道星海石的位置,也無法打它的主意。炎寒方纔不也試過嗎?沒有誰能潛到湖底,即便硬潛進去了,也會陷在逐風的機關內。”
說到這裡,冷豔轉過身,一面將手中的毛巾隨手遞給侍女,一面道:“可能是被人擄走了,外面的侍衛沒注意,本宮會重新換一批能幹的侍衛,然後發動大內尋找伊姑娘的下落。”
炎寒無法,只能如此。
臨轉身的時候,他重新看了看那個湖面,湖水靜謐,幽藍喜人。
遠遠的,柳溪冷冷旁觀着。
……
……
……
……
因爲白天伊人的失蹤,大殿守衛頓時森嚴起來,大批侍衛被派了進來,舉着火把,三五成羣地巡邏着。
等到了午夜,突然有一個人影從西殿悠悠地走了出來,旁若無人地來到池塘邊,蹲了下來。
淡淡的星光從天上灑下,又在平整若鏡子的湖面上折射了一番,映在他的臉上。
俊美的容顏,比起白天來,變了許多,也生動了許多。只是眼睛的灰濛,卻怎麼也變不了。
依然那麼寒磣入心。
柳葉般纖秀的眉眼和略覺冷酷的薄脣,正是柳色的原樣。
“星海石,可以起死回生,應該也能治好尤主管的眼睛吧。”他的手指在湖面上劃了劃,自語了一句,然後站起身,朝殿裡走去。
伊人被藏在哪裡呢?
這個讓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
伊人一直在大殿裡。一直在,柳色的房間裡。
她被點了穴,易了容,面上帶着僵硬的笑,直挺挺地站在柳色的牀邊。
進來搜索的人只瞟了一眼這個端着盤子,貌不驚人,笑得像個白癡的小丫頭,注意力馬上轉移。又哪裡會懷疑,她就是不能動不能說雙腿已經站得打顫的伊人?
伊人的眼珠兒轉啊轉的,眼睜睜地看着尋找她的人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翻箱倒櫃,最後鎩羽而歸。
她鬱悶。
腿痠,手痠,臉也酸。
這樣堅持了一整天,柳色終於從夏玉的房裡回到了南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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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到了柳色,伊人的面上露出一絲喜色:無論如何,至少能擺脫現在僵硬的狀態了吧。
“你想好要講什麼故事了嗎?”柳色徑直走到她面前,手指繞着她垂在肩上的頭髮,低聲問。
伊人動不得,只能水盈盈地看着他,表示自己想好了。
“如果第一個故事不好聽,我也沒興趣聽後面的了。”柳色露出一個陰冷的笑,然後出手點開她的穴道。
穴道剛一鬆,伊人便如一灘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四肢展開,很不顧形象的賴着不動。
現在就是殺了她,她也絕對不會動一下。
從來沒有這樣累過,原來保持不動遠比運動本身更加累人。
還是躺着好。伊人想。
從此以後,只要能躺着,就絕對不會坐着,更加不會站着!
柳色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地下的那灘肉泥,蹙了蹙眉,用腳尖踢了踢伊人,粗聲道:“起來!”
伊人紋絲不動,依然賴在地上不動。
柳色又用力地踢了她一下。
伊人往旁邊挪了挪,蠕動,蠕動,躲在柳色的踢程範圍外,繼續躺着,四肢緊緊地貼在地上,一副‘寧死都不起來’的架勢。
柳色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地上的伊人。
伊人也看着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明晰乾淨,很是純潔——像等着餵食的小兔子一樣。
“起來去牀上躺着。”柳色被她的眼神所惑,聲音出奇地柔和起來。
伊人聞言,一骨碌地爬了起來,然後顛顛地跑
到了柳色的牀上,爬了上去。
果然還是牀上舒服。
伊人恨不得將自己化成一灘水,就這樣全部浸到牀褥裡去,讓全身的痠痛見鬼去吧。
看着二話不說裹進被褥的伊人,柳色有點無語了。
他略略站了一會,然後重新板起臉,繼續方纔的話題,“想好今天的故事了嗎?”
