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番外4與君別離
因爲剛纔的***動,獨孤息暫時不能分身管他,賀蘭雪索性自己走到通往洗手間的走廊上,靠着牆壁,靜靜地等着。
又過了五分鐘,伊人仍然沒有出來。
他終於慌了,想徑直走進去,想想覺得不妥,只得隨口叫住了一位剛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女士旎。
“你好……”他的話音剛起,又頓了頓。那名女士剛剛轉過頭來,衝着他笑了笑。
“賀蘭雪,好巧。你怎麼也在這裡?是不是流逐風邀請你來的?你夫人呢?”衛詩如連環炮一樣,問題劈里啪啦地響。
賀蘭雪怔了怔,突然斂顏,慎重地問:“伊人不在裡面?”
“裡面沒人啊。”衛詩很自然地回答道:“難道你在找人?”
賀蘭雪心跳慢了一拍,也顧不上是不是女廁了,疾步走過去,伸手將門一推……
賀蘭雪猛地推開女洗手間的門,裡面的人通通轉過頭來,在一陣難耐的沉默後,洗手間裡立刻傳出一陣驚叫聲鞅。
賀蘭雪被驚叫聲嚇了一跳,可是一眼看過去,果然沒有伊人的蹤影。他沒奈何,值得硬着頭皮,闖了進去。
就這樣將門一扇一扇地推開,口中不停地說着‘不好意思’,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變態!”聲。
一直推到最後一個門,坐在馬桶上面的女士,同樣不是伊人。
賀蘭雪有點怔忪,反應慢了一拍,那人已經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偷-窺-狂!”
賀蘭雪的臉微微側了側,白皙的面頰上很快出現了紅色的印記,他站了一會,將周圍的指責與辱罵徹底無視,然後,他轉身大步往外走。去找衛詩。
可是,想出去似乎不那麼容易。
洗手間裡的女人圍了上來,一面推搡着他,一面似惱似笑道:“長得這樣漂亮,怎麼有看女生廁所的習慣……”
賀蘭雪自知理虧,並沒有辯解,只是奮力地往外擠去,可又不能隨便傷了這裡的人,多少有點舉步維艱的感覺。
然後,他看見衛詩出現在門口,隔着人羣的縫隙,朝他微微一笑。
笑容已經承認了一切。
伊人果然是她帶走的。
賀蘭雪心中一急,動作沒有剛纔那般顧忌了,不免使出了一點點真氣,擋在前面的女子頓時七倒八歪。賀蘭雪衝至門口,朝場內環視了一圈。
衛詩早已沒有了蹤跡。
伊人確實是被衛詩帶走的,卻不是被強迫的。
在息夫人的手壓到胸口時,她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心跳得極快,好像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般。
因爲不想讓阿雪擔心,所以躲到了洗手間裡,哪知剛一進去,就覺得天旋地轉,眼中最後的景象,是衛詩拿着口紅,轉過來驚奇地看着她。
醒來時,人已在醫院。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牀單,手臂上掛着輸液瓶,旁邊有儀器在滴滴地不停地響。
“這麼嚴重的心臟病,醫院不可能查不出一點點記錄的,”模糊中,聽到衛詩的聲音如斯說:“難道她和賀蘭雪都是憑空蹦出來的?”
“小姐……確實沒有一點記錄。不過,她的情況,必須快點進行心臟移植。她的心臟……她的心臟……很奇怪,好像隨時都要衰竭一樣。”另一個男聲回答。
“那就先做!”衛詩想也不想地回答:“萬一她死在我這裡,流逐風豈非會殺了我。她不能有絲毫閃失。”
“可是……”
後面的,伊人漸漸聽不清了。
她重新陷入昏迷,聽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重如鼓槌。
那具不屬於自己的軀體,終於開始抗議了。
而且,抗議得那麼洶涌,那麼執着。
她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也許呼吸也已經停了吧。
伊人突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與困頓,前塵往事,紛至舀來。
十一的笑顏,府裡的安逸,賀蘭雪孩子氣的臉,小葵和小新的吵鬧,炎寒的凝視,以及,裴若塵的背影……
海邊時,賀蘭雪在額頭上輕輕的一吻,說,永遠不離開。
如在耳邊,如在天邊。
那麼近,那麼遠。
身體就要分崩離析了。
……
衛詩有點鬱悶,本以爲將伊人帶回來,就可以要挾賀蘭雪說出流逐風的底細了。
看得出來,他們夫妻的關係很好。
可是,平日裡笑盈盈、不聲不響的伊人竟然有這麼嚴重的病。
看賀蘭雪的神情,似
乎並不太知道。
她隱藏得多好。
可是,現在她把她帶回來了,賀蘭雪和流逐風很快就會知道。所以,伊人覺得不能在她這裡出事。
燙手的山芋啊。
怎麼辦?怎麼辦?
