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在哪兒啊?
稻草人,我要與你再見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留給你了。
除了你,誰更有權利擁有果實累累的領地?
稻草人在哪兒啊,我將乘什麼樣的車?
我的馬兒已經疲憊。
領我走的人昂首挺胸,道路發亮,遠遠地發亮……
——《西籬短詩選》:《稻草人》)一一二第二天的行程是到達茂縣。
這樣,他們將沿着岷江逆行,一直上溯到它的源頭。
羅滋說:“我們往北走,似乎就要接近我祖先的家園了。”
他們白天驅車前進,夜晚睡得很少,他已經感到疲憊,只有不斷的抽菸,好在瓊體貼,沒有抱怨。
“是嗎?你那麼自私,就拜訪你的祖先?”
“別打斷,小姑娘!”羅滋告訴瓊:”我的祖先是居住在青海西北部的羌人,是遊牧民族,英武彪悍。他們後來南下到岷山。在岷江河谷,他們被那些居住在半山腰石洞裡的‘窯人’,也就是戈基人阻擊。兩族人擺陣比武,第一次比劈柴,羌人劈的比戈基人快、多。正是冬天,岷山的皺褶裡全是積雪,戈基人就要求比用雪坨拼打,但被強壯大力的羌人打敗了。”
“你的祖先真的那麼厲害?”她笑說。
“你應該讀《羌戈大戰》和《嘎爾都》,它是羌族最早的史詩。”
“後來呢?”
“戈基人又要求用木棍和麻稈來打鬥,他們以爲羌人雖然威猛,但一定不夠靈活。結果,他們又被羌人打敗了。兩族人便歃血爲盟,保證以後和平相處,互不侵犯。這樣,我的祖先變成了用野蠶抽絲的蜀人。知道你的祖先是誰嗎?”
瓊說:“我的祖先,應該是古彝人。他們從滇池出發,來到昭通,然後沿岷江而上,到岷山聚居。”
到達茂縣的時候,瓊有些發燒。
在旅店裡放好行囊,瓊自己吃了藥,昏昏地睡了。
羅滋進了浴室。還好,有熱水。
在沒有止境的路途上,在路邊的旅館裡,有熱水衝淋着**的身體,男人立刻感到他的自我得到復甦,並且平息了時間和疲憊造成的痛苦。
鄉間的暮色濃重而燦爛,是最最美好的五月的黃昏。晚霞的光芒透過窗玻璃映在白色的粉牆上,美麗得令人眩暈。他擔心它會很快消失。他又重新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求的火焰,那超越了現實的,物質難以取代的東西。
他找到了它,接着就必須尋求一個能夠與他一同看見、並且能夠理解它的女人。
這女人就在眼前。
不過眼下她病了。她在城市生活得太久,所以有些嬌弱了。他在熱水的撫慰裡,想着她,那麼無聲無息,和他同在故鄉陌生的房間裡。
暮色像一隻毛茸茸大鳥,從窗戶那兒無聲地飛進來了,房間的光線闇弱了下來。
羅滋洗淨之後,坐在牀沿看愛的女人。女人雙目閉攏,眼睫跳動,她的夢出現了。是什麼進入了她的夢境呢?
他守了她一會兒,看她長長的眼睫毛細細的密密的,終於安寧,不再跳動。她臉龐發紅,鼻腔的乾燥使她的呼吸有絲絲的聲音。
她睡了,像嬰兒一樣。
他給她掖好被,然後走出去。和任何一個出門在外的重慶男人一樣,他要去找一個小酒館。
一一三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面,他找到了。
小酒館是一個老頭在照看,有成都的啤酒,還有瀘州老窖和散白酒。
他要了半斤裝的瀘州老窖,坐在酒館門口的小桌邊獨自喝起來。
這是在一條公路邊上,他們就是從這條路上來的。明天,還會繼續在這條路上行駛。夜色中沒有什麼人影,偶爾有從田地裡回來的農人,來買些鹽或花生之類。路的那邊,是大片空曠的田野,曾經生長茂密的莊稼,如今那些根茬還在。遠方有些渺弱的燈火,三兩聲犬吠隱約可聽。
很快,他就感到身體有些輕起來。這是酒精的作用:當它在男人的體內燃燒的時候,立刻就將他生命中那些正在流逝的部分照亮。
這樣的時候,男人的眼睛變得潮溼,他也愈加沉默。
在昏黃的路燈光裡,可以看到有yin雨飄飄。一個陌生的男人無聲地出現,坐到這張桌前,也默默地喝酒。
羅滋沒有擡頭,但他看見了那隻舉杯的粗礪的手,和他腰間康巴男人的菸斗與銀飾。
他往陌生男人的杯裡倒酒。對方不語,一飲而盡。
兩個男人靜悄悄地喝着,酒杯落在桌上的聲音,越來越慢,也越來越響。它好像正在爲他們退化了的翅膀療傷,讓它們恢復感覺,然後自由地擺動……男人們的面孔,因此而生動起來。
喝光了酒之後,陌生男人遞給羅滋一支捲菸,但他摸來摸去,沒有火。羅滋掏出自己的火柴,爲他點了火。
小小的火光剛好照亮了這個男人的臉,還有他們置身的這個小酒館的一角。
羅滋對這個鬍子拉碴、鼻如獅頭、與三星堆出土的臉面上雙目相似的男人說:“我見過你。”
“三星堆”男人不語。
羅滋又說:”對,我在叢林寺見過你。你在跟蹤我嗎?”
