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趙大人的驛館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幸虧兩個臭皮匠也可勉強頂半個諸葛亮,經過一天一夜的努力,終於在昌令縣西郊的山腰處覓到那座府邸,堪堪月色將上,門前垂了十數對紅燈籠引道,照得整座驛館明燈燦爛,霞彩雲蒸一般。
小嚴與田七埋伏在附近草叢裡,聽裡頭笙歌盈耳,想必正搭起戲臺子聽曲子,一陣陣箏琵絃索之聲,繁音促節,綽有餘情,簡直能令人四肢蹈厲,七情發揚。“老天爺,他們可真會享福。”小嚴翻着白眼抱怨,他被周圍衰草扎得很不舒服,脖子里老像是有什麼蟲子在爬,於是每隔段時間用手去摸一下。
“空守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先過去探探路,你等我的消息?”
“你……”小嚴喉嚨口才吐出一個字,田七人已經躍在一尺之外,哪裡追得回來,只得睜睜看他背影遠了,自己縮在草堆裡,像只鬼,雙眼鼓鼓,警惕地,略微懼怕地瞪了外頭的世界。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小嚴覺得身上陣陣發冷,額頭禁不住又要滲出汗來,耳聽得山風尖聲呼嘯,總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覬覦自己,然而仔細查看,又分明空無一物,心裡頭七上八下,越來越沒着落,只好暗罵田七不義氣,既帶了他來又嫌他累贅。
又咬牙切齒地等了約半個多時辰,黑黝黝山巒如烏龍盤伏,他便像惡龍嘴邊的一塊肉,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可能,小嚴正猶豫着是不是該出去轉轉,剛一探頭,卻見不遠處‘樸’地墜下件東西,硬梆梆的似乎是塊石頭。
聲音不大,也足夠把小嚴一驚,忙低了頭,又屏息等了會兒,再沒有任何動靜,於是重新探頭,月光下,方纔墜物的地方正閃閃發光。
他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爬過去仔細瞧瞧,東西不大,但光頭足,尤其是這樣的一個圓月之夜,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識出來,原來是顆姆指大的珍珠。
荒地裡居然會落珍珠?小嚴眨吧眼皮半天沒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在納悶,耳只不遠處‘當’地一聲,又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這次須費些功夫找到,卻是鴿卵大小一粒紅寶石,仔細切割成方形,幽幽生光,怎麼看都是價值不菲。
小嚴雙眼睜得滾圓,呆了許久,才把手上的東西攥緊了,凝神等待那人拋下一件寶貝,想來對方若是敵人,大可斷喝一聲出來把他拿下,既然肯不動聲色地拋出珠寶引他注意,想必只是爲了示意,或者那人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也未可知。因此他耐心地低頭撿,那人也‘叮叮噹噹’一路拋着珠玉寶石,件件都是奇珍異寶,領着小嚴轉過山道,從側面的小路繞進驛館。
原來這座宅子是依山而照,背靠樹林,面朝大道,穿過些筆直緊密的竹林,便可見隱約一條小徑直通往宅子後的一扇月亮門。一直等小嚴看清楚地勢,前面的人才停了手,再不露出半點動靜。
離得宅子近了,更可見其中明燈燦爛,處處燈綵如虹,連那扇月亮門外也掛了一串玻璃畫花的燈,月光之下,半閉門洞中露出一角繁花似錦,襯着門裡清歌妙曲,鼻端似有蘭麝氤氳,直如天上仙境一般。
小嚴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乘着門口沒人,一矮身溜進門洞,頓時滿目五彩,前面便是一帶雕闌,幾處亭榭,燈火下綠樹濃陰,庭關開滿薔薇、虞美人,映着池邊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又有些海棠、紫荊等類,無一不是細巧花草。
他才一愣,忽地有人鼓掌大笑,道:“人果然來了,沈公子,這次你還不肯認輸麼?”