正一籌莫展呢,負責維護伊人的醫生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見到衛詩,連忙抹汗道:“小姐,不好了,那個人……”
“到底怎麼了?”衛詩心中哀嘆:不要有什麼不測吧?
她可是完全無辜的。
“快不行了。”醫生深吸一口氣,實話實說道:“就算是馬上做手術,一時半刻,哪裡去找能匹配的心臟?只怕……過不了今晚……”
衛詩傻眼了。
天可憐見,真的不關她的事。
“……給流少打電話。”衛詩怔忪了片刻後,終於妥協道:“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們面前。不然,就是大麻煩了。”
流逐風尚且不說,還不知賀蘭雪是什麼底細,如果他的妻子在她這裡去世。估計會後患無窮。
……
……
……
……
伊人的手指動了動,腦中最後的畫面,竟然是伊府。
伊府後面的花園。
天氣很好,雲捲雲舒,她坐在廊下,看着面前翠盈盈的藤條上,毛毛蟲拱着身子蠕動,爬過鞦韆。
這不是她的記憶,而是身體的記憶。
安靜地記憶。
阿雪……
十七歲的賀蘭葵,已經是這方圓百里人見人愛的美人了。
她每日都爲裴若塵拎着書箱,在前面蹦蹦跳跳,一直將他送到師塾,偶爾會在下面坐一會,但是都坐不住,不一會就跑得沒影了。
每當這個時候,裴若塵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有時候,會想起另一個人。
在東山的時候,總是在下面睡得不亦樂呼,安安靜靜地那個人。
賀蘭葵與伊人是截然相反的,一個總是懶懶得不想動,一個則總是閒不住。
今天也是,賀蘭葵裝模作樣地坐了一會,一扭頭,看見外面竄過一隻肥肥大大的野兔子,她立刻哇啦啦地叫了聲,拎起裙子,便興沖沖地追了出去。
裴若塵搖頭淺笑,眼角細密的皺紋隨着笑容潛入,不覺蒼老,卻是歲月的滄痕。
轉眼,十五年了。
你們,是隨着墓地一起煙消雲散了。還是,仍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等待出現的那一天?
……
……
……
……
伊人失蹤了。
這是一個事實。
賀蘭雪終於沉不住氣,向流逐風要來了衛詩的地址,打算單槍匹馬尋上門去,流逐風卻拉住他,沉聲道:“衛詩已經給我打電話了。”
“恩?”賀蘭雪側頭,探尋地望着他。
“衛詩說,伊人不在她那裡。”流逐風遲疑卻堅定地說:“也許她突然有什麼急事,你去會場其它地方找一找看,我也去問一問保安他們……”
他的話音未落,賀蘭雪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舉辦晚會的大樓一共有二十幾層,他這樣一層一層地搜下去,大概要花費不少時日。
流逐風微舒了口氣,隨即又揪心起來,他乘着觀光電梯一直到頂樓,然後看到了衛詩的專機。
衛詩正坐在駕駛艙內,一臉焦急地等着他。
“到底怎麼回事?伊人怎麼樣了?”流逐風彎腰鑽進正駕駛艙,一面戴耳罩一面問道。
衛詩卻沒動,只是疲憊地轉向他,輕聲道:“我知道這樣說肯定很可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她死了。”
流逐風恍若未聽,將耳罩整理好,轉頭催促道:“馬上帶我去見她。”
“逐風啊……”
“帶我去見她,馬上!”流逐風低喝一聲,表情是衛詩前所未見的嚴肅。
衛詩也不再廢話,同樣戴好頭盔,然後推起操縱把手。
這架飛機,是衛詩專用,她就是駕駛員。
飛機在澳門上空飛行。
流逐風從窗戶望下去。
燈火正明。
如果伊人真的出現什麼不測,他該怎麼向賀蘭雪交代?
