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這是怎麼回事?”沈緋衣奇怪,話不是對小嚴說的,黃先生也站在人羣裡,手裡鮮花似地握了把菜刀,卻是刀背向外刀口對內,本來側着臉要往人堆裡鑽,見沈緋衣筆直盯着他看,只得滿臉尷尬地提起眉毛勉強打聲招呼,“沈公子,你們真是太過份了,怎麼可以燒了我們村的祖墳?”

“什麼?”

“那地方確實有點問題,現在是荒棄了,可我們村世世代代的祖墳還供在那裡,你們怎麼能隨便放火燒山呢?”

“你放屁!”小嚴本來一肚子火,聞言喝,“瞧見我們從山上下來就一口咬定是我們放的火?真是豈有此理!”

“唉,嚴公子,我們有人證。”

“誰?”

“我!”一個模樣很愣的莊稼漢大聲應,從人羣裡擠出來,手裡提了柄鈍斧頭,指了小嚴,“我親眼看見你們不光燒了墳地,還動手把六柺子打死了。”

“六柺子?”

“把六柺子的屍體擡上來。”一時人頭簇動,每個人的眼裡都是憤怒。

那個有母有妻有兒女的砍柴人直挺挺橫在張竹架上,面色死灰,一截老樹根似的,兩眼空洞向天。

“他……我………”小嚴震驚過度,反而說不出話來,指了死人,猛地胸口一陣濁氣上衝,彎腰嘔吐起來。

“你說你親眼看到我們行兇?你是怎麼看到的?”沈緋衣上前一步,擋在小嚴之前,目光如劍,射在那人身上,“況且我們和他無怨無仇,爲什麼要殺他?”

“你們放火的時候被他看到了唄,這叫作殺人滅口,當時我就躲在那個草窩裡,否則你們準是要連我一塊殺了的。”那人長得呆頭呆腦,說話居然十分流利周全,一邊說一邊拍得胸脯子砰砰響,“附近方圓十里地,誰不知道我阿德腿最快,今天要不是我逃得急,現在六柺子旁邊就多躺一個死人。”

“好,好,你叫阿德,我記住你。”小嚴氣到幾乎要吐血,可惜旁人怎麼看都是他狡猾阿德老實,大家紛紛道,“你們殺人放火還想怎麼樣,這世上果真沒有王法了嗎?”

“大家先靜一靜。”黃先生突然想起一事,忙止住衆人,道:“我記得他們上山是吳大根帶的路,有什麼問題,我們還可以找吳大根問個清楚。”

“也對!”阿德點頭,“我看他們殺六柺子時旁邊沒有別人,吳大根去了哪裡?也須要他們交待個清楚纔好。”

眼見羣情激昂,沈緋衣沉默下來,吳大根的死一時半會哪說得清,至於其中涉及的毒藥與陰謀,鄉下人更不可能聽得懂,就算聽得懂,也沒人會相信。小嚴急得乾瞪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越是這樣,衆人越是深信不疑,阿德道:“看,他們說不出來,吳大根肯定也是被他們殺了,黃先生,你別替他們辯解了,這兩個人根本就是殺人不眨眼,說不定還是什麼江洋大盜呢。”

“呸,你個刁名,說話也不怕塞牙,站在你眼前的正是昌令縣縣令沈老爺,再敢多說一句,先告你個誣陷朝廷命官的重罪!”

這招果然有用,纔打出朝廷招牌,衆人立刻倒吸口冷氣,呼地齊刷刷後退半步,大家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哼,咱們是奉了朝廷的意思,特地來此地查案的,你們這些鄉野村夫只知道誤聽人言,小心被人利用。”小嚴是衝着阿德說的,誰知他竟不吃這套,反問,“你說你們是官老爺,有什麼憑證?”

“這個……”小嚴看沈緋衣,後者苦笑,微微搖頭,這次出來得匆忙,身邊哪有什麼憑證。

“嘿,什麼誣陷朝廷命官,我看你們根本就是冒充的,這個人長得像戲子似的,鬼才相信他是縣官!”

“也別要報官啦,咱們把這兩個壞人殺了給六柺子和吳大根報仇!”

一夥人亂七八糟地叫嚷,手裡舉着傢伙,顯然殺心已起。

“你們要動私刑?”沈緋衣一挑眉,“黃先生,你是讀書人,難道也要同鄉野村夫一般見識?”

“呃……”黃先生十分矛盾,愁眉苦臉地勸道,“別殺人呀,我們還是報官吧,萬一……”

“什麼萬一萬二?”阿德呸地朝着他吐一口濃痰,“黃先生,這兩個人是你讓吳大根帶來墳地的,咱們還沒有追究你的錯兒呢,現在吳大根死了,他的女人以後由誰養?你有功夫替外人說話,還不如想法子把自己痾的屎擦乾淨!”