聲音十分張揚,本尊卻是個尊貴雍容之身,實在不該得意到這個地步,這些日子不見,趙大人越發神如秋水,雙目津津,幾乎要射出光來。
紫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旁邊只坐了三個人,無一不是俊美如玉的公子哥,小嚴立起眼,對着趙大人身邊發怔,那兩人容貌一個清雅一個豔麗,眉目間俱是難描難畫,不是沈緋衣與田七是誰。
“還不請嚴公子這廂坐。”趙大人只是笑,略一揮手,便有梳了香螺髻的纖腰小婢從花叢後走出來,笑吟吟給小嚴引路。
“不用!”小嚴惡聲惡氣道,甩袖過去坐了,桌上堆了各類時新菜餚,溫一壺酒,趙大人擡手讓客,小嚴也不客氣,抄起筷子自盤裡挾出蔥潑兔、鹿脯、還元腰子等肉食,自顧自據桌大嚼,把桌上吃得汁水淋漓。
見他如此作惡,趙大人也不以爲忤,看了眼沈緋衣,微笑,“嚴公子胃口似乎不錯。”
後者面色凝重,倒是對面的田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小嚴本來晚飯吃得不知滋味,又在冷風裡吹了大半天,早餓了,那桌飯菜又格外甘美精緻,索性放開胃口吃到八分足,才拋下筷子,一抹嘴,冷笑,“好菜呀好菜,可惜花頭做得太足,反而叫人吃不是什麼菜了。”
“哦,嚴公子不喜歡我府上的菜嗎?”趙大人柔聲道。
“菜還好,沒味道的是人!”小嚴再也忍不下去,怒目瞪了田七,“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來的。”田七苦笑。
“你胡說!”小嚴哪肯相信,又轉頭去瞪沈緋衣,“你又是怎麼來這裡的?”
“我是自己走來的。”沈緋衣老老實實地答。
兩個平時活靈活現的人居然不約而同變得木訥呆板,小嚴雖在火頭上,也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立刻閉了嘴。
“看來你們之間的確有些默契。”趙大人嘆,他本想看一番好戲,可角色方一登場便已曲終人靜,不由十分遺撼,點點頭,“患難之交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衆人全都沉默,沈緋衣忽開口道,“人都來了,你想怎麼辦?”
“我?”趙大人微笑,“我想請你們吃頓飯,順便再結清一下你我之間的賭約。”
“賭約?”小嚴衝口而出,十分意外。
“嚴公子還不知道吧,上次沈公子來我這兒,是簽了份賭約的。”
“哦?賭什麼?”
“賭他三個月內一定破不了這樁走屍案。”
“……”小嚴未料到會有這種事,看一眼沈緋衣,吃吃地,剋制不住好奇心,“你給他的賭注是什麼?”
“他若破不了案子,便要辭掉昌令縣縣令的官職,從此拜到我門下爲奴。”
“什麼?”這下,不光是小嚴,連田七都跳起來,喝,“你以爲你是誰?好大的口氣!”
“怎麼,你們覺得我沒有這個資格嗎?”趙大人冷笑,指了沈緋衣,“你們問問他自己,做我趙某人的奴婢是不是折了他的福份?”
衆目睽睽下,沈緋衣面色雪白,也像是上好絹紙般脆弱透明,幾乎看得見下頭的青筋跳動,人人都以爲他是不會開口說話了,可是他還是慢慢地擡起眼,輕輕道:“不錯,我本是藝伎後人,確實不配進官家的門。”
一句話,田七與小嚴聽得面如死灰,趙大人卻仰天大笑起來,“不錯,幸虧你還明白自己的出身地位。”
“是,我一直很明白。”沈緋衣聲音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裡咬過才吐出似的,“不用大人提醒,我也很記得咱們的賭約。”
“那你是不是該履行自己的諾言了?”
“不,我還不準備投入你門下爲奴。”
“什麼?你想反悔?”趙大人揮袖而起,板下臉,“你以爲我是和你開玩笑麼?”
“不,對於這樁賭約,我同大人一樣認真,只是你我的期限還差了七天,時間未到,我還不能算是輸了。”
“怎麼?你自動來我這裡,難道還不算是認輸?”
“不算,不到最後期限,勝負就沒有分明。”
“那好,我就給你七天的時間,不過如果你今天認輸,我只是命你爲奴,若是七天後你還不能查出真相,沈公子,就怕你連我的家奴都做不成了,我會派你去幹最卑賤最下等的活。”
“無妨,我們一言爲定。”
“好!”趙大人拍案而起,“我們七天後再見。”
他一伸手方要送客,沈緋衣卻又阻止道:“時間確實不多了,我不能再趕着路出去破案,這七天恐怕要借大人的驛館一用,七天之後,我必把殺人元兇交到大人手上。”
“好。”趙大人挑眉道,“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辦案。”
他示意左右送田七小山走,可是田七一伸手把來人推了出去,道:“我是沈緋衣的隨從,哪有大人破案手下差役卻在躲懶的道理。”
“閉嘴!”沈緋衣斷然喝他。
田七根本不吃他這套,反喝一聲,“你給我閉嘴,今天本少爺賣的是自己,和你沒關係!”