他爲她拋卻了一切來到這裡。
她卻出事了。
天,如果賀蘭雪因此做出什麼事情,流逐風都能理解。
飛機很快抵達衛詩的府邸,賭王的住宅,雖然在寸土寸金的現代,依舊大得嚇人。
他見到了伊人。
小小的身軀,躺在一堆儀器中間,臉色蒼白卻安詳。
“伊人。”他走過去,握住伊人的手。
手冰冷。
“我在洗手間見她不舒服暈倒,本來是想……哪知……”衛詩看着流逐風臉上的悲慼,心中很是不安。從來遊戲人生的流逐風,用他漫不經心的笑將她吃得死死的流逐風,竟然也有這麼悲慼的表情。
伊人他們與他的關係,也許真的很不尋常。
“不關你的事。”流逐風已經冷靜下來,並沒有責罵衛詩,只是陰陰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衛詩這才舒了口氣。
可是在看清流逐風的表情後,她復又擔心起來。
一直知道,他是不可捉摸的。
而此時此刻的流逐風,不是不可捉摸,而是……遙遠。
遠得,不再屬於她的世界。
“再幫一個忙,我要把她帶回去。記住,如果賀蘭雪來問你,你只說不知道。”流逐風在經過最初的震驚與難過後,當機立斷。“這件事,誰也不要說。”
“恩……”衛詩呆呆地看着凝重如斯的流逐風,根本無法反駁。
直升機再次轟然升起。
而,島嶼另一邊。
獨孤息終於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她剛轉身,卻見賀蘭雪獨自站在大廳裡。
遠遠地望着她。
俊美的容顏,總是自信飛揚從容淡然的容顏,黯然神傷。
獨孤息挑眉看他,正要說什麼,賀蘭雪忽而擡頭,眼眶裡蘊着將獨孤系嚇到的淚水。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她出事了。”賀蘭雪望着獨孤息,呆呆地說:“我突然心很痛。像什麼東西被挖走一樣痛。”
獨孤息反倒不知如何反應了。
他們總是給她太多驚奇。
一直以爲軟弱的伊人,也會有那麼決絕堅定的時候。
而一直從容強勢的賀蘭雪,竟也會這般脆弱。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獨孤息垂下眼簾,淡淡道:“不過,你真的快沒時間了,去找她吧。”
她的表情不像撒謊。
賀蘭雪在大廳裡站了一會,然後轉身,快步走開。
他的背影已經沒有一貫的挺拔閒逸了,那麼匆忙。倉促而不安。
獨孤息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消失在門廊的拐角處,突然輕嘆一聲。
情之鐘者,確實能夠讓人方寸全失,茫然忘我。
只是她——始終無緣遇見而已。
她信步地走了出去,從電梯裡下來時,外面燈火依舊。
“師傅。”剛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喚聲,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獨孤息的手,微有薄汗,溫暖而堅定。
自賀蘭無雙之後,鮮少人握過她的手,即便是朝夕相處的流逐風,因爲身份,也因爲各自的顧忌,從未有過牽手這般親密的行爲。
可是,流逐風現在這樣握着她,她也不覺得突兀。
流逐風的腳步很匆忙,就這樣拖着她,一隻拖到大廳後面的一個空置的球場內。
……
……
……
……
“逐風?”已在裡面的衛詩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驀然轉身,
只見流逐風竟然牽着他的繼母——本來,牽着繼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們的感覺,遠非母子那麼簡單。
那也難怪,流逐風的繼母息夫人,可是一個難得的美人。
衛詩突然警惕起來,不過獨孤系很快甩開了流逐風的手,她剛纔莫名的感覺,也隨之消失。
“師傅,有其他辦法嗎?”流逐風將獨孤息引到了伊人的身邊,焦急地問。
獨孤息看了伊人許久,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給了她太多意外的女孩。已經沒有了呼吸。
“師傅!”流逐風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幫幫她。”
他從未這樣鄭重地拜託她,以至於她有點疑惑,下意識地反問道:“爲什麼?”