“三星堆”男人開口了:”我是馬爾康人。我翻過了邛崍山,到處找我的女人,她離開我跑了。我馬羣散了,羊羣也散了,我不管,我要把我的女人找回來。”
“我是從南方來的。”
“你帶了一個女人,不是嗎?她很像我的女人。”
“你錯了,她是和我一起從南方來的,她是我的女人。”
“三星堆”男人說:”我知道她一定是往南方走的,她沒帶衣服,沒帶任何東西,連食物都沒有,她急急的就跑掉了,有男人抓了她的心。”
“如果有男人抓了她的心,你還能抓得回來嗎?”羅滋問。
“三星堆”男人不再說話。
煙抽盡了,許久,“三星堆”男人摸着他的鬍子說:“我知道你有車,我想搭你的車。我想,她可能就躲藏在那些來重慶旅遊的遊客裡面。特別是去九寨溝的遊人,這個季節,據說一天有三萬!我相信,她就想在那些遊客之中找一個男人,跟他走……”
“我們不去九寨溝。”羅滋說,“幫不了你呢。我們要去松潘。”
“我剛離開那裡。松潘那裡可能會出事。”“三星堆”男人說,表情有些痛苦。
“那裡去九寨溝不是很近嗎?你爲什麼又跑來這裡?”
“是有人告訴我說在什邡看見了她。”
說完,他站起來,高大的身軀,邁着僵硬的步子走進了陰冷的夜色之中。
羅滋想,那個有一雙美麗而專注的眼睛的女人,轉瞬即逝,看來並非他的幻覺。
夜裡的感覺,遠方的山更遠了,慢慢的黑到看不見。山腳的燈火,已經密密麻麻,村莊裡的人這會兒在圍着火爐擺龍門陣了……
他要回去,回旅店看他的女人,她不會跑,一定在乖乖的睡,等着他。
恍惚間,他發現,在酒館黑暗的裡面,櫃檯旁的火爐,在火光的映照之中,就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再看,又沒有了。
“老闆——”他說,“多少錢?”
在他最後吐出的煙霧中,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臉蛋有兩團黑影:“先生,”女人在煙霧繚繞中湊上來:“你可不可以捎上我?幫幫我吧,帶我走。”
羅滋嚇了一跳。他剛要回答,只見”三星堆”男人又邁着他壯健的步子來了。
女人立刻藏到黑暗的深處。
男人從懷裡掏出大把紙樣的東西,塞給羅滋:“夥計,拿着這個,當你翻過一個山樑子的時候,就撒一些,喊多幾聲‘阿娜賽籲!’山神就會保佑你們平安。這幾日,不曉得郎個搞起的,松潘那邊,雞犬不寧,老鼠都跑到公路上來了,你要小心些,記住,喊‘阿娜賽籲’!”
在“三星堆”男人說話的空隙,羅滋回頭找那女人,卻是半點影子都沒有。
羅滋心想:是我醉了……
一一四爲了趕時間,他們天不亮就上路。
羅滋準備發動車的時候,偶然從後視鏡裡看到了那個披頭散髮的馬爾康女人。
瓊也發現了,正望着羅滋笑:“你昨天晚上惹麻煩了?這是個迷路的女人嗎?她迷上你了?”
那女人本來伏在座位上的,現在只好擡起身來。
羅滋轉過身問:“你從他那兒跑掉了嗎?”
馬爾康女人說:“他找不到我的,找不到。”
瓊轉過肩看那臉上有“高原紅”的女人,不解望着羅滋。
“你不能躲在我的車裡,我不能帶你走的,我老婆不喜歡。”羅滋用本地人的口氣對那女人說。馬爾康女人不吭聲,固執的坐着不動。
“你不要離開他,”羅滋勸道,“他很愛你,你離開他他活不下去的。”
馬爾康女人還是不說話,一雙完美的大眼睛堅定不移地看着前方。
瓊問她:“爲什麼要離開你的男人?”
馬爾康女人從懷裡掏出一塊青稞糌粑放進嘴裡,邊咀嚼邊說:“我不想再給他看犛牛和馬羣羊羣,我已經看了很多年犛牛了!”
羅滋說:“別的女人不是一生一世都在看犛牛嗎?她們的犛牛會越來越多。”
“地上的犛牛再多也不會讓我覺得幸福,天上的雄鷹雖然孤獨,卻能看到美麗的風景,把我的心帶到很遠的地方。”