黃先生徹底沒了動靜,幾十個村民漸漸圍攏收緊,將他們指定在耙心,阿德乘機道,“這兩個人一看就是有錢的主,若是真把他們交到官府手裡,縣令收了雪花銀子怕是不肯治他們的罪,到時候再把人放出來,必會來我們報仇,咱們還是現在動手,在自己的地盤上了結此事最好。”

“對!”

“不錯!”

“有道理!”

沈緋衣一看要出事,忙擺出架式護在小嚴身前,轉頭道:“這些人我來對付,你最要緊的是先逃出去,記得等會打起來,你只管跑,千萬別回頭。”

“好……”小嚴才發了個聲兒,沈緋衣面前就是一輪勁風,同時招呼上來的還有菜刀、殺豬刀、棍子、鋤頭、鐵鍬……可憐沈緋衣縱有再高明的輕功與招式,也禁不住這羣蠻人的七手八腳,他不想傷人,未免手下留情,一時倒逼得手忙腳亂,轉眼被團團困在其中。

小嚴最是伶俐識相的一個人,也真不去管他,瞅了個空子轉身就跑,邊跑邊聽到耳旁風聲呼呼不絕,原來是後頭的村人用石塊砸他,匝匝如蝗蟲風,略跑得慢了些,直直飛來塊小尖石子,正好擊中後腦勺,打得小嚴鬼叫起來,雙腳間高低一錯,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他滿手塵土地纔要爬起來,膝蓋上津津溼了一片,不覺得痛,只是有些站立不穩,纔起來又是一滑,重新跌了個狗吃屎,此時已有人追上,沉重的斧子照着他頭頂心‘呼’地直劈而下……

小嚴對此毫不知情,跌得一嘴泥巴,幾乎敲掉門牙,正吐着泥星子雙手撐地而起,人還蹲在原地,忽覺得頸子後頭好一陣冷風颳過,“鐺”地滿耳重擊聲,連同人慘叫的聲音,炸得渾身汗毛豎起,用力一歪身從旁邊滾過去,再回過頭,方見到剛纔自己跌的地方已多了件東西,是半柄斧頭插在泥土裡,這才知道害怕,驚出身冷汗,“呀”地從地上跳起來。

阿德同樣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飛出去,明明眼看快砍到小嚴的腦袋,一眨眼就上了天,手上還握着半把斧柄,再清醒過來時人已經摔得七葷八素,腦袋和胳膊腿兒彷彿拼湊不起來,他茫然地,擡頭看眼前站着的黑衣人。

那人臉上蒙了塊黑布,束得緊,遮不住雙晶瑩的眼,真個含情帶意明麗萬方,不等阿德會過神,那人已把劍尖搭在他琵琶骨上,沉聲道:“你若是敢動一動,我就廢了它。”

那頭沈緋衣虛晃幾招嚇退衆人,飛步奔來立在小嚴身旁,低頭問:“你要緊嗎?”

“我,我,”小嚴是好不容易又站了起來,膝蓋處大約挫傷了,有些瘸,也不顧了,先避到沈緋衣身後躲好,仍然驚魂未定,總算能說話了,道,“我沒事。”

沈緋衣放了心,側臉去向黑衣人點頭,“我就不插手了,你替我好好審審他。”

“好。”黑衣人似乎笑,眼珠子自小嚴臉上溜了圈,滴溜溜水銀裡滾的黑葡萄般,小嚴不由心中一動,有兩個字便停在舌頭尖上了。

阿德一看不妙,放聲狂叫起來,“救人呀,強盜要殺人啦!”村人呼啦啦地奔上來,把黑衣人緊緊圍住,長長短短傢伙指定胸前,叫,“你快放了阿德。”

黑衣人哪肯理會這些人,眼裡全是輕蔑,手掌微微向前,劍尖立刻刺破皮膚,眼淚似的淌下細細一條血線,對了阿德道,“怎麼,你沒聽到我剛纔的話?”聲音不大,卻透着狠氣,阿德是個明白人,仗着自己這邊人多,也不出聲,索性把頭一低,裝聾作啞扮傻子。

“這位公子?”旁邊有人過來勸,還是那個讀書人黃先生,經過一翻騷亂,手上菜刀早不知道掉在哪裡,袍子也被人羣擠破,他倒是好心,滿臉賠笑道,“有話慢慢說,阿德也是個粗人,你別真傷了他。”

“哼。粗人?粗人也懂得乘人之危痛下殺手?”