“因爲……他們是我的朋友。”流逐風嘆聲道:“也因爲,我不想自己失望。”
什麼時候開始,賀蘭雪與伊人之間的事情,已經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它承載了太多人的成全和期望。
“幫幫她。”流逐風凝視着她,重複着這句話。
獨孤息靜靜地看着他。
……
……
……
……
賀蘭雪已經將周圍所有的地方走找遍了。
心口越來越痛,痛得不能呼吸。
有什麼東西在消散,他知道。
有一種很重要
很重要的東西丟失了,他清晰地察覺道它的離去,從骨血中,一寸寸地割開。
那天晚上,他重新出現在流逐風的面前。
流逐風似乎知道他會來找他,桌上已經擺上了酒杯。
酒杯裡紅色的液體盈盈地晃動。
“衛詩住在哪裡?”賀蘭雪劈頭問道。
流逐風望着他,欲言又止。
“衛詩在哪裡?!”賀蘭雪突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將流逐風提起來,喝問道。
“不關衛詩的事。”流逐風嘆聲道:“阿雪……”
“不要這樣叫我!”賀蘭雪冷聲叫停,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我去找她。伊人一定是她帶走的。”
“阿雪……”流逐風顧不上被他扯亂的領口,輕聲道:“沒有伊人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伊人了。”
賀蘭雪卻宛若未聞,他仍然轉身,手裡拽着剛剛從流逐風桌上拿起的髮夾。
伊人今天放在頭髮裡的髮夾。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快點離開。離開流逐風即將說出口的話。
“阿雪,伊人已經不在了!”流逐風站起身,衝着他的背影大聲喊道:“她死了!這一次,你抓不住她了!結束了!都結束了!”
“住口!”賀蘭雪猛地轉身,目呲欲裂,“你胡說什麼!她剛剛還在這裡,還在說話還在笑還在我身邊!”
音容笑貌,那麼鮮活。
“你會來澳門豪賭,不也是發現了這個秘密嗎?你知道,她已經頂不住了——阿雪,你聽我說。伊人確實已經不存在了,可是……”
可是,她還在的,只是,不再是伊人了。
就像五年前一樣,捨棄了肉身,那縷悠悠盪盪的魂,重新回到了你們相遇的地方。
你們將對面不識,隔離了時空。你在她的時代裡孤獨,她在你的時代裡遺忘。
只可惜後面的話,賀蘭雪已經聽不見了。
心口很疼,全身被凌遲,痛不可擋,一片片,一點點,碎裂,血肉模糊。
他的口中嚐到一股腥甜。
賀蘭雪的眼前一面模糊。
似乎看到了她,又似乎沒看見。
河水氤氳。
伊人蹲在對岸,雙手支頜,依舊笑得沒心沒肺,安靜而洞悉。
漸漸模糊。
我在三生河畔凝望你來世的容顏。
卻——
看不清,你的樣貌……
賀蘭新終於決定出山了。
臨行前,他去找兩位師傅辭行。
陸川已經出關,他正與鳳九下棋——準確地說,是他陪着正在下棋的鳳九。
鳳九正自己與自己下得不亦樂乎,將身後站得那個冰一樣的人徹底無視。
陸川一生只執着於劍道,對於其它事物幾乎漠不關心。
自然也不懂棋。
可是,他喜歡看下棋的鳳九。專注而空靈。
十五年的光陰,對於陸川而言,不過是一瞬。
也許是,劍刃更覺鋒利了,劍光、更加明亮了。而已。
十五年的歲月,對於鳳九來說,卻如一生一世。
自小軟禁,前十九年的記憶,是鳳家的高樓大院。
十九歲到二十九歲的記憶,是江湖裡的腥風血雨和朝堂的波譎雲詭。
反而是這十五年,卻是人生中最安逸的時刻,每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教導小新,作畫,對弈,或者看陸川練劍。
看着雪花中,桃花裡,雨幕間,瀑布上,他挽動劍花時的模樣。
很漂亮。
對陸川到底是什麼感情?
