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莊南縣與昌令縣只一山之隔,山路也不崎嶇,一路上王峭峭氣嘟嘟板着俏臉,問她什麼都不理會,在碰了第八個釘子後,小嚴向沈緋衣苦笑,“好個狡猾的臭丫頭,口風真緊。”

沈緋衣不搭茬,只是看着他,一直看到小嚴心虛,“你看什麼?我的鼻子終於開花了?”

“我勸你別小看了她,只怕再送你十個心眼,也未必是她的對手。”

“哦,這樣呀。”小嚴很委屈地去車旁反省,王峭峭還撩開窗幔欺負他,“你,這個壞蛋,快叫人給我送杯水。渴死了。”

哼,小嚴心裡想,等到了地頭再和你算帳,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一進城門,馬車在石板街面上七轉八拐,一直去到城中最偏最下勢的角落,穩穩地在棟宅子前停下,王峭峭跳下馬車,拍拍手道:“我的家到啦。”

宅子的外貌很平常,盡寸不大不小,裝修不新不舊,門口還站着青衣軟帽的小廝,只是地段偏僻了些,像是個行事低調的富戶人家。

沈緋衣與小嚴不由對看一眼。

王峭峭只做不見,向小廝噘嘴抱怨:“爹爹呢?怎麼不出來接我。”

爹爹?花樣真是越來越多,小嚴簡直有些快等不及了,他抱了手臂,掂了腳尖往門裡眺。

果然,出來個滿面紅光的老者,穿一身夾紗直裰,頭上還戴了頂員外帽,別人都還好,小嚴第一個撐不住,‘噗’地聲笑出來。

這員外分明就是那晚亂石冢見到的莊主。

“還好,”他邊笑邊對沈緋衣道,“原班人馬,換湯不換藥。”

後者表情卻突然嚴肅起來,眼睛直勾勾盯着老者看,老者被他看得渾身一抖,“這位公子,你看什麼?”

他依舊是鶴髮童顏孩兒面,不過這次態度極其溫和,甚至有些老實懦弱,賠笑問,“你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嗎?”

“爹爹!”王峭峭責怪他,“這是昌令縣的沈縣令,人家是專程送我回來的。”

“哦,多謝多謝。”老者完全沒有了初次見面時的威風感,笑容可掬十分和藹,若不是那張臉實在特別,小嚴真以爲自己遇到的是另一個人。他詫異地看看沈緋衣,後者面帶微笑,居然還禮,“不客氣。”

嘿!小嚴怒,沒見過這麼會演戲的人,個個表面功夫都做到無懈可擊,想了想,總算耐着性子,學沈緋衣作皮笑肉不笑,“那個……我猜您老是王員外,對不對?咱們就站在這裡說話?你不準備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哦,是,是,怠慢了貴客,老夫真是太失禮了……”

王員外恭恭敬敬地把他們迎進去,先進客廳奉茶,三四個粉衣小婢服伺左右,雖然一個個面目清秀,到底沒了上次的奢華派頭,小嚴仔細打量一番,點點頭,細節處滴水不漏,果然手法嚴謹。

才吃了盞茶,一擡頭,王峭峭換了身銀紅衫子藍湘裙,襯得臉如三月桃花,嫋嫋娜娜,自後堂轉出來,“爹爹,你要替孩兒重謝沈縣令。”一伸手指了小嚴,“這個人就不必謝了,最好叫下人打他一頓。”

“唉,怎麼好胡亂說話。”她父親滿面慈祥,向小嚴賠不是,“這孩子自幼被我寵壞了,說話沒大沒小,平時又愛惹事生非,老大年紀都沒有人敢娶她,公子不必理會。”

到了這個地步,小嚴與沈緋衣眼觀鼻,鼻觀心,只等着看他有什麼手段使出來。兩個臉上堆起假笑,騙不了人,好在對方也心知肚明,大家一板一眼地把戲份做足。

只見王峭峭一扭纖腰,跺着腳嬌聲怨道,“爹,你說什麼呢?”