“想好了。”伊人將枕頭墊高了一些,倚着牀,認真地回答道:“哈姆雷特的故事,要聽麼?”
“哈姆雷特?”柳色驚異,這個名字如此奇怪。
“應該是你母親喜歡的故事吧。”伊人想起那日在息夫人的墓地外看到的字眼。
“我母親?”柳色沉下臉來,“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母親喜歡這個故事的?”
“因爲,你母親墓地的那句話,便是出自這個故事啊。”伊人回答道。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柳色一臉驚疑。
“厄,恰巧聽過吧。”伊人撓撓頭,含糊地回答了一句,然後自然地轉開話題:“聽麼?”
“你講吧。”柳色淡淡應了,神思已然幽遠。
……
……
……
……
母親喜歡的故事?
對於母親的回憶,柳色一向是模糊的,只是從小,就有許多人告訴他:你母親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呼風喚雨,她無所不能,她左右了天下格局,她被賀蘭家算計,她是神是天是你幾生幾世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母親只是一個符號,不是溫暖的手,不是睡前柔和的呢喃和飯桌上淡淡的笑。
而這個故事,是她喜歡的、聽過的故事?
柳色突然觸及到一種真實感,而那種真實感,讓他悸動而畏怯。
與此同時,伊人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
……
……
……
平心而論,比起冷豔的清越,比起容秀的空靈,伊人的聲音有點平平無奇:乾淨平和,有點糯糯的慵懶。
然而,這樣的聲音講故事時,卻極其好聽。
全身都懶懶的,好像隨時都會被她的嗓音帶到故事裡去,人遊離在故事內,人遊離在故事外。
伊人講起了哈姆雷特遇到父王鬼魂的事情,然後,他裝瘋,他面臨爲父親報仇或者維護母親的抉擇,他向天,問出了那句最經典的話:生存還是毀滅?
柳色神情微動。
生存還是毀滅?
如果生存本身,就是爲了毀滅,這真的還是一個抉擇麼?
母親墓地前的質疑。
他被深深觸動:哈姆雷特的困惑,從某些方面來說,亦是他的困惑。
他們揹負無法抗拒的命運,即便他們自己並不認同,然而,tobe,oottobe,這真的有區別嗎?
最後的最後,哈姆雷特死了。
他釋然了。
伊人輕輕地停下聲音。
柳色久久不語。
伊人一直看着他,等着他說點什麼,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等到,伊人終於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翻身面向着牆壁,身體往被子裡一滑,溜進去睡覺。
“伊人,”柳色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終於出聲,“爲什麼她會喜歡這個故事?”
“不知道,”伊人頭也不回地回答道:“我先睡了。”
柳色‘恩’了一聲,忽而出手如電,再次點住了伊人的穴道。
伊人僵了僵,也沒有抗議什麼:反正已經躺下了,就這樣躺個十年八年的,她也不介意。
伊人這樣想着,心境輕鬆,沒一會就睡着了。
柳色又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沒有‘自己已被禁錮’這個認知的伊人。
然後,他也爬上牀去,躺在伊人身邊,目光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想着一些一直想不通的事情,直至天明。
連續三天,伊人沒有任何消息。
炎寒迅速地憔悴下去,冷豔也自覺有一定責任,派往駐守的人越來越多。
除了哈姆雷特外,柳溪還聽了《李爾王》以及《羅密歐與朱麗葉》。
在講朱麗葉與羅密歐的時候,柳溪的脣微微一撇,不屑道:“竟然爲情自殺,愚蠢,更愚蠢的事,明明那什麼麗葉並沒有死,他還巴巴地死了!難道連把脈都不會嗎!”