鳳九其實並不清晰,也許,在他放棄進入劍道的最高境界,強行毀掉了已經進行了一半的修行,從千軍萬馬中趕來救他的時候。鳳九便知道,他將永不能負他。
那一晚婚事擱淺,陸川在殺盡最後一個人後,冷淡地站在他的面前。
“結婚生子,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如果是,這一世,我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陸川的聲音很淡,讓人聽不出情緒。
“是!你不是在閉關嗎?爲什麼還要趕來,我的事情,我能應付。”鳳九記得當時的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陸川沒有接話,只是轉身,離開。
只是腳步,遠沒有往常那樣輕盈若風,甚至有點踉蹌。
鳳九情知不對,陸川一直是強大如神祗的。他極少這樣走路。
他跑了過去。
繞到陸川面前,他才發現,陸川
的衣襟上,已經沾滿星星點點的血跡。
因爲知道他有危險,所以將那個百年難得一遇的機會放棄,在打鬥中,被強制壓下的內力反噬。
對於一個以武爲癡的人,這樣的行爲,無異於自殺。
他可能經脈全斷,可能武功盡失,可能今生今世,再也不能拿劍。
可是他仍然來了,爲他解圍,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什麼都不說。
“你怎麼樣?”他問。
陸川只是看了他一眼,依舊不說什麼,繼續往前走。
漠然而堅定。
他不需要使用苦肉計。這也不是苦肉計。
只是選擇,自己的選擇,自己的驕傲。
“陸川……”在陸川再次擦過鳳九的時候,他拉住了他。
“我剛纔說了假話,其實,結婚生子並非我所願,也許我想要的生活,只是獨自一人,無爭無擾,在山谷裡終老。我不是一個……一個懂得迴應或者懂得和其他人相處的人。而且,也不會喜歡兵器,譬如劍……”
鳳九絮絮叨叨地說着,卻不知陸川已經轉過身,靜靜地凝視着他許久。
鳳九突然不說話了。
“我陪你,只是陪你。”陸川說。
一個‘陪’字,便是十五年的隱世。
他們相陪相伴,又相敬如賓。
每日,他習功,他看書。或者他撫琴,他舞劍。
流年似水。
賀蘭新自小目睹慣兩個師傅間若即若離的關係,也不覺得怎樣。反正他知道,兩個師傅都是外冷內熱的人,把他當親生子一樣疼愛。
小時候賀蘭新生病,爲了救他,陸川師傅還白白地輸了幾成功力給他。
——對於如賀蘭新這樣的懶人來說,這幾成功力是在幫了他的大忙,省掉了許多艱苦修行的步驟。
爲此,易劍叔叔經常搖頭道:“想當初,你父王是怎樣怎樣勤奮,怎麼少主子……”
賀蘭新只是擡了擡上眼皮,然後繼續自己的春秋大夢。
他對名利也沒有多大***,每日過得閒閒散散,如果可以,他倒是願意陪着兩位冷冰冰的師傅,睡睡覺,閒閒白,或者跟小白玩一會,也就是了。
可是,如果事關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他就不能推辭了。
童年的記憶也許已經遙遠了。
可是父親手心的溫度,母親溫柔的呢喃,始終不曾褪色過。
據可靠的消息,他們最後出現的地點,便是捕魚兒海的息夫人墓。
只是,從那以後,息夫人的墓地便似消失在茫茫的沙漠裡,再未出現。
現在,天空有異,有沙漠的旅人看見了墓地的幻影。
那麼……
他們要回來了嗎?
賀蘭新望了望天,將手中揉捏着的樹葉信手扔掉,長葉兒嫋嫋娜娜地落了下來。
“你要去找你父母?”鳳九落下最後一個白子,將裡面圍着的黑子全部拿起來,自己攻,自己阻,怡然自得,因而沒有擡頭,“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但求心安。”賀蘭新在下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鳳九終於擡眼看他。
十七歲的少年啊,比起當初第一次見到他父親時更顯年輕。瓷器一般完美得沒有瑕疵的臉,與賀蘭雪倒是一模一樣,俊美而慵懶。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散漫,對於外面的女孩子來說,也許比當年的王爺還要致命。
想到這裡,鳳九笑了。
把賀蘭新藏在山谷裡,到底暴殄天物了。
“能接我十招,才能出去。”鳳九正打算批准,後面的陸川突然開口淡淡道。
賀蘭新的臉立刻垮了下來:雖然在陸川的座下習了那麼久的武,可是這個師傅的高深莫測,仍然匪夷所思。
他若真心不想讓他出谷,別說十招,只怕三招都有困難。
“出去後,幫我帶封信給七姨。”鳳九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箋來,遞給賀蘭新。
如此一來,陸川也不敢攔着賀蘭新了。
他現在可是鳳九師傅的信使。
陸川低頭看了看鳳九含笑的臉,微笑而無奈。
他只怕,賀蘭新走了後,鳳九會寂寞——他一生唯對劍執着,對於鳳九喜歡的東西,琴棋書畫,雖有心去學,但是有心無力。在谷裡的時候,賀蘭新一直陪在鳳九左右,而且樣樣精通,能力也不相上下,也因爲如此,這十五年來,鳳九纔可以過得這樣開心。
如果賀蘭新走了,鳳九會不會覺得悶?會不會覺得陪着一個劍癡在山谷裡一件無聊的事情?會不會……離開?
