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轉過身,貼緊他的胸膛:“然後,你和那個在路上的男人,你們又說什麼?”
“我們繼續討論他前面的話題。我問他是不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因爲在這種荒蕪的地方,獨自旅行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他說:‘與和女人的纏綿相比,我更願意獨享宇宙事物的芳香。’“我離開敦煌的時候,很多人往遠處的山上看,我也和他們一起看。原來那沙山之上,有人仰面朝天躺着,還翹着二郎腿。人們用望遠鏡,看到他的腳趾還在空中畫圈……不用說,我知道是他,那個孤獨而快樂的旅行者。我很感動。人們都上車走了,荒漠的夜晚很快就要來到,那意味着黑暗、寒冷、孤獨,以及狼羣的威脅……但是,他依然不動,依然仰面朝天躺在山頂上,用腳趾在空中畫圈……”
“啊,男人也是各種各樣的!”瓊說。
“對了。我想,這個男人似乎是認定了自己的方向。這種男人是稀少的,他們會認爲,只要沿着自己的方向前進,就真正可以超越死亡、不幸與時間。”
“他是在冒險吧?”
羅滋沒有回答。他看着自己臂灣裡的她那秀美的臉孔,像南方的夜晚池塘裡的白荷。
現在,她清醒,而他卻想睡了。睡前,他是有閱讀的習慣的。
“小媽媽,讀書給我聽……”他請求道。
“好的,你稍等。離開海城,就不知道時間了。”她欠一下身,拿出自己的手機看日期,但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關機了。她重新開機後,看見手機的時間變成了2007年。
“爲什麼?”她問他,“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應該是五月十一號,或者是十二號。”
“那是手機的出廠時間,它重新啓動了嘛,你得自己重設日期和時間。”
她對照他的手機時間,設置好後,在揹包裡抽出他隨身帶的安德烈?馬爾羅的《沉默的聲音》,信手翻開其中一頁,念道——在那一個晚上,當倫勃朗還在繪畫的那個晚上,一切光榮的幽靈,包括史前穴居時代的藝術家們的幽靈,都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隻顫動的手,因爲他們是重新活躍起來,還是再次沉入夢想,就取決於這隻手了。
而這隻手的顫動,幾個世紀在黃昏中人們注視着它的遲疑動作——這是人的力量和光榮的最崇高的表現之一。
在她的聲音和氣息裡,他慢慢睡去了,他的呼吸,因爲夢的臨近而漸漸低沉……
在他的夢中出現一個女人。
這女人渾身插滿了那種潮溼的叢林地區纔有的奇異花朵,手裡夾着香菸。他使勁嗅,但嗅不到那些花朵的氣味。
顯然,這女人的目的就是要引誘他。她望着他露出一絲微笑,身體開始扭動,努力讓自己的腰肢和胸部變得生動。
她就這樣扭動着向他迫近,她的身體,因爲經歷了太多的男人而沒有任何束縛。她沒有任何束縛地笑着,近來……他不斷後退和迴避。
她又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以示她與街邊、巷口和路燈下的任何女人都是那麼地不同,她比她們更神秘,也更出色。她的手指像那些跳仿生舞蹈的白族演員一樣,緩慢地張開,對他做出種種暗示……
“你是誰啊,妖精!”他問她,“難道你是shyly嗎?不,你不是的,你當然不是。”
女人不回來,只是怪笑和挑逗他。
緊接着,他就聽到了追逐這女人而來的遠處擂響的鼓聲,還有瓊的呼喊。
瓊的聲音急促、含糊、遙遠,瓊在呼喊什麼?
他響聽清楚一些。
瓊的聲音更加急促,還有些絕望。
他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他奔跑起來,但無法看見瓊在什麼樣的地方。四周又有音樂在飄浮,它像人聲,又像帶着氣息的薩克斯風,旋律奇怪,無規律可循。
這一切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個色彩絢麗的女人,開始在他的身邊舞蹈。從她的身後,大地發出各種各樣的光芒。他想告訴這滿身奇異花朵的女人,他是一個路途中的男人,他一無所有,並且無法確定自己的前途……當然,他可以把她畫下來。
他真誠地去做,坐在一塊石頭上,拿出他的所有工具,開始畫她。
大地發出了白光、黃光和綠色的光,還有閃電一般的藍色的光,眩惑着他,也使那個女人身姿不定。
一狂風,捲走了他的寫生畫夾,他撲出去抓它的時候,前面的山崗爆裂開來,宛如張開了嘴巴,所有的泥土和石頭都向裡面滑落。藍色的水很快漫開,水的邊緣有從那裂開的山之間噴出來的金黃的熔流。他站在一塊木頭上,偏偏倒倒。他想趴下來,又怕被那些熔流灼傷。但是那個滿身花朵的女人,卻陷入了熔流之中,他看見她想揮手和呼救,卻被那越來越浩大的熔流吞噬了……
在唯一僅存的高地上,他的祖先,縱目高鼻的羌人們,在唱歌跳舞。他們唱——咚卡咚卡咚東邊雷嘣嘣豬兒出山坳牛馬頂屋樑西邊扯火閃龍嘯震四方咚卡咚卡咚東邊雷嘣嘣……
一一八羅滋在緊張當中呼喊,然後醒來,聽見帳篷上雨水滴答的聲音。帳篷裡十分黑暗,他感覺自己身邊空空的,伸手摸,瓊不見了。
他爬出帳篷,大聲呼喚她。
“瓊!”