“可是你和我沒有賭約。”趙大人搖頭,“我這裡又不是衙門……”
“不就是打賭嘛?”田七不耐煩地截口道,“大不了我也和你打個賭,如果輸了,我也當你的家奴。”
“哦,閣下大約是覺得當我趙某的家奴是件很容易的事。”趙大人笑,“可惜,我也不是誰都肯收的。”
“嶺南田家與蜀中唐門,你覺得哪家更厲害?”田七冷笑,“我知道蜀中唐門下有名弟子現在宮中任御前侍衛,那人不過是個偏傳的弟子,我卻是田家堂堂的七少爺,難道你家的門檻比官家還高?”
“不錯。”趙大人眼中又透出光來,“確實有點資格了。”
“還有我呢。”小嚴也跳出來,拍着胸脯,“我也要留下。”
“你?”趙大人真的笑了,邊笑邊擦眼淚,“他們都還算了,你一個小縣鄉紳之子,身上的土腥氣還未洗掉呢,連我的坐騎都比你高貴。”
他一笑,旁邊婢女也跟着起鬨,把小嚴躁得面紅耳赤,幾乎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趙大人好不容易笑完了,忽地甩頭看牢小嚴,“也好,我雖不缺家奴,倒很缺幾個死士,咱們不妨也打個賭,你若輸了,就把這條命換給我。”
“我若是贏了呢?”小嚴目光炯炯回瞪他。
“你若贏了,我就放你走。”
“這算什麼賭約?不公平!”
“公平?若要想公平就別來找我打賭。”趙大人像是累了,懶洋洋伸了伸腰,“別忘了,我要贏的人是沈緋你,你們不過是些陪客,還輪不到你們來同我談規矩呢。”
三個人被送到後院的一棟小樓裡,門前掛了一副絳色夾紗盤銀線的簾子,用點翠銀蝴蝶勾子高高吊起,地下鋪着五花絨毯,滿牆紫檀雕花書架上擱着大大小小的楠木匣子,想來是個書房。
小嚴一進門便找了張古錦斑斕的貴妃榻躺了,滿不在乎地道,“這地方還不錯,真有些富貴相。”
田七跟在他後頭挑了張椅子坐下,打量四周,“不錯,到底是有錢人,一桌一椅都窮講究。”
兩個人拼命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沈緋衣哪裡會不知道他們的心思,冷冷地哼一聲,“這次是你們自己找死,別算到我頭上來。”
“你說錯了,我纔不會死呢,本少爺這次是賣身爲奴。”田七伸手一拍小嚴肩頭,“你小子是不是吃飽了撐着了,幹什麼學人家賣命?沒聽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咦,你以爲賣命就不如賣身?君子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我還覺得你沒出息呢。”小嚴反手推他,“就怕到時候真輸了,你連死都死不了。”
“死死死,你就不能說些吉利的話?何苦長別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田七順手一掌。
小嚴扭頭躲過,“你有志氣?和人打賭只知道談輸不知談贏,剛纔你怎麼不記得問問若是贏了他會給你什麼好處?”
“哦,是耶。”田七這才醒了,摸了摸鼻子,“怪不得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吃虧,原來我忘記問他贏了會怎麼樣了。”
“笨蛋!”小嚴頓時挺起胸膛,“還是我夠聰明吧,我問了。”
“喂,你問不問都是一樣,人家並沒有許你什麼好處吧。”
“倒也是。”小嚴笑,“算了,原來咱們半斤八兩,全是一樣的蠢貨。”
田七氣到笑,跳起來真的打了他一拳,小嚴也不甘示弱,順手搭了他手臂往下一扯,兩個人孩子似的,一坐一立,繞着貴妃榻打鬥起來。
沈緋衣被他們鬧得面色發青,然而又漸漸轉紅,連眼眶都似染了層紅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末了長嘆一聲,“唉,你們知道什麼,對於這樁案子,我確實一分把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