可是,鳳九決定的事情,他也不會違逆。
陸川心中煩悶,見賀蘭新歡天喜地地拜別,只是冷冷地哼了下,轉身回屋。
賀蘭新有點誠惶誠恐了。
“他捨不得你。”鳳九微笑着解釋道:“你的陸師傅,其實是最見不得別離的。”
賀蘭新‘恩恩’地贊同了一下,然後朝鳳九拜了幾拜,說:“徒弟辦完事後就回來,絕對不會拖延太久的。九師傅和陸師傅要好好保重。”
“知道了,去吧。”鳳九揮揮手,淡淡道。
然後,他自顧自地收拾棋盤,並沒有多少依依不捨。
賀蘭新見狀,不多做打攪,折身朝等在外面的易劍走了去。
……
……
……
……
直到他走遠,鳳九太擡起頭,有點不捨地看着那一尾白色的衣枚,消失在萬丈紅塵中。
此一去,再回來,又不知要多少年。
外面的世界,哪裡會如你所說,去一去就能脫身的?
鳳九有點落寞地嘆了聲。
“既然你也捨不得,爲什麼還要放他走?”
鳳九的嘆息輕如微風,卻依舊被陸川捕捉在耳裡。
只因爲,他的注意力無時無刻不在鳳九身上。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歡喜,他的寂寥。他的……嘆息。
“他走了,豈不是有更多的時間做我們自己的事?”鳳九聞言,卻是一陣輕笑。
然後,他拿起棋盤,漫漫地轉身。
面前的陸川,依舊是十五年前的模樣。
欺冰賽雪的容顏,是劍的精魄。看不出年齡,看不出歲月的年輪與痕跡。
而他呢?
鳳九的笑中有了點自嘲,映在翠色竹杆上的側臉,雖然溫雅如初,卻已經有了細密的皺紋。
他生來體弱,而且不習武,只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人,是經不起老的。他終究會走入輪迴。
陸川,已經停在了輪迴之外。
“你在想什麼?”察覺到他眼中的失落與自嘲,陸川眼眸微斂,很直接地問。
“我在想,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陪着我,雖然人終有一別……”鳳九低笑道。
陸川突然從臺階上走了下來,握住他的手。
鳳九手中的棋盤倏然落地。
棋子撒了一地。
黑黑白白,雜亂而清晰。
“我活,你活。你死,我死。不會有別離的那一天。”陸川神色自若地說了一句。好像在說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常識。
鳳九怔了怔,然後笑了,笑得淚水盈眶。
賀蘭雪身形晃動的時候,流逐風急忙向前一步,在他倒下之前接住了他。
賀蘭雪臉色白若金紙,脣角還殘留着一絲血跡。
溫熱的血,從心口最深處涌上的血。
“既然你已經痛過了……我是不是,不該再給你希望了。”流逐風望着他,自語道。
伊人的事情,獨孤息後來終於答應幫忙。
可是肉身已經不能再用了,只能如法炮製,用從前的辦法,讓她重新找個肉身。
只是這一次太過倉促,獨孤息沒辦法監測到她降落的地點,也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
伊人徹底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且,除了這次例外,獨孤息也不打算重新啓用流川。就算知道了伊人跌落到從前的時代,那又如何?
如果他們回不去……
即使回去了,如果他們找不到她……
賀蘭雪剛纔的傷痛着實地嚇到了流逐風,他不能冒險,讓賀蘭雪重新經歷一次絕望。
他將賀蘭雪帶了回去,衛詩還沒走,仍然有點驚魂未定地站在原地。
伊人已經被獨孤息帶走了,流逐風是留下來安撫衛詩和賀蘭雪的。
“這樣瞞着他,真的不要緊嗎?”衛詩只以爲伊人已經死了,沒料到後面的那一轍,看着流逐風將賀蘭雪帶了過來,她擔憂地問道。
“你不要扯進來。”流逐風叮囑道:“如果他日後問你,你就說什麼都不知道。”
“逐風……”
“如果不想死於非命,現在就離開,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情。”流逐風打斷她的話,很慎重地交代道:“以後最好與他保持距離。”
失偶的獸尚且會咬人,焉知賀蘭雪不會遷怒他人?
衛詩略有點委屈地看着流逐風,口中卻並未說什麼。
他是擔心她,衛詩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你先回去吧。”流逐風一面安慰她,一面下了逐客令。
衛詩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