伊人巴巴地看着他,“厄
……”了半日,不知道怎麼回答。
“愚蠢!”末了,柳溪又恨恨地咒了一句。
伊人本不打算管他,可莎士比亞好歹也是伊人爲數不多、喜歡的作者之一,她沉默了一會。然後盤腿坐在牀上,看着柳溪,很認真地反駁道:“其實不愚蠢的。”
柳溪用目光指責她的傻話:敢跟他頂嘴?難道想明天又被點上穴道站上整日?
這幾日,伊人的生活說舒適不舒適,說悲慘不悲慘,只是白日裡被點上穴道,第一日還好,在牀上躺了一整天,晚上柳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睡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比自個兒還開心,不禁鬱悶。
於是,第二日,伊人被迫站了一日,到了晚上,伊人重新變成了一灘泥,那可憐勁,讓柳溪暗爽不已。到了第三日,放她如恭回來後,便開始講這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了。
不知道爲什麼,折磨伊人已經是他的一項樂趣了。
現在,這小丫頭花了大半夜時間,卻只給他講了一個傻男人與傻女人的故事,還敢告訴他:他們的行爲並不愚蠢!
柳溪一面生氣,一面陰陰地想:又有藉口折磨她了。
伊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免瑟縮了一下,可是最後,她還是挺勇敢地回望過去,一字一句道:“無論怎樣,因爲情意而做出的事情都不是傻事。”頓了頓,伊人見柳溪還是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認真地問道:“柳色,你相信奇蹟嗎?”
“我只相信自己。”柳色斂眸,自傲道。
“有奇蹟的,如果世上還有什麼無法把握,那就是人心。因爲這無法把握的情感,世上就會有奇蹟,會發生許多我們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也會有許多沒有邏輯也無法解釋的事情。那些事情,便是奇蹟。”伊人淡淡道:“他們死了,可是他們創造了奇蹟。”
柳色聽着,專注地看了她半晌,然後歪嘴一撇:“莫名其妙!”
伊人眨眨眼,又撓了撓頭,沒有再說什麼。
彷彿從來沒說過那一番話。
如此又是兩日。
到了第五日,炎寒終於坐不住了,他向冷豔提出申請:徹底搜查四大殿,盤問所有殿內執勤人員,一定要找到伊人。
冷豔雖然不悅,卻還是應了。
柳溪得到消息後,也不再敢將伊人明目張膽地留在內殿裡,恰好夏玉又嚷嚷着在這裡呆膩了,要出殿走走。
他將伊人草草地僞裝了一番,裝成自己的隨身小廝,然後封了她的啞穴,在大搜尋之前,帶出內殿。
可皇宮卻已經戒嚴了,雖然離開了那四大殿,卻沒辦法帶出冰宮。
柳溪躊躇了一會,突然瞥到皇宮西角一個略顯陰冷的地方。
前面防衛森嚴,來來往往的人神情凝重,卻與搜索伊人的侍衛們不同。
“那是什麼地方?”柳溪問。
“哦,地牢。”夏玉漫不經心地回答道:“賀蘭雪就在這裡面。”
“你真的確定賀蘭雪在這裡面?”柳溪冷冷一笑,“冷豔可是對賀蘭雪情深義重,你若是真的相信她捨得將自己的心上人丟進大牢,那你就是蠢驢。”
夏玉勃然大怒,他一把揪起柳溪的領口,怒道:“你說什麼!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別以爲父侯寵你,你就敢爲所欲爲!”
“那你敢不敢進去看看?”柳溪的神色依舊冷淡,聲音更是清冷。
夏玉憤憤地鬆開他,小臉漲得通紅,鬱郁道:“自然敢,我相信女王絕對不會欺騙堂堂天朝使者!”
柳溪沒有理他,只是將目光移到地牢處。
夏玉已經撩起衣襬,往地牢的方向大步走去。
柳溪則抓起伊人的手腕,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伊人口不能言,身體發軟,只能乖乖地跟着柳溪走,可是他們方纔的對話,她卻實實在在聽進耳裡了。
原來阿雪在裡面。
伊人望着遠處地牢黑洞洞的入口,一陣莫名悸動。
那個地方,是不是很黑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