籠罩在昏暗氣流中的大地,又一陣嗚嗚鳴響,似給他迴音。
天空中烏雲滾滾,天邊透露出奇異的光芒。
在半明半暗中,他看到篝火的餘燼尚在,火堆邊緣的木材被雨水澆得發黑。不遠處,吉普車已經陷入一個大泥坑裡,就好像底下有一隻巨大的魔手,將它往地心拽了一把,它掙扎過,最後只露出半個車頭。
“瓊——”他痛苦地叫着她,但荒涼的大地一無所有。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不是昨夜的模樣,只有綿綿遠山依然,在黑暗中愈加沉默寡言。
帳篷裡,瓊的衣服、手機、隨身手袋,還留有她的氣息。
雨下個不停,但天慢慢地亮了。
他看清楚了方向,往那曾經有村莊的地方跑去。他還記得夜晚火爐邊的老人,他們烤着火,神情肅穆、悲涼,沉默,似在等待什麼……
他看到,在山體的移動中,村莊被切成了兩半,一半尚留在臺地上,另一半被泥石流帶走,留下些殘牆斷樑。
終於,在一片瓦礫之中,羅滋找到了瓊,她和那老婆婆抱在一起,沒來得及逃出房子外。老人還活着,看見羅滋,眼睛閃亮了一下,虛弱的對他說:“她來救我……求你救她,救我們……”
瓊已經昏迷。
他將她們扒出來,手指頭很快破了,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他毫無感覺,只瘋狂地刨。然後,他把她們抱起來,想將她們背到帳篷裡去避雨,老人奇蹟般絲毫無損,瓊體內受傷,不能移動。
小個頭的老人從羅滋手裡掙脫,回廢墟之中,尋找什麼。
瓊醒了,睜開眼,看烏雲漫漫的天空,又看羅滋,她的眼神緩慢、無力,像即將熄滅的光。
他流着淚說:“爲什麼不叫醒我,傻姑娘?這種事情應該讓我去做,我是男人啊!你應該在帳篷裡的……”
他哭了,想抱緊她,又怕她痛。他就像捧着自己的女兒一樣。
天亮了,雨還在下,但白天已經來到,可以看到對面那些山坡上殘餘的莊稼和幾棵小樹,樹上的李子已經紅了……被毀了的世界,在這一刻十分安寧,那一片紅色美麗、殘酷。
“我來晚了——”瓊無力地說,她爲沒有救出另一個老人而難過。“我看見地裡發出來的光,聽到雷一般的聲音……你睡得真沉。”
他用自己的襯衫擦乾淨她的臉,她十分蒼白。
“去車裡拿藥箱,還有我的急救包……”她說。
細雨淅瀝,他只有拖來帳篷罩住她們,支撐好,又在她們的身邊點上一堆小火。
“車被埋住了,我這就去把它挖出來。小姑娘,你要好好的給我堅持住啊!”
“我的手機呢?沒有了。你的手機?趕快打電話!”她說。
但是他的手機既沒信號又沒電,小屏幕上本來還顯示着時間,一摁鍵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想了想,湊近那個老人:“老婆婆,知不知道村裡人都去了哪裡?他們走得遠嗎?”
“他們早幾天就走了。大家都聽到龍在叫,龍要翻身了。我們不走,我們老了,不想走了……”
他終於挖出了她的藥箱,但它已經破裂,裡面的東西全混進了泥水。這下,他絕望了。
瓊的臉越來越蒼白,她身體的某個地方一定還在出血,她的血就要流光了。
他出了帳篷,撲倒在土坡上,痛哭起來。
一一九一隻金黃色的獵狗出現在廢墟上,它使他有了希望。他向它跑去,對它說:”乖狗兒,帶我去找人,找些吃的回來,快!”
獵狗並不走,它就在廢墟上梭巡,不時低頭嗅來嗅去,然後揚起頭,發出低沉的嗚咽。
也許廢墟里還有人。羅滋在它期待的目光下,拼命刨着。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住了。他的雙手已經鮮血淋漓,痛到麻木了,但一無所獲。
雨停了之後,空氣中有着硫磺的味道,以及河魚的腥味。
他們靠燒土豆、喝雨水,度過了白天。
瓊再次昏迷。
黃昏的時候,她醒來了,開始出現呼吸困難。
他將帳篷扯掉,讓她能夠好好呼吸,好好看雨過天晴之後鵝黃色的天空。
山野的空氣已經變得無比清新。黃昏似紫色的花朵,就在天空裡開放,夕照的光束,在大地上搖動它的長莖。
“羅滋,”她笑着說,“我看見魔鬼了,他手裡握着指南針,在那些山谷裡遊動……”
他小心地擁住她。沒有水,他就tian她的嘴脣,用自己的舌頭緩解它的乾裂。
“羅滋,我們說過,要訂一個暗號的,如果我們失散了,或者有什麼意外,就可以互相找到……”
“怪我,我們早就說好的,卻一直沒有定下來。我們一定要訂一個,即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也可以給對方發出信號,很快找到對方。”
“羅滋,這附近是不是有小麥?我聽見麥穗被風吹拂的聲音。小時候,我老是被它的芒刺扎傷手指頭。”
他傷心地說“有的,瓊,就在對面的山上。你感覺怎麼樣?”