“唉,你看我,整天擔心她的婚事,動不動就說漏了嘴。”這話卻是對小嚴沈緋衣說的,王員外轉過身,幾乎是直眼看住他們,“兩位公子,讓你們見笑了。”

小嚴被他盯得莫明其妙,沈緋衣卻笑,“哪裡,令媛秀外慧中,實在不可多得。”

“公子不知道,小女長相尚好,可是脾氣任性,普通人家的孩子鮮有能入她眼的,況且莊南縣縱然民風純樸,可畢竟是小地方,略有志氣的少年人都外出謀官去了,剩下些農夫村夫,實在挑不出人來。”

“那是自然,王姑娘人中之鳳,只要她肯,什麼樣的人物都配得起。”

“哦,公子這話是真的?”老者索性貼着話頭上來,“不知沈公子今年貴庚幾何?家中還有什麼人?”

沈緋衣眼珠一轉,“我孤身一人來昌令縣任職,自然沒有帶家眷,這個……其實,比不上嚴公子品格端方,家底又清白,在昌令縣可謂出類拔萃。”

“呀?”小嚴本來在旁邊聽得起勁,見他們矛頭一轉,突然說到自己頭上,震驚之餘,立起眼看沈緋衣。

“嚴公子今年多大啦?”偏偏王員外不放過他,湊過來,眼對眼,“家中可訂下親事?”

小嚴很有些吃不消,向旁邊挪了挪,苦笑,“我今年二十歲,尚未訂親。”

“哦。”王員外笑眯眯,摸着鬍鬚開始上上下下細看他,看得小嚴左不是,右不是,手足無措坐立不安,額頭冷汗也快下來了。

沈緋衣在旁邊看他做作,胸中一片雪亮,早明白了七八分,見火候差不多了,忽道:“莫非王員外相中了嚴公子的人品?”

“呵呵,確有此意。”

“那也要看嚴公子的意思。”沈緋衣面無表情的把燙手山竽往小嚴身上拋。

小嚴可沉不住氣,像是真的被東西燙到似的,嗖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擺手不迭:“不行,不行,我堅決不同意。”

“爲什麼?”這句話是兩個人一起問的,王員外與王峭峭一同瞪住他。

“因爲……因爲……”小嚴想不出理由,無奈只好去看沈緋衣,誰知他一臉旁觀表情,反瞪着小嚴,問,“爲什麼呢?”

這一切情形荒誕可笑,小嚴又氣又急又好笑,就是笑不出來,憋了半天,掙扎出一句,“因爲我早有意中人了。”

“哦,是誰?”三個人聲音齊刷刷。

“是位蘇姑娘。”小嚴兩眼一閉,索性胡說八道起來,“我心裡有她。”

衆人這才饒過他。王員外失望道,“這真是太可惜,不過君子不奪人之美,唉。”

王峭峭哼一聲,甩手往後堂去了。

連沈緋衣也點頭,“想不到,嚴兄竟然是這個心思。”

呸!小嚴在心裡頭把他全家問侯了個遍,肚子裡像是要生瘡,滿嘴吐不出的火氣,好不容易躲過一劫,他也學乖了,閉上嘴,縮在椅子上掐自己的衣角,活像個害羞的小媳婦兒。

“真是太可惜,太可惜。”王員外翻來覆去顛倒這句話,眼珠子一轉,又面向沈緋衣,“沈公子取親了嗎?”

“沒有。”

“哦,公子年紀輕輕便任縣令職務,實在是前途無量。”看樣子王員外又瞧上了沈緋衣,把個王峭峭陳年滯貨般往外推,他咬着話頭不肯放,“既然公子尚未婚配……”

“行!”沈緋衣道。

答應得太痛快,不光是小嚴,連王員外都嚇一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王姑娘很好,很實在。”他口氣極其乾脆,像逛菜場看中青菜籮卜,十分爽氣,“我要了!”

‘哧’小嚴一個承受不住,從椅背上滑了下去。

王員外一眨不眨看了沈緋衣,很久,“沈公子,你確實是認真的?”

“當然,對於婚姻大事,我與員外一樣的認真。”

“那麼,這件事……”

“這件事越快辦越好,我看王姑娘人品出衆,打着燈籠也難找。”

他越是百應百承,王員外越吃不準,事情發展得太過順利,反而心生疑竇,總覺得他胸有成竹高深莫測,不曉得背後藏了什麼奸,倒是小嚴在旁邊漸漸開出玄機,乘着王員外起身去後堂,湊到沈緋衣耳邊問:“你是故意要和她成親的吧?”