“呃……他剛纔是打紅眼啦,一時錯手也是有的,好在嚴公子並沒有出事,你饒了他這回吧。”

“我看他不但會錯手,還很會錯眼呢。”黑衣人手上逐漸加力,阿德痛得臉色發白,“你到底是受誰指使在這裡興風作Lang,放火燒山殺人嫁禍,真以爲沒人能識穿你的詭計?”

“什麼什麼?”

“不可能!”

“阿德怎麼會燒自己的祖墳?”

“你是誰,憑什麼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們爲什麼要相信你的鬼話?”

“你們怎麼知道他就是阿德?”面對衆人指責,黑衣人嗤之以鼻,他笑着問阿德,“你不如把臉上那層皮揭下來給他們看看,看看沒了這塊玩意兒,他們還敢不敢再替你擔保?”

阿德直挺挺坐在地上,仔細看,臉上居然沒有任何表情,只一雙眼死死地瞪住黑衣人。

黑衣人坦然與他對視,商量似的口氣,“怎麼樣,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小嚴等不及,第一個跳出來:“我來!”剛纔他差點冤死在斧下,心中很是憤憤,挽了袖子冷笑,“你要我的命,我只要你一張臉皮,怎麼樣,我還是很厚道的吧。”

一步步緊逼過去,阿德再不動聲色眼裡也露出恐懼,他情不自禁擡起手臂,像是要擋住臉,旁邊村人本要出言阻止,但見他這樣心虛膽怯的模樣,不由相互交頭接耳,齊齊露出懷疑之色。黑衣人笑,“你終於怕了嗎?”

小嚴的手還未觸到阿德的臉,尚離着幾寸距離,阿德突然一咬牙,仰面朝天地往下倒,動作迅速得哪像個人,倒像是一隻壁虎,可惜黑衣人早料到他會如此,長劍如附骨之蛆,半分也不偏,扣着他的琵琶骨緊隨而下,把阿德逼得平貼在地上。

“真是好功夫!”小嚴乘機過去按他肩頭,“看來閣下不僅僅跑得快,身手也十分了得,是平常種地時練出來的嗎?”

阿德惡狠狠地瞪他,面孔猙獰得幾乎變形,牙齒間咬得咯咯作響,驀地將眉頭一擡,露出種極怪異的笑。

“想死?沒這麼容易。”黑衣人猛地棄了長劍,欺身上前,一手捏了他喉嚨,用力掐住下頜,擰雞脖子似的擠得阿德大嘴張開,另一手探進去捏了件物事,直直地拔了出來。

拔得阿德‘嗷嗷’狂叫,滿嘴鮮血直冒,黑衣人卻輕鬆地,將手上東西往沈緋衣面前一揚,“猜猜裡頭是什麼?”

小嚴湊過去看,原來是枚牙齒,不過卻是灰色的,“這算什麼玩意兒?”

“這就是吳大根嘴裡的東西,”沈緋衣緩緩走到阿德身旁,俯身凝視他,“你不怕死?很好,我倒要看你是否每一次死都不怕!”

阿德痛得額頭迸出冷汗,他一張嘴,會有血水流出來,可眼珠子還在骨碌碌轉,此時見衆人轉而觀注那顆牙,自以爲得了機會,慢慢地從劍下挪出去幾分,又看了眼和沈緋衣說話的黑衣人,猛地吸了口氣,竟一個翻身,從劍底鑽出撒腿就跑,果然腳力極佳,轉眼就奔出十幾步距離。

不過電光火石的一段時間,小嚴的目光甚至還來不及掃到他奔跑的姿勢,耳旁就響起了種極尖利的風聲,像刀背刮過鍋底,然而更尖更細更令人毛骨悚然,‘嘰兒’地從喧譁的人堆裡一閃而過,“不好,有暗器!”黑衣人叫,沈緋衣手一揮,一溜銀線緊跟過去,半空中‘鐺’的一聲撞擊,彈飛了。

“什麼東西?”小嚴來了精神,一拐一拐奔去找,阿德卻頓住腳步,癡癡地看向暗器墜下的地方,第一次,眼裡露出絕望。

“他們不會放過你的。”沈緋衣盯着他的眼,慢慢靠近,沉聲道,“你知道吃了毒藥會有什麼下場麼?你親眼看到過有人吃它麼?”

阿德不說話,雖然他站着不動,可是渾身都在發抖,半天,他自己伸手去懷裡掏出瓶藥水,從臉上額頭處慢慢淋下去。

黑衣人皺眉,剛想上去阻擋,沈緋衣一把搭在他肩頭,“別去,我猜阿德想是有話要和我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