他知道,她已經出現了幻聽。
“我……我想要……羅滋,我聽到了那音樂。那天晚上,那個薩克斯手,你是不是以爲我會跟着他跑掉?”
他吞嚥着自己的眼淚,說:“是啊,你整個晚上都在看他呢!”
“你聽,就是那隻曲子,《夕陽西沉》,你聽到了嗎?”
“嗯……”
“如果我信上帝,現在就可以與主同在了。”她想開玩笑,但身體裡的痛苦讓她的笑容變得脆弱。
“你就信你自己,小姑娘,但所有的神,都會眷顧你的……”
“你聽到了嗎,那曲子……”
“我聽到了……”他爲了表示確實聽到了,就爲她哼出那單純、低沉而悠遠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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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他忍不住伏在她冰涼的額上抽泣。
“我好像看見我的草帽被風吹走了。”她努力睜開眼睛說,“我想站起來看一看,它是不是飄下山崗去了……”
但她沒有能夠站起來。
“羅滋,我想回家。我想在老遠的地方,就看到家裡的燈光,就聽到你的聲音,還有我兒子的聲音。羅滋,我的兒子……“她的身體突然變得輕飄飄的,似乎隨她的草帽飄下山崗去了……
夕陽的紅暈映在她冰涼的臉上,她那麼瘦削,那麼美麗。她那夢幻一般迷惘的大眼睛,永遠不再睜開了……
像一枚纖弱的花瓣,她在時光的背後閉合了自己。
暮色悄悄地從山谷中潛來,白色的濃濃的霧,也從山谷底涌來。在黑暗要淹沒她之前,他捧着她的臉,想讓自己的體溫使她能夠保持溫暖和芳香。親吻她之後,他看到了月亮。
黃澄澄的月亮,那麼大,大如銅盆,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從寂寞古老的山脊上升起了,然後靜止不動。
大地渡上一層幽光。
月亮在悄悄的移動,它慢慢晶瑩起來。大地更加光明。男人和女人在尋求世界的故事和麪龐,它在尋找他們的故事和麪龐。在這孤獨而又神秘的旅途之中,在他們不知如何結束的路途上,在別人無法看見他們的時候,它看見了他們,與他們親近……
那個一直在廢墟上尋找的老人,這時直起身來,放棄尋找。她轉身離去,背對着他,向着東方。
老人裹着棉襖的身子有些佝僂,但步伐有力。她手裡搖着轉經筒,口裡念着:“……阿嘛彌嘛彌嗡,嘛智磨耶薩勒得嗡……阿嘛彌嘛彌嗡,嘛智磨耶薩勒得嗡……”
(全文完www。Freexs。CN)作者簡介:
西籬,本名周西籬。祖籍重慶,生於貴州。大學中文系學習期間開始文學創作,並以“西籬”爲筆名發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上海文學》、《詩歌報月刊》、《花城》、《作品》、《鐘山》、《世界論壇報》(臺灣)、《當代詩壇》(香港)等文學報刊雜誌發表詩歌、散文、小說作品。歷任貴陽市文聯《花溪》雜誌編輯、廣東省文聯《廣東文藝界》雜誌執行副主編等。曾爲臺灣《育達週刊》撰寫散文專欄“心靈的牧場”,爲廣州《南方都市報》、《廣州青年報》及《珠江》雜誌等撰寫專欄文章。
曾獲貴陽市文學藝術成果獎“金築文藝獎”、偉南文學優秀作品獎、《散文詩》最佳創作獎、首屆南方散文詩大賽二等獎、第二屆老舍青年戲劇文學獎入圍獎(全國唯一音樂劇入圍)等各種獎項。
199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已出版詩集《誰在窗外》、《西籬的夢歌》、《溫柔的沉默》、《一朵玫瑰》、《西籬香》、《西籬短詩選》。
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一生中最美的回憶》,長篇小說《東方極限主義或皮鞋尖尖》、《夜郎情觴》、《造夢女人》、《雪袍子》(《雪袍子》是中國作家協會重點選題作品,廣東文學向建國60年獻禮重點出版物)。
已出版散文集《逃惘的女性》、隨筆文集《與人同居的貓》。
曾發表電影劇本《蘋果園》、《我不是壞小孩》,創作音樂劇《南天雷神》。
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
文學創作一級作家。
現供職於廣東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