“你說呢?”沈緋衣捧起茶盞,垂了眼慢慢撇沫,“本想把這個天大的便宜讓給你,可惜你沒福氣。”

“喲,我纔不要這樣的福氣呢。”小嚴吐舌頭,“這樣的老婆像蜘蛛精一樣,給她吃了都不知道。這個世上大概也只有你能製得住她。”

他是開玩笑,沈緋衣聞言卻放下茶杯,想了想,嘆口氣,“我看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在此久留了。”

“爲什麼?”

“信不信,今天這裡就是龍潭虎穴,你連這點都看不出,只怕遲早要九死一生。”

“你覺得我不能幫你的忙?”小嚴聽出話頭,刷地紅了臉。

“不,你畢竟才接觸這案子不久,不曉得裡頭的勾當,我怕你會吃虧。”沈緋衣正色,“實不相瞞,我跟了這案子兩年多,有許多事……”

“有許多事你心裡全知道,只是不好告訴我,是不是?”小嚴怒得脖子處爆出青筋,指着他鼻子道,“你猜猜我知道什麼?沈縣令,這樁事從頭到尾你都沒有相信過我,在你眼裡,我不過是個聽任差遣的楞頭青,根本不屑與之商量,平時能哄就哄能騙就騙,實在過不去,就打發走人。呸!什麼危險不危險,你分明是看不起我!”

沈緋衣見他動了真怒,倒有些發怔,等了會,苦笑,“你這算什麼?準備在這裡和我清算舊帳?”

小嚴虎了臉,冷目以對。

“我說早你沉不住氣,還不肯承認?這樣吧,我只問你一句,你真以爲今天能遇到王峭峭是你的運氣?”

“哼,我也早發覺這事太過順暢,可能是她設下圈套故意自投羅網。”

“那好,我再問你,既然他們要引我們上鉤,爲什麼要派當初在亂石冢的那夥人?”

“這個我也在奇怪,可能是人手少吧。”小嚴猶豫起來。

“不,他們不是人手不夠,自從咱們審第一樁走屍案起,我便發現這背後其實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其中牽涉出現的人,早已過百,怎麼會這次動用舊人,專找我們熟悉的人出現呢?”

小嚴被他問得安靜下來,自己左思右想,一拍腦袋,“難道他們是有恃無恐?”

“不錯。”沈緋衣這才滿意了,點點頭,“你能想到這點,還算孺子可教。”

“多謝沈縣令栽培,”小嚴苦笑,“你的意思是,他們根本不怕我們認出來,也不在乎我們知道他們的老底?”

“對,不但不怕,而且故意現身給我們看。”

小嚴其實並不笨,就是在小地方呆慣了,眼光與思路未免狹隘,然而這些日子所見所聞已給了他極大衝擊,經沈緋衣細心提點,自己再一步步往下想,倒也愈見豁朗,他有些口乾舌燥,道:“你的意思是……是不是,他們今天準備殺掉我們。”

“差不多,反正今天我們進了這個宅子,也許明天再不用出去,對於死人來說,以前見過什麼人,是真是假,都不會重要了。”沈緋衣捏了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長地看他眼睛,“嚴公子,你怕不怕?”

死?誰不怕?小嚴聽得背後冷汗層層,卻又不全是害怕,經歷了這麼多離奇詭異之事,好像答案快要浮出水面,害怕之餘十分興奮,自己使勁搓着手,“怕,我都快怕死了,不過我可不想走。好歹把戲全看完了再走。”

“呵呵。”沈緋衣笑了。

“可我還也奇怪,他們既然要殺我們,幹嘛不直接動手,何苦羅裡羅嗦說了那麼一大堆話?”

“殺人也分三六九等,直接刀光劍影的那是匹夫之力,咱們的對手可算來歷非凡,就是死,也定會給我們個極其特別的死法。”

“哦,他們和你攀親聯姻,難道是要你死得特別些?”

“你還記得那晚在亂石冢下雨的事嗎?我看,今天他硬要攀我們這頭親事,作用與那場雨是一樣的,也是爲了同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

“拖住我們在此留宿。”

“呀?”小嚴聽得匪夷所思,可又不得不相信,“攀親事的藉口也就算了,你真覺得他們有這個本事呼風喚雨?”

沈緋衣纔要回答,卻見王員外已從後堂轉出來,便住了口,還小嚴一個若隱若現的微笑,下巴微微向前一點,小嚴立刻噤聲。

果然,王員外笑嘻嘻道:“真是太好了,原來小女也愛慕公子才貌,可謂早有此意,這件事就算定了,今天晚上咱們一定要好好喝幾杯,敘敘翁婿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